雨停云散月初升,良宵正好宜谈情。

    黯色石桥与红色纸伞皆铺上了糖霜一般的月光,藏身于伞下阴影的雍卿心中莫名怅然。

    即便原因未知,她依然对长生有着可怕的厌恶感。又许是已习惯了他的热情似火,此时陌路相逢一般的情况,还真教雍卿措手不及。

    她动作缓慢地收起伞,目送长生扬长而去的轩昂背影 ——

    “很好,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雍卿低低说道,脸上艰难地扯出一个破碎笑容。

    匆匆走下石桥的长生,忽然顿住。

    她以为,他不会回头。

    所以,长生回眸的那一眼,漫长得仿佛隔着一生一世。

    就好像“只要他不回头,她和他之间,就不会再有以后”似的。

    天知道雍卿为什么会有这么不可思议的想法。这时候她正琢磨着要不要向长生飞奔过去,又害怕飞奔过去以后长生很不给面子地扭头就走,更害怕飞奔过去以后长生一如既往热情似火地扑上来自己又忍不住把他一掌呼开……

    她一脸高冷地琢磨着,而长生已经转过身来。桥上桥下,两人相对无言,唯有月白风清。

    石桥边开着几簇红药,花盏亭亭摇曳着,被长生摘下一朵,他半藏袖中的手指被艳如鲜血的花瓣衬得越发苍白,月色倾泻下好玉般的色泽对比极其夺目。雍卿只顾盯着这一幕,浑然不觉长生已行至面前。

    河面上水光粼粼映在彼此眼底,他将芍药花簪在了她的鬓边。奈何雍卿剑眉凤眼太过英气,加上一身利落装束,这样看来倒有几分虎嗅蔷薇的萌感。

    魅惑众生的眉眼渐近,近在咫尺。只是这眉眼间神色深沉如渊,细看时又成了化不开的浓郁温柔。

    情烈若酒能醉人,情深若海自可溺杀人。

    雍卿手脚僵硬,五官更僵硬,并且万年难得一见地脸红了,比那朵芍药花还红。

    “好想同你困觉……”

    “我一定见过你,或者说,我一定爱过你,否则不会这样…即便痛彻心扉,也想要你……”

    “好想要你,想狠狠地……要你。”

    “我的身体远比理智诚实,为了避免惊扰你,我只能,令它说谎。”

    虽然不停说着露骨的情话,长生却退开一步之距,低眉敛目规规矩矩地站着,连雍卿的一片衣角也未碰。

    “……请原谅我的冒犯与无礼。”他终于抬头,蹙着眉,眼中有着挣扎困惑等情绪,更有着直白纯粹的爱慕,透明无瑕如他一身不惹尘埃的琉璃白。

    仿佛爱她,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再自然不过。

    没有插诨打科,没有撒娇做痴,雍卿从未见过这样的长生,何其真诚,又何其陌生。她不知所措地捂着滚烫胸口,难辨心中是何滋味。

    忽然清风乍起,吹皱春水。

    雍卿还来不及开口回应,眼中所见的长生,身形如月在水中,晃晃荡荡着散无所踪。她默然收回了下意识要抓住他的双手,这才惊觉,自己还身在流光伞的幻境中。

    仿佛有所感应般,水红色油纸伞再一次飘摇而上,飞速旋转着化为光屑落下。书中仙人金光闪闪地现身,依然是笑眯眯的模样,却已峨冠博带不复褴褛。

    他悠哉悠哉地笑道:“眼前多为梦幻泡影,流光伞中应如是观。你可记住了,只有找到真正的长生,才能走出梦境。”

    回应他的是雍卿面无表情的三道光矢。自然又无不落空。书中仙人不痛不痒再次凭空消失,徒留她握着红莲弓矢咬牙切齿。

    所以这是在玩捉迷藏吗?刚才的长生,也只不过是幻相而已啊……这个乱七八糟的梦境简直像恶趣味捉弄人的游戏。什么书中仙人,果真是闲得蛋疼!这时候雍卿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句:“掉毛的凤凰不如鸡。”

    ……

    不如鸡的凤凰好不容易拾掇完小情绪,抬头方见四周景象已换,不在石桥上,已在乌篷中。

    只是缺了天上圆月,雾色更深,令人略感不安。

    那水上戏台显然就在船外,软侬唱腔伴着丝竹乐,纵有锣声鼓点,也如诉如泣。

    雍卿出得舱外,见台上伶人装扮奇异:男子是头戴宝冠,身披璎珞的帝王相;女子妆容艳丽,却着素衣披发而舞。

    “这出是番戏,叫《红莲婆娑》。”

    摇船之人身披斗篷,样子十分神秘。却殷勤地出声,为她介绍了这台戏:“以一曲《婆娑红莲乐》的梵舞为主线,故事主角唤作能天帝与阿修罗王姬。”

    婆娑红莲舞,无喜无悲,色空漏尽。

    上半阕是阿修罗女初现世,月下之舞足点红莲,天地为之动色,她因此亦得能天帝倾心。后,能天帝走火入魔,最终负了阿修罗女,勃然大怒的阿修罗众与提婆神群开战,死伤无数。阿修罗女深感罪孽深重,因此自焚祭天,于火中起舞,是为下半阕。

    最后完整一舞,则是阿修罗女残魂入了能天帝之梦,月下火中以舞诀别。

    这些魂啊梦啊什么的,听得雍卿头大如斗,只是那扮作阿修罗女的伶人舞起来灵动自如,水袖也甩得飒飒有声,尚有几分看头。

    要说有什么所谓触动,她记忆中依稀有这么一段时光,竟与此刻场景丝丝入扣地重叠……

    “阿素落…”

    幕落时黑暗中一声叹息。

    雍卿正惊疑是不是自己幻听了什么,“阿修罗女”舞毕,款款行至台前,自高而下地俯视着她:“你可曾想起什么呢?是不是,你所害死的,最爱的女人?”

    “……”

    摇船人亦跃至台上,与那女伶相视一笑。他们身上的凡人伪装瞬间剥落,还原了真面目:是上次那艳绝人寰的魔女。以及一个同样邪佞的男子,他长得十分英俊,却与魔女那种教人一见便神魂颠倒的美貌相反,让人有种过眼即忘,又会忍不住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错觉。

    美艳魔女勾唇一笑:“小丫头,我们又见面了~”

    “阿惑,她身上有厌面花的气息,我不喜欢。”那男子却蹙眉看着她,不再理会雍卿。

    两人皆着红衣墨裳,以拳头大小的金骷髅束发,眉来眼去举止亲密,倒像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侣。

    雍卿先前还以为,那魔女许是书中仙人闲来无事假扮的恶作剧,毕竟她并无魔族头生犄角的象征,如今看来,绝无可能。

    且不说魔女美貌独一无二,便是她这男伴也是个高深莫测的所在。又岂是书中仙人那等破落户儿能望其项背的?

    正当雍卿警戒备战并内心弹幕全开时,魔女阿惑眉眼弯弯地依附在男子身上:“阿觅,看来是我们弄错了,小丫头竟不是帝释天那傻子的转世。”又朝她笑道:“对了,阿觅是情魔哟,你来猜猜我是谁,猜对了我就告诉你~”

    魔界三大长老,向来以心魔为首,情魔为辅,梦魔独善其身!

    还牵扯到传说中因天人五衰而不知所踪的西天界神王帝释天?这是要闹哪样?!

    “你是梦魔?还是……心魔?”雍卿精神紧绷地看着她,怎知阿惑一双点漆般的眸中光纹流转,正是蛊惑人心的术法。

    她此时心神不定,轻易便教心魔蚀入识海而不自知。情魔仍蹙着眉,却微微冷笑。

    ……

    采百花之色捻线,裁霞光织锦,以星辉为点缀。只有天地间最美的一件嫁衣,才配得上天地间最美的新娘。

    红罗裙飞旋着。月下,火上,雪中,她移步处朵朵红莲逶迤。起舞的时候,她不属于天地,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她自己。

    乍冷乍热,或笑或泣。鸿蒙初生的第一朵红莲在地狱业火中盛放凋零,所有人都忘了她穿着嫁衣的模样。所谓“最美”,最终归于沉寂。

    这是一场名为“阿素落”的噩梦。

    “啊呀!”心魔一声惊叫,“业火红莲!怎会在你身上……你究竟是谁?”

    “卧槽!”

    双魔正欲发难,书中仙人的声音突兀出现,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雍卿终于清醒趁机挽弦发矢!

    无数声刺耳巨响。顷刻间,眼前画面便如之前她所破坏的结界一般,无声无息地碎裂掉落,而双魔映在其中支离破碎的模样,则更显诡异。

    雍卿定睛一看,仍然是与刚才相同的场景,却有月无雾一片清明。大约刚才梦境转移场景时,她心不在焉所以中了双魔的圈套……略作张望,见四下里的观众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戏,她这才悄悄收回了兵器,抹掉冷汗,长舒了一口气:“幸好方才那么危险的时候,长生不在。”

    回想到自己竟与魔界神出鬼没的两大至尊近距离打了照面,即便常年身在神魔战场上历练的雍卿也难免有些后怕。话说回来,流光伞既是书中仙人所持的宝物,想必他自有办法应付。于是她很快便淡定下来。

    此时,台上正演至:花灯如昼,旦角回头悄看生角可曾尾随,却遍寻不见。旦角惊慌转身,见生角站在桥的另一头,吹着短笛笑意晏晏地把她望。好不容易穿过人潮拥挤,旦角过桥再寻,只在月下拾得一支短笛……

    哪里有什么番戏,唱的不过是一出折子:《社戏》①。

    “又是一个不欢喜的故事……”戏终了,雍卿这样想着。

    此夜仿佛十分漫长,静谧得让人有种宾至如归的心安。乌篷船缓缓而行,离那座戏台越来越远。雍卿心中纳闷:她对双魔演出的什么《红莲婆娑》几乎无感,倒是看完这无头无尾的《社戏》,那一股悲戚之情却久久难散。“莫非,双魔也是梦境的一部分幻7相不成?”

    暂时无解。

    河上莲叶田田,粉白相间的芙蓉花跃出水面,虽也枝枝蔓蔓开得甚好,可惜比不上再竹寺里的那一片泼天艳色。雍卿无聊得很,随手折了一枝胡乱比划着。

    “……长生,你会在哪儿呢?”她半卧船头,仰头看着天上星河,一湾芙蕖清香渐入梦。

    若她此刻起身回头,还来得及瞧见,遥遥立在戏台上那绛衣旦角,妆容已被泪痕划得斑驳。夜色如水飘荡着采莲女的歌声:“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真是一支不欢喜的情歌。

    乌篷小船驶入了花丛深处,梦境开始出现变化,细微地扩散,一方景致犹如女子红颜迟暮,原本鲜艳的芙蓉花被灰烬一点点覆盖之后,立即变成空白。

    ……

    ②雍卿是被长生的哭泣惊醒的,眼前模糊一片像是隔着晕开了墨色的清水,声音却清晰得仿佛在耳边放大了好几倍。甚至泪滴石上,梨花落地,犹闻回响。

    她听得暴躁极了,勉力抬手一记莲焰便灼上了另一边手臂。

    “嗤啦”一声,雍卿得以鲤鱼打挺跳起来,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衣袖,掉落了几根烧焦的羽毛。她眯眼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不细看倒难以发现她嘴里正念念有词:“日了个仙人板板的,堂堂一个神仙居然遇上了鬼压床,说出来谁信啊啊摔!”

    远山在天边,长年雾中有雨。

    眼前是一片翠绿竹林,崭新青石板为路。有琴声乍起,泣音渐息,春夏秋冬四时更迭不知几多次。一曲毕,林间小径苔痕已深碧。

    雍卿嘴角一抽,心道“书中仙人又在作妖?”,但她急着寻找长生,也懒得理睬这奇诡之景便疾驰入林。

    然后她就差点跑到呕血,只怕竹林后的那座山都快被她跑过去了,这条直挺挺的路却好似没尽头一般。终于在细雨朦胧中出现一座石台,梨花开四边,台上人比花艳。

    雍卿跃至台上,一探识海凤翎立即有了感应,果然是长生。他泪痕未干而眠,头上脸上衣裳上飞得满是梨花。想来是无甚大碍,雍卿一时松了口气,又怒上心头。“死狐狸!死狐狸你给我起来!他娘的,老子找你找得快吐血了你居然在这睡觉!”

    长生被她掐起来不停摇晃,整只狐狸都要被摇散架了。

    “咳,咳咳……卿卿?卿卿!”一眼看见雍卿气得面目狰狞的脸,他却忘了前车之鉴,像落水者捞着了能救命的浮木般死死地抱住了她。“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

    “我一直在等你,可是,可是我等了三千年……你都没来。”

    什么三千年?雍卿一脸懵逼,迟疑着回抱了长生。更让她懵逼的是突如其来刺透心脏的痛。

    两道被淋得透湿的身影就这样静静相拥在花雨中。梨花落下的声音,轻得就像剑器没入了两人的胸腔,冰冷刺骨。

    “不是说好了吗?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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