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如斯,障月蔽日’。”书中仙人叹道。

    夐山君亦发出感慨:“我也听说,她初生于器世间时,已独占天地十之七分美色。”

    “那可不,阿修罗众与提婆神群的战火因她而熄灭,又因她而复燃,天地间再无一人有此本事了。”

    听书中仙人语带嘲讽,峙先生偏要抬杠:“若非如此,她与帝释天的爱情,也不会成为一段万世相传的故事。”

    “峙兄,那你所说的‘苦海有情,当如酒烈’,便只是这段故事么?”夐山君忽然起了好奇心。

    “非也,此话亦是关乎那‘无双’命格的预言。”峙先生这话又说出了一股子神秘莫测的高人气质。

    “地界无知族裔,动辄拿‘四海八荒’说事,不过,现如今名列第一美人……以及花花公子的那位,却绝非浪得虚名。”书中仙人转而提起了长生,接着说的话却教人难以理解,“老酒鬼,你若见过天狐崽子,也算是见过阿素落了。”

    “可又扯远了,既说阿素落之美障明月光华,那后来,小月神是做了什么傻事么?”夐山君重新扳回正题。

    “嘿嘿,你们自个儿看。”

    另外二圣忽略了那厮猥琐笑声,专心看向天书上的画面——

    明月如白璧沉没在漆黑似墨的夜空深处,其中却再不见那冰肌玉骨的小美人。

    而摇摇欲坠的无主月轮,许是触动了何处古旧阵法,竟于刹那间,被掷入了魔界。

    夐山君喃喃道:“原来是如此……”

    “是呀,那时年少气盛的小月亮愤而出走,明月无人掌管,因此从天上陷落,掉到了魔界。”书中仙人自个儿随即乐得不行,“本仙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小师姐也会发那么大的火哩。”

    果然天书画面一转,现出夜神纤阿那双苍色眼瞳,此刻她眼中寒意更甚,无边威压生生将伏在地上的少年月神冻得发颤。

    “望舒,你太让我失望了。”

    “擅离职守是我的过错,无论师尊如何责罚,我都愿领受。”话虽如此,月神望舒仍要忍着冰冻苦楚,倔强地仰首发问,“可她只不过是个低劣的阿修罗族!凭什么遮蔽我的光芒?”

    夜神却反问道:“你因诸神赞美而生贪念,因舍脂障月而生嗔念,又因己身过错而生痴念。三毒入骨,还不自知么?”

    “我只是不服。”望舒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既是执迷不悟,你便换个壳子,封住灵识,去西海受罚吧。”

    未待他回应,夜神纤阿轻轻抬手,望舒身上那一层寒冰骤然收缩,竟就此隐没在他肌肤之下。

    少年月神顿时昏厥过去,重重流光将他身形遮掩,逐渐凝聚为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泡。

    水泡中团着个小小鲛人幼儿:软乎乎的脸蛋白里透红,上半身是珠圆玉润的年画娃娃,一双小胳膊跟藕节似的,被他自己环抱着的下半身,却是灰背白底的短胖鱼尾。

    “从今日起,你便唤作‘银烛’。”夜神纤阿说完这句话,天书上画面骤然隐于整片黑暗,犹如夜幕降临。

    看到这里,夐山君登时恍然大悟:“无怪乎‘月光所至,任其所行’,原来银烛就是月神望舒。”

    书中仙人淡哂道:“明月落入魔界,身为司月之神,可不得寻个机缘去带回来么?”

    继而黑暗褪去,显出了银烛落入火海之后的魔界:火势不复肆虐,四处仍有红莲业火嗞嗞腾起,满目疮痍之上,黯灰色天穹中的那一轮圆月却倏地泛出寒光。

    蚀骨崖上,赤戮捂着心口仓皇后退,匆匆化作魔气遁走,分明已是强弩之末。

    先于玄金色战袍出现的稷吾剑破空而至,但只穿透了那股魔气,直直钉入地面。

    剑主人绷着一张冷峻而肃穆的俊脸,凌空伫立在月下。

    他抬眼望向祸弋山方向,手中金光大盛,重新将稷吾剑收回,身形再度隐没。

    赤戮随即跌跌撞撞地回到祸弋山王庭中,大殿里空无半人,只余一口巨鼎,其中有枚菜绿色杂驳的龙蛋正被煮得浮浮沉沉。

    金色雷霆紧追至此,顿时把巨大的石鼎劈成碎石块。

    滚汤倾洒一地,那枚龙蛋滴溜溜滚到王座阶下,“啪”地撞开几道裂缝。

    与此同时,神将寂恒手执稷吾剑,利落隽逸地斩向赤戮那魔头,杀招凌厉,无丝毫转圜之地——

    月光幽幽照着遍地狼藉。

    本该葬身火海的鲛人静坐在月中,竟是从头到尾,冷眼看着赤戮被寂恒斩杀。

    “死生爱恨,也无非如此。”夜神纤阿的声音倏地响起,淡漠而不带半点情绪,“而今你心中‘贪嗔痴’三不善根尽已祛除,合该重归神位了。”

    “谨遵……师尊教诲。”银烛低着头伏身长跪,话中蓦地停顿,终是缓缓一叩首。

    天穹中那轮圆月骤然放出万丈光芒,顷刻照亮了大半个魔界。

    流光四散游走,将月中鲛人身上的素衣重新装点为银袍,黑鳞斑驳的鱼尾也渐渐隐去,化作如玉双足。

    而与从前不同的,是环绕于月神周身的一道赤色锁链,并双眼下方的两簇莲焰印记,殷红如血。

    “‘死生爱恨,也无非如此’,小师姐这话说得可真是轻飘飘啊。”书中仙人抱臂而立,开始发出一些无意义的感慨,“其实这句话拿来说给阿素落,倒也颇为适用。”

    夐山君很给面子地问道:“此话怎讲?”

    书中仙人便嘿嘿一笑:“因为——”

    “月神被贬为鲛人的一番经历,应是大致复刻了舍脂公主后来的命运。”峙先生毫不犹豫地截了那厮的话头。

    而且还被他说对了,书中仙人顿时气了个倒仰。

    夐山君见这两个闹心玩意儿又要干架,急忙岔开话题:“月神既已归位,为何魔界仍有一轮圆月?”

    “那里从前是荒凉寂灭的‘无间之地’,但明月落入魔界后,无间封印为月光所破——咳咳,当时就连你也被惊醒了。”

    书中仙人颇为促狭地停顿了一下,无奈夐山君不为所动,只能悻悻地接着说:“小月亮即便归了位,也得把元神留下重新封印无间,以保神魔两界互不干涉。”

    天书上如堕深渊,月神望舒双眼紧闭,正沉静伫立于无边黑暗之中,无端像极了长忧酒瓮里那一幕:鲛烛燃起一朵莲花。

    “那,灌愁海上一直是无主明月?”夐山君感到迷茫。

    那厮却理所当然地应道:“是咧。”

    峙先生蓦地感叹:“可九玲珑陨灭后,魔界还是借那落迦攻上了神界。”

    然而一说这个,书中仙人就来气:“小师姐总说要顺应天命,不但自己袖手旁观,还不许本仙干涉此事,实际上她可能就是误会老酒鬼藏在魔界里头,要守株待兔,等着你自己出来!”

    身为打圆场工具人的夐山君不得不立刻开口:“书闲,那你方才说要借小凤凰的梦魇,又是为何?”

    “嗐,凤凰三万三千年,涅槃之火生心间。”书中仙人随口诌了句打油诗,暂时放下了与峙先生的恩怨,“本仙若不将这场梦魇自她识海中借过来,只怕她要困在里头,重蹈前世覆辙。”

    “可你拿走她梦魇,仍是不问自取。”那坨佛手橘偏又冷笑着嘲讽她。

    书中仙人恶狠狠地磨了磨牙:“要不然等着梦魔侵蚀了她的神智,再去丹穴探望一个已成废物的小战神?”

    峙先生继续冷笑:“你当人人似西海水君那般好诓不成?丹穴少主有专克魔物的红莲业火傍身,梦魔可占不了什么便宜。”

    “得,本仙不与你这老酒鬼计较,既然不信,那就自己会会梦魔去!”书中仙人当即恼了,甩袖将天书收起,重新化作手中一柄破折扇,倚着大酒瓮吹胡子瞪眼,扑啦啦地给自个儿扇起风来。

    另外二圣也深知这厮向来喜怒无常,峙先生悻悻地哼了一声,懒得与她计较。

    倒是夐山君遥遥笑道:“好歹再竹寺也曾在梦冢里安置了数万年,想来那梦魔,应对它旧主还有些许忌惮吧。”

    “当初司梦天女舍身碎魂,是为了困住两仪蝶那魔物,偏她陨灭之后,爱宠竟然堕魔,属实是造化弄人。”提及旧时故事,峙先生也颇为感慨。

    “若我没记错,迷晓养的这只貊,还是纤阿姐姐从书闲你那里拿去的吧?”这次轮到夐山君语带促狭之意了。

    以一副伶牙俐齿闻名于天地两界的书中仙人难得支支吾吾:“依稀,大概,或许有这么一回事吧。”

    “蠹书虫,魔界三大至尊竟都与你有干系,这是造的什么孽哟。”

    峙先生极其尖酸刻薄的语气,此番却没点着书中仙人这只爆竹,她跟耳朵瞎了似的,翻着白眼开始顾而言他:“据说酿成长忧酒的‘佛不知’,生长于须弥山下灵河畔,原是磐兮错杀望姬所落之血泪幻化的植物,能解一切蛊毒。”

    夐山君笑道:“那这瓮长忧酒,却也有心魔与情魔的两分功劳。”

    “望木三生,修成了大梵天,而‘佛不知’酿成长忧酒,偏又引出舍脂公主与帝释天的苦海情劫。”峙先生的酒意许是上了头,讲三句叹一句,语气莫名唏嘘,“唉,可见这天地间的缘法,当真是难以捉摸。”

    书中仙人抓住机会立刻怼之:“老酒鬼你糊涂了不是?长忧酒明明是阿素落自个儿采‘佛不知’酿的。”

    峙先生“哦”了一声,反问:“方才是谁说的,‘佛不知’生长于须弥山下灵河畔?而舍脂公主身在器世间,如何到得了忉利天?”

    “何须争论,咱们再瞧瞧小凤凰的梦魇便知——”

    照进再竹寺的月色皎洁又空寂,佛殿中三圣倒是侃得热火朝天。

    那些说不尽的旧闻轶事,到底也只是一番佐酒闲话,而被涅槃之火烧成个大火球的雍卿,却真真切切经历了三圣闲话之中的所有“生死爱恨”——

    彼时她在烈火中,见到了一片波光幽绿的深海。

    海下众生喧嚷,是为“器世间”。

    其间有阿修罗王国土住处。

    据西天界经卷记载:阿修罗族以金、银、颇梨、珊瑚、赤珠、砗磲、玛瑙等七宝筑起高山般巍峨的宫堡群,纵广八万由旬,名为“阿修罗大城”,城中央则是阿修罗王所居住的摩婆帝宫城。

    千万年以来,提婆神群自诩为“天人”,将器世间一切生灵视作生来污秽的“非人”,却又以皈依之名,行征伐之实,逐步攻陷了夜叉、乾达婆、紧那罗等族群。

    唯独以毗摩质多罗王为首的阿修罗族最为桀骜不驯,始终不愿臣服于西天界,故此成了提婆神群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位毗摩质多罗王,身形高大如山岳,且相貌极其凶恶。道是:“其形有九头,每头有千眼,九百九十手,八足,口中吐火。”

    与提婆神群开战时,毗摩质多罗王是最勇敢果决的统帅,无一次不是挥舞着战斧冲在最前,从未因对手的强悍神力而软弱退怯。故此,他受到了族人们发自肺腑的崇敬和爱戴。

    他的妻子名叫华鬘。

    阿修罗与其余族群不同之处更在于:男皆身形丑恶,阿修罗女却是端正美貌,常受天人觊觎。

    华鬘王后不仅生得瑰姿艳逸,且心地良善,性情温和可亲。

    某日清晨,海上升起霞光万丈,无数朵莲花飘落至器世间的每个角落,毗摩质多罗王与华鬘王后的爱情在摩婆帝宫城深处落地生根,阿修罗众迎来了他们最美丽的珍宝:舍脂公主。

    听闻了这一喜讯,正在战场上厮杀的毗摩质多罗王及其麾下越发骁勇,竟一举将提婆神群击溃,两族之间首次出现了压倒性的胜败之分,连先前被掳往西天界的诸多阿修罗女也被救回族中。

    毗摩质多罗王将此次大捷视为舍脂公主降世的吉兆,诸阿修罗无不欢欣喜悦,载歌载舞以示庆贺。

    然而自此之后,毗摩质多罗王便下令,让舍脂公主居住于宫城里面最隐蔽的奢摩梨林苑,并修起七重垣墙、栏楯、铃网将这座园林团团围住,便是阿修罗族人中,也只有他和华鬘王后最信任的侍从才能够见到公主。

    光阴倏忽而过,小公主渐渐地长大了,阿修罗族与提婆神群之间的战争仍旧不断发生。

    从前毗摩质多罗王出征时,留在摩婆帝宫城中等候的华鬘王后总是担忧不已,如今为他们担忧的,又多了一个年少聪慧的舍脂公主。

    即便宫城四处守卫森严,七重垣墙、栏楯与铃网也未能阻拦所有灾厄。

    毗摩质多罗王再一次出征的那天,奢摩梨林苑里悄无声息地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阿素落,我可为你解忧。”

    来者红衣墨裳,面上似笑非笑之时,邪气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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