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障月殿。

    烟罗帐轻纱微动,天狐崽子抱着尾巴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正囿于可怕的梦境——

    明月当空,凤凰神将蛮横地闯入他的识海,张开背后双翼时,逆光投下的阴影将长生整个罩住。

    在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成了落入猎人手中绑住四肢即将剥皮的普通狐狸,又仿佛化作梦境本身,凤凰展翼时落下的羽火残焰如雨,炙得他肌肤生疼,却无处逃脱。

    随后,羽族王者身负光与火,降临在这片无人涉足过的沃土上,每行一步所至处,寸寸皆生红莲。

    每一株花从他身上破土而出时,业火亦在花开的刹那簇簇腾起,长生便要同时经历皮开肉绽之痛与烈焰烧灼之苦,又被那人脸上前所未见的残忍笑意吓得肝胆俱裂。

    他拼命挣扎,却受梦魇禁锢,只能被动地承受着酷刑般无尽的苦楚。

    终于,眼前光芒大盛,又重归于黑暗。

    长生捱过这一轮惨遭凌.虐的噩梦,化为人形时冷汗竟已浸湿鬓发。

    三足彩瓷香炉中升起馥郁烟气,纱帐里的美人拥衾坐起,唇色红得几.欲.滴血,眼神涣散地望着帐外隐隐跳动的烛火。

    “这种折磨,也太过荒唐了。”

    似此般噩梦,后来书中仙人胡乱作注曰:“由爱故生怖”。

    自从回了青丘,长生夜夜辗转不能成眠。

    从前他最爱做的事便是照镜子,这些时日却从未往寝殿中那面七宝琉璃镜看上一眼。

    无非是心有妄念如芜,使他如身在荆棘丛生处。

    玄狐大总管郦翁听说自家君上连镜子都不照了,那叫一个大惊失色,险些要遣人去杻阳山将闭关的鹿蜀仙人抬回来救驾。

    幸而这时,鲲身岛送来了一道乐神为爱女庆贺诞辰的请帖。

    王宫首侍有霖前来禀报时,长生抱着个花瓶,正在给瓶中的那枝芙蓉花灌注灵力,兴趣缺缺地问了句:“乐神啊?不去可以吗?找个借口,就说孤病了,去了不吉利。”

    “这,君上又不是凡人,身患何疾啊?”有霖一脸为难。

    长生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孤得了相思病。”

    见有霖没听懂,他又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先下去吧,能治孤这病的人,此时应在神魔战场大显身手呢。”

    听闻“神魔战场”四字,有霖忙禀道:“君上,方才鲲身岛的人似有提及,因着丹穴那位小战神一招‘须臾破’将邪魔逼退,近日神魔战场的战事已休止了。”

    长生蓦地扑上前攥住他肩膀:“那他可还在神魔战场?”

    “君,君上说的是何人?”

    “当然是丹穴的……那个,那个谁。”长生一时竟也语塞。他这才想起,他们始终未曾互通姓名。只记得在神魔战场时,那个脾气好不暴躁的重明长老曾唤他——

    “阿雍。”长生垂下眼帘,低低地念着这两个字,竟有些痴了。

    那个傻瓜,肯定还以为他只是青丘狐帝的某个表妹。却不知心仪他的,正是堂堂青丘之主。

    “臣这就去询问清楚!”有霖急匆匆地出殿去了。

    “‘心悦君兮君不知’。”长生坐到镜台前双手托腮,初初长开的艳丽眉眼染上些许迷惘,“楼小姐等着芸生时,仙官说过这句诗。那我和阿雍,也是他们之间的那种‘情’吗?”

    “是啊。”有个带着阴冷笑意的声音忽然出现。

    七宝琉璃镜中映出一位美人。

    美人正神色惊惶,而他身后慢慢升起一道鬼火似的黯影。

    长生浑身的绒毛都瞬间立正竖直了。

    他磕磕绊绊地掐诀,谁知天帝赐予的神兵斐刺剑刚被召出,就“啪叽”一下掉落在地面上。

    此举可谓是教科书级别的“出师不利”。

    “你你你你……你是谁?”长生急忙捡起剑,指着黯影声厉内荏地问道。

    黯影答道:“来帮你的人。”

    “帮,帮什么?孤不需要!”长生梗着脖子应了这一句,却险些手抖到拿不稳斐刺剑。

    “你在想‘情’是什么,又想知道那个人对你是否有情,对吗?”黯影语带笑意地问道,长生本想否认,却发现它说的每个字都直叩心扉。

    他紧握斐刺剑,不甘示弱地跟黯影打起了机锋:“有情如何?无情又如何?”

    “‘情’者,是寻遍三千界,难解心底谜。”黯影在殿中无所依地飘荡着,声音也缥缈破碎,“有情,便心安无悔,若是无情……”

    “如何?”长生神色一凛。

    “无情则有怨,天地悠悠,此恨不绝。”

    话音既落,黯影如烟散去,唯有一画轴留在原地。

    “欸?人呢?”狐狸在殿中东张西望,随后小步挪到画轴附近,绕了一圈小心翼翼地察看。

    “好像没什么危险。”他拿剑尖拨了几下,画轴只滴溜溜滚动,便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我只看一眼,就一眼。”

    他做贼似的打开画轴。

    画上是个女子,黛眉雪肤,眸如漆石,绯红眼角斜挑入鬓,相貌比长生还美艳,而且,像极了书中仙人!

    据说,兼职司命星君的书中仙人因时常乱写命格,怕那些曾下凡历劫的神仙同僚归位之后私下报复,所以鲜少以真面容示人。

    长生幼时常在天帝座下戏耍,却正好见过她的真容,就仿若这幅美人图经年褪色,变得寡淡无味,失了几分生动气韵。

    “画中人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司书天女,书中仙人前身居然有这么好看的吗?刚才那奇怪的影子又是个什么?”

    他盯着殿中烛火兀自思索,却没有发觉画上女子眼角绯色正一点一点沁出绢面,如细蛇游弋在他衣袍上,又缓缓爬到他面颊。

    “小狐狸——”殿外传来一声叫魂似的熟悉呼唤,“听说你有病,本仙来看你咯!”

    彼时年纪小,性子之骄纵于天地两界罕逢敌手的长生想也不想,冲过去打开殿门就脱口而出:“你才有病!”

    书中仙人正峨冠博带地立在殿前,被喷了个正着。

    她脸上浮现怪异笑容,抬起手中那卷书册对着长生身后的障月殿一指:“吽……”

    狐狸眼前闪过开天辟地般的强光,再睁眼,但见天地间成了白茫茫的大片荒土,什么也不剩,只立着个书中仙人。

    “我的青丘呢?!郦翁呢?有霖呢?你又把我关幻境里了是不?”长生一边跳脚一边嗷嗷叫。

    书中仙人悠哉悠哉地拿书扇风:“不是,都没了。”

    长生满地打滚,继续嗷嗷叫:“不可能!现在我什么都没看见,那么大一个青丘,怎会没了?”

    “哦,因为本仙刚刚施了半个‘洪’字诀。”他闹得不可开交,书中仙人也笑得不可开交,“这一半‘洪’字诀,能灭地界。”

    天地二界没了一半?

    长生坐在地上,呆呆地望向丹穴方向,看见的却除了荒土还是荒土,无边无际,一无所有。

    他忽然想起师父鹿蜀仙人讲过“半名化八荒”的上古秘辛:旧时,八荒曾是八位尊神的统称,只因诸神之祖洪荒,将一半的力量与名字分化为这八位尊神,故称“八荒”。

    书中仙人又说了一句:“你不信?本仙绝无戏言。”

    狐狸“哇”地哭出声:“我错了,我信,你快变回来,快把他变回来!”

    “啊呀,变谁回来?小凤凰是不?”

    书中仙人还要逗他,但这狐狸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连原形都出来了,抱着八条尾巴直嚎:“对,都变回来!”

    “好吧好吧,你这狐狸哭起来也忒难看了。”见他着实难过得诚心诚意,书中仙人广袖一挥,略嫌弃地撇了撇嘴。

    “君上,您这是怎么了?”忽有人小声问道。

    长生好不容易歇下来,打嗝打得直抽抽,擦干了眼泪才看清自己回到了障月殿门口,面前还围着一大群宫侍仙娥。

    罪魁祸首抬脚从他身边走进殿中:“无事,本仙给你们家小陛下治了一下脑疾,都散了吧。”

    众人立刻装作没见着长生的窘状,望了望天又看了看彼此,还真就都慢慢走开了。

    “……仙官怎地将咱们君上称为‘小陛下’,如此不是对天帝陛下不敬吗?”

    “嗐,这没什么,仙官素来不拘于礼法,一时口误也是有的。”

    几句窃窃私语散在风中。

    长生这才回过神,跳起来追了进去:“仙官你,你又用幻境诓我!”

    书中仙人转头扫了他一眼,“嗤”地笑道:“哟,多日不见,小陛下当真是眉目如画呀。”

    偏是个“画”字狠狠咬了重音,长生想到方才那幅美人图,心虚地没敢再嚷嚷。

    走到殿中,书中仙人背着手四处梭巡,嘴中暗自嘀咕:“姽婳罪啊姽婳罪,你一幅画还能长了腿跑来青丘,倒叫本仙始料未及呀。”

    看长生在旁抓耳挠腮的,书中仙人倏地把他攫到面前仔细看了一下,脸上难得有几分愁绪,摇摇头又叹:“你呀,早晚得知道什么叫‘好奇心害死狐’。”

    长生被一把丢开后,懵懵懂懂地看着她,却没半点恼意,倒是眼眸溜圆转了转:“咳咳那个,仙官可知‘洪荒’?”

    “神祖洪荒,哪个不知?”书中仙人一脸莫名地睨他。

    长生笑得有点讨喜:“那,您的‘洪’字诀?”

    “小狐狸,你莫不是忘了本仙生于天书?”书中仙人绕殿一圈后又往外走,“凡是天书中记载的道法,本仙皆能略通一二,区区‘洪’字诀不足为奇。”

    长生站在原地发呆。

    他脑中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神祖洪荒,一会儿是画上女子,一会儿又是那道来历不明的黯影。

    当然,还有这些时日里无穷无尽的荒唐梦魇。

    “哦对,重明小鸟儿回神魔战场了,所以丹穴是小凤凰接的帖。”书中仙人没理会狐狸在瞎想些什么,仿佛来青丘就只为了捉弄他一番,走之前才讲了几句正经话,“你若想讨她欢心,可得好好回忆你们在棠兰一梦中的经历。还有,别忘了那朵花。”

    话毕,那厮广袖拂过,如风了无痕。

    长生呆呆地走到殿门,泪渍乍干的脸颊上忽腾起两朵小红云。

    “对呀,我们当时,不是已拜堂成亲了吗?”

    当然,书中仙人要是知道长生的思维如此剑走偏锋,估计会折回来再给他玩一手大变青丘。

    雍卿其实甚少离开神魔战场。

    自那日与长生相逢,两人误入梦冢,出了再竹寺,她将那只泪汪汪的狐狸送回青丘后,再相见已在鲲身岛上。

    然后莫名其妙地,她就多了个媳妇。

    “成亲?”凤凰一脸茫然。

    “你是不是想赖账!还是你又忘了?”长生两只爪子气咻咻地拽她衣领,忽想起成亲时雍卿心不在焉的样子,书中仙人还说是被迷了魂。

    于是他的漂亮脸蛋上适时地表现出泫然欲泣的神情,还抬起袖子遮眼睛嘤嘤假哭:“要么就是有了别的小妖精!呜呜呜你居然始乱终弃——”

    凤凰沉默不语。

    作为在生死拼搏中成长起来的铁血战神,她一贯是冷面冷心且无情,对于这只作天作地的小妖精本精,雍卿……既宽容又有耐心。

    她想了想,将长生双手拢在自己掌中,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旁者是庸脂俗粉,你是天生绝色,比不得。”

    长生腿一软,雪白天狐瞬间红得像只身披霞色的小火狐。

    想到这冷漠寡言之人竟握着自己的手说起了情话,狐狸那颗小心脏更是受到无限暴击。

    他银发间不受控制地冒出两只柔软可爱的毛耳朵,眼角却有一抹绯红渐深,映着青眸越发艳丽妖异。

    梦中酷刑仿佛重现于现实中,长生浑身不住地轻颤。他忽然明了,那不是红莲业火,也不是荆棘成丛,是心中魔障,是情生欲。

    “……只不过是一句甜言蜜语,这么容易就被骗了?你以为他不会对别人说这种话吗……他会爱上比你更美的人,而你如此弱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和别人双.宿.双.飞……臣服于我,你会拥有无比强大的力量……就算他想要离开你,也只能被折断双翼,永远地留在你身边!”

    “永远……留在……我的身边。”少年狐帝喃喃自语,青玉般的双瞳已完全被染红。

    “叮铃——叮铃——”

    不知何处响起了令人心慌的零碎金器相击之声,仿佛有铜乘云车正从远方驶来。

    天上月与海底月相接,中间细细一线墨色正在迅速向上下蔓延。

    “找到你了。”大敌当前,雍卿神色自若地与长生对望,“姽婳罪。”

    业火骤然从她足下升起,近乎熔金的烈焰中烧出一声清越凤鸣,响彻海天之间。

    月中墨线倏地止住。

    长生被火光一激,就地晕眩,柔弱不能自理地……化为天狐原身,被雍卿的红莲法器稳稳兜住。

    对付魔障缠身这种事情,凤凰是专业的。

    她那朵本命红莲是以魔气为燃料的炼狱天里炼化出来的,所以自带魔族克星:业火。

    而且小战神有着不为人知的恶趣味,最喜欢趁那些个邪魔杂碎以为自己得逞时,再出其不意地打碎它们的幻想。

    没有一道业火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两道。

    用神识将“姽婳罪”剥离出来的过程中,小天狐不断发出哀戚叫声,雍卿却始终面无表情。

    一缕红蛇般的魔气便从狐狸脸上迅速弹出,直取她眉间。

    雍卿不得以收起神识避开,业火红莲上的天狐瞬间又受魔障操纵,以美艳人身陡然暴起。

    海上月华依旧皎白,映得长生银发流光,身后八尾狂舞。他眼中血色潋滟,欲浮空而起脱离红莲桎梏,却被业火幻化的黄金锁链死死牵制住。

    模样看着是妖冶又疯狂,开口时声音倒怯弱娇柔如小女孩儿:“我…不是姽婳罪……我叫,阿貌。”

    雍卿:“哦。”

    然后她一把捏住了长生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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