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摩梨林苑之侧,有大池名“难陀”。

    火、金、青、赤、白、绿诸色莲花遍生于池中,盛放时花形似宝灯一般光彩夺目,花香逸散令人如身在幻梦。

    此刻,花光香气即便如梦如幻,也并不引人注目,只成了难陀池畔那位观花者的陪衬。

    “你是何人?”

    “吾名‘毗那夜迦’。”

    阿素落端坐在绀青琉璃阶上,身披的迦旃邻提羽衣全无半点华彩,长发随意用丝绳束起,整个人已然是不可方物之美。

    那些原本寸步不离跟着她的侍从都不见了,她却未曾流露出半点惊惶之色,神情淡然又从容,仿佛毗那夜迦的存在感还不及她放在身旁那只未封口的吉金酒坛,抑或池中的任何一枝花。

    “毗那夜迦?我不认得你,为何你会知晓我的名字?”

    莫说整个器世间,便是阿修罗大城之中,也只听闻过公主的封号:舍脂。至于她的真名,从来只有毗摩质多罗王与华鬘王后才知道。

    毗那夜迦自虚空中变幻出一幅画卷:“是‘她’告诉我的。”

    画里是个黛眉雪肤的美人,双目紧闭如陷于沉眠,除了面容之外周身皆笼罩在一团诡异红烟中。

    “她还挺好看的。”阿素落说完这句话,起身抱起酒坛,便打算回到寝殿。

    见她无动于衷,毗那夜迦脸上笑意一滞:“你不想知道她是谁?也不问如何为你解忧么?”

    阿素落回过头,颇无辜地眨了下眼:“你若想告知于我,自然会说。”

    “——她叫‘波旬离暗’。”

    话音落下,毗那夜迦似来时那样原地消失。

    “这就气跑了?”阿素落有点难以置信。

    下一刻,画上的波旬离暗睁开眼眸,双瞳深黑犹如漆石,能摄人魂魄。

    “阿素落,你和你的母亲华鬘王后一样善良,所以你们都希望战火能够彻底平息,不再有人伤亡。”

    公主神情沉静地点点头。

    “方法很简单。”画中红烟翻滚如沸,将波旬离暗的容颜衬得越发妖异,“只要你酿出最好的酒,种出最美的花,然后献给帝释天,两族之间就不会再发生战争。”

    “酿酒与种花都是我所擅长的事,只可惜,我阿修罗一族永远不会向提婆神群臣服。”公主用最平和的语气说出了最刚烈的话,转身就走。

    身为毗摩质多罗王之女,勇于抗争与不屈的精神同样流淌在她的血脉中。

    波旬离暗不急不缓地问道:“那如果,把‘进献’换作‘赠予’呢?”

    阿素落蓦地停下脚步。

    “你可以不去尝试,但两族的仇恨必将无时不刻地继续下去,或许哪一天,连你的父亲毗摩质多罗王也会战死,阿修罗族同样会沦为提婆神群的奴仆。”

    阿素落再三思索,心中仍觉得波旬离暗说的这番话,并非全是危言耸听。

    她从小在父亲的羽翼庇佑之下长大,虽被悉心呵护,却也没能继承阿修罗王者的强悍战力。

    得到更慎重的珍视,就更加成了天真易碎的琉璃。

    毗摩质多罗王与华鬘王后终会老去,而她舍脂公主连自保都无能为力,又如何留得住全族子民的荣耀与自由?

    想通了利害关系之后,阿素落抬眸发问:“说得有道理,但你不是阿修罗族,为何要帮我?”

    “毗那夜迦问了我一个问题,我无法作答,所以想从你身上得到答案。至于为什么是你,阿素落。”提及毗那夜迦,波旬离暗的语气带着点难以察觉的暧昧,“从前的天界第一美人是月神望舒,可有着障月蔽日之貌的你出现了,那他便不足为道。”

    “这个问题,难道只有天界第一美人才能回答?”阿素落一脸莫名。

    “虽不是现在,但我知道,以后能给出最好答案的人,只有你。”

    波旬离暗的微笑变得更加古怪,可惜阿素落此刻并未察觉。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既然如此,那你告诉我,最好的酒要怎样酿成?最美的花又该如何种出?”

    “它们可不在摩婆帝宫城,只有须弥山下灵河侧畔,才生长着那一丛能用于酿酒的‘佛不知’,跟我来——”

    波旬离暗的面容如水中月影碎开,红烟便似流水般从画卷上溢出,缓缓翻涌至阿素落裙边。

    她犹豫了片刻,终是抱着酒坛,一步步踏上去,最后竟走入了画中。

    待阿素落的身影与画卷皆被尽数隐没,那道红烟在原地升起,刹那间又幻化出另一个模样丝毫不差的“舍脂公主”,唯独眼尾多了一抹斜挑入鬓的绯红。

    忉利天上空,日轮正缓缓滑向西边。

    司日之神当值时,向来用的是巨大的夋鸟原身,目力极佳,能眼观千里。

    他远远看过去,便将西天界各处胜景一览无余——

    整座须弥山共四面,分别为黄金、白银、琉璃、颇梨所造,宝物各具异彩,四壁之外的虚空中更透出层层淡金色光晕。

    金光最盛处乃是位于山顶正中央的善见城,犹如烛焰置于明灯。

    而那点炽红焰心,即为帝释天所居住的殊胜殿。

    殿外有望不尽的七宝阶道直抵山下,道旁花木繁茂,香风吹拂,奇鸟相鸣。

    “虽是妙境,日日相对却也无趣。”司日之神心中暗叹。

    不多时已至西天界尽头,将近虞渊。

    无意间,他眼风扫过须弥山下的灵河边,却蓦地愣住,忘了振翼飞行,竟险些从云头栽下去。

    显然,司日之神看见了阿素落。

    她为寻“佛不知”而来,懵懵懂懂被送至此处,尚有些茫然。

    望木与三生石依旧抵死相生,阿素落绕着木石走了半圈,忽见三生石背阴处,似有刻痕。

    “这是何缘故?”她疑惑道。

    “从前,利天有一位尊者和一位天女,尊者是生来佛身,天女则是生来佛心。有预言说,二人之中,将会出现新的神王‘大梵天’。”

    波旬离暗并未现身,唯有其声于阿素落识海中响起:“于是二人相约决斗,在最紧要关头,尊者后背空门失守,但天女并没有利用这个机会杀了他,她自己反而死于那尊者之手。”

    阿素落沉默了一下,道:“我曾听说,在三生石上留下名字,便可结下斩不断的情缘。”

    “红焰帝幢王佛,原身就是灵河畔的这块三生石,故此又称‘磐兮尊者’。他杀死天女,却悔恨交加,‘佛不知’便是他血泪所化。”波旬离暗不置可否,只语中带笑,“那位天女,在他背上留下了八个字——”

    “望姬磐兮,生生不离。”阿素落放下酒坛,朝着三生石凑近一看,轻声念了出来。

    这句话如有实质,落在空寂处,便开始生根发芽。

    公主面前出现了一滴泪,其中蕴着万千微光,俨然苦海深处星尘之缩影。

    她下意识伸出手指,触之即碎。

    寒凉气息扑面而来,泪中霜芒于瞬间绽开千条万缕的枝蔓,茎叶皆是晶莹剔透,如冰雪雕成一般。

    阿素落看呆了,许久才问道:“这就是‘佛不知’?”

    “但还未开花。”

    听波旬离暗这样说,公主便知,这酒一时半会酿不成了。

    她抬头瞧了瞧,心里略感焦灼,兀自嘀咕道:“这忉利天的太阳,似乎比器世间落得更慢一些。”

    却不知天上那司日之神是贪看她美貌,这才出了纰漏。

    西边日轮在酡红色云霞深处半遮半掩,迟迟不愿沉下去,东边玉璧般的明月却已悄然升起。

    阿素落看着那丛流光溢彩的“佛不知”,忽地计上心头:“往日里只要我一跳舞,天上就会落下无数莲花,难陀池里的莲花也会盛开。”

    波旬离暗笑道:“试试也未尝不可。”

    公主退开几步,虔诚地阖上双眸,抬手划弧——

    一缕红烟袅袅缭绕在她周身,雪白的迦旃邻提羽衣沾染了鲜红色泽,渐而化作了短衣罗裙,以及臂间长长的绸带。

    十指如莲作拈花状,双手自上而下盘旋交错,数只金钏便从臂弯滑落皓腕;肩颈处一圈八珍璎珞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腰腹间缀着熠熠生辉的金铃网,因舞步而似群蝶飞旋,铃声细微而清脆。

    她肌肤已比羽衣更白,被这些过于耀眼的装束一衬,更是欺霜胜雪,泛着羊脂玉般的莹光。

    阿素落却未顾及身上衣饰的变化,专心投入于这支无乐之舞。

    上空果真有莲花一朵接着一朵徐徐飘下来,并且落地时便于原处随风摇曳。

    不消片刻,公主所行之处,已开出遍地莲花。

    “婆娑红莲,无喜无悲,色空漏尽。”

    香风送来一阵飘渺梵乐。

    阿素落心中骤生诧异,睁开眼时,却发觉自己并不在那丛“佛不知”旁边,而是止步于一座华美至极的宫殿前。

    “殊胜殿?”

    回身看去,天际不见明月,七宝阶道下方聚集的提婆神群如潮水般缓缓涌动,斑斓瑞气近乎冲破云霄。

    公主顿时愣住,初次感知到“恐惧”这种情绪。

    梵乐渐渐高声,杂乱交织成整片咿哦作响,竟似邪魔吟唱。

    空中落下的莲花也被践踏碾碎,化为万点碎红散去。

    那些天人一齐朝着她逼近,面上皆是痴迷沉醉的神色,无数双眼睛紧盯着公主,像狂热信徒见到神佛显灵,也像饿兽垂涎着受困的猎物。

    阿素落看了看自己周身盛装,后知后觉地对波旬离暗生起疑心:“我为何在此?那‘佛不知’……”

    一片刺眼金光突然落在她面前。

    “呯——”接天雷电刹那便击碎了梵乐与瑞气铸造的无形牢笼。

    障月蔽日之美被隔绝于金光内,迷离幻梦骤碎,七宝阶下的诸天人顷刻间惊醒,纷纷伏地行礼。

    来者仅是个背影,亦看得出帝王尊贵之相。

    阿素落险些撞上这一庄严神祇,往后退了半步,却忽然看清他衮服上的吉祥海云纹与宝相花,锦绣晃昱,能见千百色。

    那人转过身来,是明彻而多情的一双眉眼,隐含愉悦神采。

    “你是?”

    “你叫什么?”

    同时出口的问句,甚至同是轻世傲物,此刻却小心翼翼的语气,令这二人无端有些赧然。也不知是何来的默契,随后的回答亦是同时同刻。

    “阿素落。”

    “释提桓因。”

    对方倏地笑出声,俊秀的面容被粲然笑意点亮,好看极了。

    公主那双晨星般的眼眸扑闪了一下,仍然倔强地昂着头直视他。

    心中有个猜测呼之欲出,但此刻没由来的那种乍喜还忧,令她不愿去证实。

    因雷霆震慑而安静跪伏在底下的提婆神群始终鸦雀无声,释提桓因仿佛已将他们忘却,只凝视着阿素落,悠悠发问:“那你跳的这支舞,又叫什么?”

    “《婆娑红莲》。”

    阿素落说完就愣住,有点懊恼自己答得太快,回过神却忍不住再补充道:“只是半支舞。”

    释提桓因摆出一脸了然,随后才语带戏谑地问道:“不知我是否有幸,观看完整的《婆娑红莲》呢?”

    “倘若‘佛不知’开花了,那我就无须再跳。”

    这回,公主终于微微垂眸,拒绝他时竟理不直气也不壮,还有点心虚。

    “你想要‘佛不知’所开之花?”释提桓因的神情变得微妙。

    接连数个问题终于将阿素落审出几分烦闷,她蹙着眉点了一下头,不愿再开口。

    释提桓因也终于不提问题了,但是说的话却不大中听:“红焰帝幢王佛已然往生,他的遗物,等闲是动不得的。”

    “为何?”公主将眼睛睁得溜圆,像只惊呆的小鹿,随即觉得很有必要和他理论几句,“花落了依旧会重开,尊者既已往生,可见他对现世再无留恋,你们便是把‘佛不知’供起来,又有甚用?”

    对方似乎认真地低头思考了一会儿,颔首道:“说得倒也在理,那你打算用‘佛不知’作甚?”

    “酿酒。”

    释提桓因笑吟吟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阿素落却从他略带惊奇的眼神中读出了一句:“你竟会酿酒?”

    她想起波旬离暗的话,又想起自己的猜测,万般思绪化作轻叹:“我用完整的《婆娑红莲》一舞,来换‘佛不知’。”

    “听闻阿修罗只因喜悦而作歌舞,你却叹息,看来并不情愿呀。”

    释提桓因仍然满面笑容,但他上一句听起来已有些不怀好意,下一句更是直揭公主的逆鳞:“毗摩质多罗王也是这般傲骨,可否……借你来挫一挫他的锐气呢?”

    阿素落直愣愣望着他,然后眨了眨眼,问:“可否先借一利刃?”

    那尊贵天人俯视她片刻,俊雅容颜上的笑意淡去,倒是如她所愿,翻手便有金色电弧于掌心跃起,幻化作一柄剑器:“这是我佩剑‘稷吾’。”

    “多谢。”

    公主从容道了谢,接过那把剑,当即神色凛然地往自己颈上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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