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无月,诸天却不知此后经年,夜夜皆无月。

    团团瑞气随着七宝阶下那些神族战战兢兢地散去,须弥山顶金光最炽处分出星火似的一点,直落在灵河畔。

    望木之侧,那丛琼枝雪叶的“佛不知”正悄然生长。

    有风吹过时,细碎霜芒便摇曳着从枝叶间逸散,仿佛一场闪闪发光的微缩雪景。

    待到最尊贵的天人携着阿修罗公主降临,它正从枝梢绽开半点银红。

    “就要开花了,真好。”阿素落拾起她的吉金小酒坛,难得眉眼弯弯。

    旁边负手而立的释提桓因反倒笑意敛尽,面色沉郁地看了她许久才移开眼,只道一句:“那你也就不必再跳《婆娑红莲》了。”

    也不知他是何来的幽怨之意。

    但公主这会子心情大好,无意与他置气:“我可以跳给你看的。”

    “方才我只是说笑而已。”释提桓因反而眉头微蹙,立刻跟她解释,“便是战场上尔虞我诈,天人一族也不至于这般无耻,用弱质女流去要挟阿修罗王。”

    公主神色探究,略微侧首望向他,合了句“鬓云欲度香腮雪”。

    “何必如此仓皇?”她挑起眉,闲闲的一问,顿时令西天界神王哑口无言。

    恰好这时,花开了。

    小小的银红色花瓣在瞬间迸开,其中蕊心如金丝成簇,熠熠生辉。

    “‘佛不知’整丛雪白,倒衬得这些花朵更加华丽。”阿素落兴致盎然地凑近丛边,细细观察着越开越繁茂的鲜花,脸上笑意也渐盛。

    “佛不知”的霜芒沾上了她鬓发与长长睫羽,一闪一闪的晶辉似繁星将夜色点缀。

    本已是极致凛冽的美貌,那抹笑靥浮起,世间山河百千景尽黯然。

    “仓皇?你轻易便引剑自戕,教人如何能不仓皇?”

    起初面对阿素落时,释提桓因远比他众多臣仆镇定自若,而此刻如画的一幕映入眼中,就连他,也难免如堕幻梦。

    “酒还未酿,你倒先醉了?”公主眨了眨眼,灼灼霜芒又落到小巧鼻尖。

    释提桓因意念乍动,回过神时已伸出手,轻柔至极地将那点调皮的流光拂去。

    一时间,两人凝望着彼此,皆觉心如擂鼓。

    “阿素落,你动情了?”

    消失已久的波旬离暗再度出声,惊得阿素落立刻低下头。

    她默念着“并没有”三字。

    可忘不去的,是方才自戕时,释提桓因立即出手夺剑,面上一闪而过的惊慌失措。

    波旬离暗又在她识海中笑道:“你倒是刚烈,听闻他要拿你胁迫你父亲,竟连性命也不要了。”

    公主随即黯然。

    明知他就是阿修罗族之敌,明知不该。

    却在“佛不知”开花的间隙,还是忍不住又看了那位天人一眼。

    喜与忧,皆在这一眼。

    释提桓因到底未能理解她眼中深意。

    他自始至终的视线都紧锁在阿素落身上,但见她脸上笑靥隐去,待要询问,又不知如何问起,暗自惴惴不安起来。

    “佛泪之花已开,酒也可酿了。”

    听到波旬离暗的提醒,阿素落忽地想起正事:她是为酿出最好的酒而来。

    当即伸手去摘花,纤指比琼枝更为洁白,轻轻拈花一朵。

    释提桓因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中竟觉:那银红瓣与金丝蕊从枝头到了她指间,似乎更美了些。

    阿素落将手中那朵“佛泪之花”端详了片刻,又放到鼻端嗅了嗅,唯有丝丝清寒气韵。

    “怎么瞧,都不像能酿出美酒的样子。”她兀自嘀咕了一句。

    听着她的话,释提桓因又倏地发笑,惹来美人的眼波微嗔。随后,她张口便叼住花瓣,于唇间细抿。

    银红色泽沾染在唇瓣上,阿素落尝到的味道却恰似果子未熟之涩苦,苦得她眉头紧锁。

    笑容不知何时滞住的释提桓因,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眼底有暗潮翻涌。

    无奈,阿素落正全神贯注于酿酒,倒没能分心去留意他的举动。

    再不济的术法,要摘几朵花那还是不在话下的。更何况,万物终究是会偏爱美人。

    故此,用不了多久,那只吉金酒坛里便铺上了一层“佛不知”的花瓣。

    一切都拾掇妥当之后,阿素落将小酒坛封了口,早将心头阴霾扫空:“好了。”

    “你要回器世间?”问出这句话时,释提桓因隐约觉得,识海中有一根弦开始绷紧。

    公主神情自若地点点头:“我自是要回家的。”

    话音未落,俯视着她的天人便已伸手,按住了她怀中酒坛:“佛泪之花是西天界圣物,就这么被你带走了,可不太好。”

    “你待如何?”公主再次昂首直视他。

    释提桓因面上浮现一丝浅笑,语气似春风拂过,温柔得很:“阿素落,等你这坛酒酿成了,再走也不迟。”

    但他没想到,阿素落当真就点了点头。

    “你就不怕我图谋不轨?”

    公主微微倾身向前,清澈眸底倒映出他怔愣的模样。而她的神色带上了一点侵略性,迫得这位传说中威名赫赫的西天界神王也忍不住抿唇屏息,险些要倒退半步。

    “图谋不轨之人,或许是我呢。”

    直至旭日初升,释提桓因才堪堪回过神来,惊觉自己似乎是被反调戏了。

    彼时他并不知道,殊胜殿中半宿未眠的,也包括那位绝世美人。

    阿素落大半心神困惑于波旬离暗所言的和解一事。

    她深知两族是水火不容之势,倘若父亲与母亲知道自己潜入了西天界,必是忧虑至极。

    “他们不会发现这件事的。”四下无人时,波旬离暗便悄然具显在画卷里,“最好的酒即将酿成,最美的花不久后也会出现了,你尽可放心。”

    自采“佛不知”酿酒那天起,阿素落就在善见城逗留了不少时日,只是讶异于所见到的天人们,似乎都对她视若无睹。

    回到殊胜殿,向释提桓因问起时,他托着腮端详了阿素落半天,才微笑道:“唯有如此,你跳《婆娑红莲》那日的闹剧才不会重现。”

    “我身上被你施了什么术法?”她语气笃定。

    “‘罗刹海市’的第一重。”面对阿素落时,释提桓因仿佛有用不完的耐心,“这是孔雀大明王所创的‘般若四法’之一,寓意为‘混淆、颠倒’。”

    阿素落很是好奇:“所以在他们眼里,我的样貌就变得丑陋不堪了?”

    “那倒不至于,只是与常人无异罢了。”

    释提桓因掩口失笑,见阿素落抱臂而立,满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忙又问道:“你可介意此事?”

    她摇了摇头,反问:“你这‘罗刹海市’的最后一重,又会如何?”

    “按经卷上记载,修到第七七四十九重,应是‘丑即为美,空中无色’。”

    “很玄妙的境界。”顿了顿,阿素落看向释提桓因,眼带探究,“你修到哪一重了?”

    他脸上笑意不减反增,却又闭口不言。

    显然是想引得阿素落略施美人计,怎奈美人不解风情,没得到答复倒先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佛泪之花,其味苦寒,酿成酒却异常清冽甘美。”

    阿素落抱起刚刚搁在地上的那只酒坛,神态异常认真:“我以阿修罗族的名义,将这坛酒赠予你,帝释天。”

    “以西天界圣物酿酒相赠,你这岂不是借花献佛?”释提桓因有意调侃。

    阿素落又是摇头:“这是我所酿出的最好的酒。”

    她不但说得郑重其事,而且理直气壮,一时间释提桓因都觉得无从反驳,转念却想到了更重要的问题。

    “酒已酿成,你要回去了?”

    向来果决的阿素落微微失神,竟被问得无法作答。

    “这酒,不若取名‘长忧’。”释提桓因低头掩去一声轻叹。

    他从宝座上走下来,接过酒坛,同时牵住了阿素落的手:“由爱故生忧,故此愿长忧。”

    四目相对,一室缱绻。

    次日,须弥山金光淡去,有贵客莅临。

    巨大的夋鸟身披万丈辉芒,缓缓落在善见城上,继而垂首侍立。

    最古老纯粹的光明凝聚成一人身影,从夋鸟背上行至殊胜殿前,步伐从容,风姿卓绝。

    诸天人纷纷伏地行礼:“参见昼神冕下。”

    温暖的光辉映照着遍地宝物,折射出更为璀璨的华彩。阿素落顿时觉得眼花缭乱,完全看不清昼神的面容。

    “昼神冕下,有失远迎。”释提桓因将她掩在身后,“不知归墟的望木之枝长势可好?”

    “尚可。”昼神上玄倒也不多寒暄,便直说了正事,“道祖命本座从苦海中寻回一粒凡尘莲子,作为望木之枝的回礼,同时他亦劝告:只有这粒莲子开花,你二人才能结为夫妻。”

    炽烈光辉中悠悠飞出一物,如有所感地落到了阿素落的掌心:不过雀卵大小,色泽赭褐,表面光滑,确实是寻常凡物。

    “谢过昼神冕下,道祖生而知之,必不敢有违其言。”

    既得释提桓因的答复,昼神与夋鸟就此离去。

    释提桓因目送光明消失,不由得叹道:“情烈若酒能醉人,情深若海自可溺杀人。”

    “此话怎讲?”阿素落拉了拉他的衣袖。

    “亦是东天界道祖无极所言。”释提桓因回身牵着她的手,一同回到殊胜殿中。

    炉香静相逐,游丝转过云母石雕花屏风,释提桓因伸手弹出一点金光,没入殿侧的七宝琉璃镜——

    “帝释天,本座此番前来,是为了向你西天界求取望木之枝。”

    镜中的释提桓因双手合十道:“昼神冕下有所求,本该竭力敬奉,只是红焰帝幢王佛往生之前,曾对望木下过禁咒,以我提婆族微弱神力,实难抗衡。”

    “无妨,本座自有解咒之法。”

    昼神上玄虽是携光明与温暖而至,但他自己却似乎了无生机:“本座求望木一枝,将植于天东归墟。待到亭亭如盖时,能见嫏嬛归来,情愿以百身赎兮。”

    金光漫散,镜面重新映出相依相偎的那双伉俪。

    阿素落仰着脸问道:“‘嫏嬛’是谁?”

    “约百年之前,身化天书的道祖第三徒,即是‘嫏嬛神女’。”

    “昼神喜欢她。”说完,阿素落自己极为笃定地点了点头。

    “或许不止喜欢。”释提桓因紧拥着她,如藤蔓攀缠树木,“就像是,我对你一般。”

    阿素落面带微笑:“既忧且怖么?”

    “长忧亦长怖。”

    释提桓因虽说要遵循道祖的劝告,但昼神一走,他便迫不及待地命人筹备起婚礼来:只道有阿素落在,莲子开花,绝非难事。

    莲子既已择主,阿素落便将其种到了须弥山下的湖里。此处幽静无纷扰,反而比须弥山顶更适合那粒凡尘莲子生长。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波旬离暗的声音蓦然响起,令阿素落心神一凛,“但你可知,‘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即使听出她话中的蛊惑之意,阿素落也不为所动:“我知道。”

    “你就不怕帝释天终会变心毁诺?”

    “难道莲子会怕自己开不出花?”阿素落望着开遍湖中的诸色莲花,神色恬淡如初。

    波旬离暗当即大笑:“你说得有道理。这粒莲子也将开出最美的花,看来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你现在也可以问我。”

    “不,现在还不行,我要的是最好的答案。”

    阿素落心里倏地有一丝不安:“波旬离暗,你到底是谁?”

    “公主,怎么想起要问这件事了呀?”波旬离暗将尾音拖曳得极诡魅。

    “除了我以外,无论释提桓因还是昼神,他们都没发现你。”就算察觉自己可能是在与虎谋皮,阿素落依然沉着镇静。

    “你不属于器世间,更不属于天界,却又是比昼神更加强大的存在。为了寻求一个问题的答案,就来帮我平息两族的战火。我岂会信你再没有别的图谋?”

    波旬离暗嬉笑着反问:“都说我比昼神还要强大了,那我又能在你身上得到什么呢?”

    阿素落微微蹙眉。

    她正想着如何开口反驳,却见到整座须弥山自上而下的金光,忽地在一瞬间尽数熄灭了!

章节目录

渣了青丘狐帝之后她失忆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永恒活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永恒活火并收藏渣了青丘狐帝之后她失忆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