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世,楼蓦兰死时,天气极好,是个雨后初晴之日。

    前一刻长生所见的,还是大红喜字之下龙凤烛高照,满庭花香酒气,说不尽的喧嚣热闹。他与雍卿晕头转向地替楼小姐和吕公子拜了堂,终于将生米煮成了熟饭。

    而今却见喜堂变灵堂,昨日还笑着打趣他,说“难得见九天仙子下凡替嫁,好似在看话本”的蓦兰小姐,于久病中三年光阴殆尽,终成了月冷风凄一棺椁,惟孤灯相映。

    楼员外夫妇早已双双哭到不省人事。

    蓦兰缠绵病榻时,他们也曾不顾颜面,低声下气地去与吕家讲和,奈何吕太守独子已得了痴症,又怎会允许家中再娶回一个病恹恹的仇敌之女。

    出殡那一日,晨露未晞,纸钱漫天飞散,竹枝上白茫茫经幡轻晃。

    长生到处追寻着楼小姐残留在世间的每寸生息,直至她最后一丝魂气也没入黄土。

    “仙官,你说吕棠越在她梦中相伴,怎就忍心看着她病死了呢!”狐狸崽子难过得很,连毛色都黯淡了许多。

    书中仙人在“天”外叹道:“小姐久病,公子自困于她的梦中,原身失魂而成痴呆之人,皆因楼氏与吕氏三代世仇种下的恶因,这本就是个死局啊。”

    现世中两人相见的最后一面,也是夏至节。

    市集上花灯如昼,楼蓦兰已不敢再明目张胆与芸生相会,隔着人群遥遥看见了彼此,只能微笑示意。

    她心不在焉地沿着长街漫步,走到桥边时假装不经意地回头,却遍寻他不见。

    蓦兰惊慌转过身,却听见身后响起笛声,正是芸生站在石桥的另一头,吹着短笛笑意晏晏地把她望。

    许是燕巢社演出又结束了,一时间人潮拥挤,冲散了两人原本胶着的目光,蓦兰好不容易走过了桥,却只在月下拾得芸生遗落的一支短笛。

    吕氏家教严苛,棠越私自出门是一重罪,扮伶人登台是二重罪,与楼氏女相会是三重罪。当夜他被拘回家中,三罪并罚,吕太守亲手杖责,直打到他昏迷不醒。

    楼蓦兰归家之后,就此重病。待她身死梦消,吕棠越的一魂一魄才悠悠返回原躯。

    再清醒时,却恨不能以己相赎。

    吕太守还来不及高兴独子痊愈,棠越便自请族谱除名,仅着一身布衫离家而去。

    名为“芸生”的伶人又回到了雨落花台。

    他只唱一出戏,是她当年最爱听的《风神偈》。

    “谁知南海酒醉三千场,这云端幻梦跌落只一朝!”台上那绛衣旦角唱腔凄婉,泪乱满面妆。

    台下却不再有个戏痴小姐执伞相候。

    年复一年,江上花开又谢,采莲女摇着船轻唱:“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长生头上顶着那朵芙蓉花,恍恍惚惚地回到梦中,反而如大梦乍醒,整个狐悲伤得不能自已。

    雍卿蹙着眉将他从地上拾起来,脸上罕见的有些茫然。

    书中仙人在旁指挥道:“你拎着他后颈皮抖几下,许能教他清醒一些。”

    幸好雍卿并未完全丧失理智,只淡淡看了看尽出馊主意的那厮,无奈地将长生裹在羽氅里抱着。

    奸计未能得逞,书中仙人遗憾地摇摇头,一边吐槽着“还未有后代倒先学会抱娃了啧啧啧”,一边从狐狸爪子里掰出一物。

    雍卿抬眼看去,却是那只有着巽尊印记的草编螳螂。

    “吕公子的那一魄?”

    “不错。”书中仙人难得有点正经样子,“现世之中,蒲苇磐石未成誓,棠兰二人已永诀于生死。此物未能送到蓦兰小姐手中,便成了吕棠越魂牵梦萦的毕生执念。”

    言毕,他随意地一挥袖,房中已多了活生生的一位楼蓦兰小姐,和她那至今尚未苏醒却已然成婚的夫婿吕棠越。

    蓦兰看见书中仙人,十分惊喜:“先生,您果然回来了,真是万幸。”

    她转头又看见了站在旁边抱着只狐狸,且身穿喜服的“吕棠越”,还有一个躺在榻上悄无声息的吕棠越,先是愣住,随后无奈地笑了笑,只默默走过去,轻触榻上之人的面容。想来除却惊喜之外,更多出了几分劫后余生的感慨。

    雍卿这才反应过来,安静如鸡地变回自己原本的模样。

    小狐狸长生在羽氅底下探头探脑,看见二人好好地出现在面前,他终于不再精神萎靡,开开心心扒在雍卿怀里看起热闹来。

    草编螳螂在书中仙人手中焕出一点莹光,闪烁如天上星子,悠悠飞入了吕棠越的眉间。

    诸人屏息等待。

    俊秀青年长睫轻颤,不负众望地睁开了眼。

    “抱歉,让你……久等了。”

    蓦兰紧握着他的手,万千汹涌皆在眼中,却强忍了泪意化作无言浅笑。

    狐狸倒是“嗷”地一声哭出来,立刻被书中仙人弹了噤言咒,只能把滔滔灌愁海水般的无尽情绪憋回肚中。

    “这可是你们的洞房花烛夜,良辰可待,春宵易尽哟!”

    丢下这么一句话,书中仙人拎着两只小动物飘然而去。

    “仙官,我们不再看看吗?要是他们爹娘又捣乱怎么办?”

    “看什么看,凡人朝生暮死,再看下去他们都要子孙满堂了。”

    “我想看子孙满堂!”

    “我,也想。”

    两人一狐立在云头。

    长生例行撒娇,雍卿只说了三个字,书中仙人翻了个大白眼,只得探空取来天书。

    “你们这些小年轻,真是很会折腾人……欸,是第几处凡间来着?”天书不停地自动翻页,书中仙人背着手兀自碎碎念,忽地挠头问道。

    雍卿不假思索地回答:“九百七十四。”

    “对!”长生也不假思索地附和。

    仙人他无话可说,只能再翻一个白眼以示尊敬。

    原本空白如玉石的书页上墨光流泻,缓缓写出一个“人”字。

    长生好奇地问道:“仙官,天书是有很多卷吗?”

    “那是自然。”书中仙人伸手比了个“六”,“天书记载了天地三界六道众生,共有‘神’、‘魔’、‘仙’、‘妖’、‘人’、‘鬼’六卷。”

    正说着话,天书蓦地停下,正是“人”字卷第九百七十四页。

    但见一处半旧厅堂,案上立着三尺高的珊瑚摆件,佐以翡翠玉石,做成了松鹤延年的样式。

    一双鬓发如银的老人相扶持着坐在榻上,另有十来个毓秀男女,半数小的围着珊瑚摆件活蹦乱跳,半数大的围着老人们嘘寒问暖。

    前庭宾客盈门,皆道“恭贺吕太夫人九十大寿”。

    长生凑在书页前研究了半天,雍卿倒是一眼就认出,那两位老人确实就是吕棠越和楼蓦兰。

    凤凰神将她见谁都脸盲,要论辨认细节却无人能敌。

    “喏,这就是子孙满堂。”书中仙人说完这话,收起天书,翻手变出那只草编螳螂,“任务圆满完成,你们也该回去给小花灵一个交代了。”

    长生正百无聊赖地玩着那朵完好如初的芙蓉花,又问了一句:“那只螳螂做信物,这朵花可以给我吗?”

    终于担心小凤凰认花不认人了?书中仙人了然地看他一眼:“不可以。”

    “你故意的!我不,我就要这朵花!”狐狸尖叫道,少年音嘹亮得惊人,引出云下湖心亭中的花灵夫妇探身张望。

    雍卿和长生就直直被丢了下去,书中仙人大笑着消失在云间。

    长生虽是青丘狐族少帝,但他天生体弱,法力本就低微,受梦冢压制之后更是跟寻常走兽没甚区别,最多算得上天地间皮相最美的一只小狐狸。

    此刻俏狐狸要变落水狗,吓得拼命往雍卿怀里钻。

    凤凰她一贯不拘小节,但也被长生这举动搞得不大自在,鬼使神差想起了书中仙人此前说的话,便拎着他后颈皮,足尖轻点湖上莲叶,跃入了亭中。

    狐狸挣扎半天也未能逃脱,委委屈屈地抱着芙蓉花在她手上闹起了脾气。

    雍卿将草编螳螂递出,说的话却是:“她想要这朵花。”

    绯雾未语先笑,白溪客正正经经地作揖道:“二位辛苦了,梦境既已送出,此花尽可自便。”

    凤凰神将点点头,带着抽噎不止的狐狸走出再竹寺,腾起云往青丘去了。

    白溪客和绯雾送至寺门,双双静立了片刻才重现在湖心亭中。

    对岸有一山在缥缈云雾间,显出朦胧的孔雀开屏之势。

    “你二人心愿已了,是时候登入天书的‘仙’字卷了吧。”书中仙人略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绯雾手中那只草编螳螂散成一缕桃色轻烟,白溪客牵住爱妻双手,道:“九儿得偿所愿,我们二人自是红尘意尽。”

    “当入仙道。”夫妻同心亦同声,化作一红一白两朵莲花,乘着轻烟从湖心亭飞向山间云中。

    书中仙人坐在平平无奇的一处崖台上,沉默地看着莲花如并蒂而生,盘旋没入面前浮空的天书,某页便写下了流光溢彩的一个“仙”字。

    山君也是只闻其声:“你倒无所顾忌,可知所坐的乃是吾之第‘柒’峰?”

    “年轻人都走啦,你还要咬文嚼字地装到几时?”此时书中仙人还顶着那个破衣烂衫的疯道人壳子,更加无所顾忌地把自个儿躺下放平了,“再者,你这六个山头不都没人了?本仙坐一坐又怎地,难不成你家柒山主还能从梦里冲出来发飙啊?”

    “也行,咱说人话。”山君语气轻快起来,瞬间无上神祇就成了活泼泼一小姑娘,“你明知道小凤凰和小狐狸是什么命格,为何还替他们挡去雷劫?”

    “天不容,地不许,若相爱,必相杀;无姻缘,莫成双,非你死,即我亡。讲真,这段判词也是有够鬼扯的,有缘无分又如何?本仙可不信那狗屁天命。”书中仙人抬手按了按垫在头下的天书,好枕得更舒适些,“何况这几道天雷,于两只小动物而言是伤筋动骨,于你我此等老怪物而言,不过松松筋骨罢了。”

    山君笑道:“好你个书闲,果真就是爱管闲事。”

    “你不也千方百计地想救阿落刹娑么?”

    “她毕竟曾是我座下罗刹,又是因为修行‘万象有灵’才沦落至此。”山君似是发了会儿愣,才回答了书中仙人那一问,“不过,花灵夫妇借梦改命,倒给了我一些启发。”

    书中仙人微微睁眼:“嗯?”

    崖台上倏地长出一朵小小龙挂风,风旋中心飘着细碎桃花瓣,倒是颇有趣味的景致。

    云中又飞来只银喉山雀,衔着一截闪闪发光的红线。小雀落地化成个身着皎白羽衣的美貌少年,眉眼漂亮得无辜,脸色却臭得好似有人欠了他万两黄金。

    书中仙人颇熟稔地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啊小栖枝,你又长高了许多,真是可喜可贺。”

    得到的回应是一声冷哼。

    雀侍阿栖自化形以来,一直稳妥地保持着四尺八寸的秀气身量,故此说到个“矮”字,他便会炸毛,有时连山君也劝不住。

    奈何书中仙人这厮,生平最爱欺负小动物,尤其是脾气不好的小动物。久而久之,阿栖只能充耳不闻,由他去了。

    “噗,惭愧惭愧,我与阿栖日日相伴,竟不知他长高了。”见雀侍吃瘪,山君却先出声调侃。

    听到她在偷笑,美少年气鼓鼓地丢下红线,转身扑回云中,大约去寻他主人算账了。

    “月老的红线?你这是要缝什么东西不成?”书中仙人疑惑问道,云中却许久不曾有回应。

    唯有少女嬉笑之声袅袅散尽。

    接二连三地被秀了一脸恩爱的书·单身狗·闲暗自呸了几句,大喇喇地摊在风神的地盘上,枕着天书闭眼睡去。

    再醒来时已不见那朵龙挂风在旁乱转,而是一柄水红色的油纸伞,正光芒四射地悬在他身上,挡住了山上无缝不入的每一丝细雨。

    “书闲,我以月老红线缝合‘云吠花’做成了此伞,可以将梦境留存,你给想个名字吧。”山君再次开口,声线里带着些不寻常的慵懒意味。

    书中仙人翻了第三个白眼:“这么些年你也看了不少话本子,怎就还是个取名废呢?”

    假装很认真地思考,实则随意看了看这伞,他又道:“凡间有句词是这么说的:‘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不如就叫‘流光伞’好了。”

    山君稍作沉吟:“流光伞?”

    书中仙人趁机将这把伞化作一朵红莲,收入自个儿袖中:“先借本仙玩些时日,三千年后必将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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