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帝座！”
一个怀抱锦盒的小姑娘踮起脚，好不容易才叩响了殊胜殿的黄金门环：“启禀帝座，阿素落姊姊让我送个东西给您。”
大门缓缓开启，微弱金光从门内逸散至殿外。
宝座之上的帝释天正以手支颐，睁开眼时依旧面带倦色：“小陵空？你见着阿素落了，她为何还没回来？”
“我也不知道呀。”
年幼的乾达婆王之女双手举起锦盒，满脸懵懂：“她刚刚说，您得先吃了这个，她才肯嫁给您。”
闻言，帝释天微微蹙眉。
锦盒自行打开，里面飞出一朵鲜艳欲滴的花，悬停在他面前。重重花瓣皆是五彩斑斓，更有光华萦绕，将整朵花装点得好似火盏明灯。
“哇，这朵花开得真美！”陵空忍不住发出惊叹。
却逗得帝释天淡哂：“厌面花初开时枯朽，凋谢得越久，便越是光鲜妍丽。”
陵空那张小脸差点装不下她瞪得溜圆的双眼：“所以，这是一朵枯萎很久的花！那，阿素落姊姊还让您吃掉它？”
“她觉得，我若是不吃，就会因小五衰而身亡。”帝释天端详着那朵厌面花，说话时的语气虽轻，却让站在宝座下方的小公主感到有一丝惶然，“可她不知道，我再吃第二朵厌面花，药效太大，就极有可能，认不得她了。”
“帝座，像阿素落姊姊那般美貌的，整个天界再找不出第二人了，您一定能认出她的。”
帝释天阖眼摇了摇头：“她来到须弥山那天，一支《婆娑红莲》之舞引得提婆神群大乱，唯独我受厌面花的残余效力影响，才不至于被她容光所摄。”
“我明白了！厌面花会让您眼中的她变得没那么美丽。”陵空急得两只小手都紧攥成拳，“可是帝座，难道阿素落姊姊不美了，您就不再爱她了吗？”
稚气童音回响在整座黯淡无光的空旷大殿中，这一问好似当头一棒，直击帝释天的胸臆。
“……帝释天，你终将违背你的誓言。”
“……甚至还会成为，让阿素落陷于万劫不复之地的刽子手。”
灌愁海畔，风神近乎审判的断言犹如利箭穿心，一遍又一遍地将他凌虐。
身为尊贵至极的西天界之主，凡有所求必有所得，他何曾落入如此进退维艰的境地？
“‘由爱故生忧，故此愿长忧’。”思及此处，帝释天眼神一凛，悬浮半空的厌面花刹那间被震得破碎，继而融作点点流光，被他吞入口中。
“阿素落，我定不负你。”
几乎就在同时，刺眼金光从帝释天体内迸发，照得殊胜殿内一片通明，再是整座善见城，乃至须弥山自上而下，皆笼罩于炽烈到极致的金色光辉之中。
“释提桓因，你终于成功度过了小五衰，真好。”
山间七宝阶道的半途中，光芒为阿素落的霞衣披上了一层金纱，衬得她美貌愈发耀眼动人。
金光久久不散，如一声轻叹——
“想来这世上三千繁华落尽，也不过寂寥到底。”
转过回廊，蹦蹦跳跳的乾达婆小公主蓦地停下脚步。
廊外是金碧辉煌的喜林苑，有一美人正立于苑中如意池的宝台上，朝她招了招手。
“阿素落姊姊——”
陵空欢欣雀跃地穿过琉璃树丛，飞奔到池边，连头上的焰鬘冠被树枝打歪了都不知道。
“帝释天果然将那朵厌面花吃了么？”那位美人笑着问道。
陵空像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却见她的绯红眼尾如勾挑起，斜飞入鬓，妖异得惊人：“毗那夜迦，看来我们很快就能得到那个答案了。”
“你，你不是阿素落姊姊！”
“对呀，我只是暂借了她的容貌，来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对方也不再掩饰，红烟就地腾起，显出她别有一番风情的原本面貌。
“还有啊，我就是那种最喜欢生吃小孩儿的魔头哟。”
染着鲜红蔻丹的十指蓦地屈成爪状，扑向陵空的小圆脸。
乾达婆小公主尖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倒退了两步，不慎被自己的裙摆绊倒在地。
“波旬离暗！”
灼灼霞衣与红莲同时出现，迅速喝止了她。
陵空正双手紧捂着脸，屈膝坐在金砖地面上，俨然吓成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鸵鸟。
波旬离暗脸上笑意已淡去，却迅速敲了下她的脑门，才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来得倒是很快，可还是太迟了。”
乾达婆小公主当即震惊到忘记了害怕：“先前要让帝座吃掉那朵花的，不是阿素落姊姊，是你！”
阿素落沉默着近前，把陵空从地上拾起来，眼神如古井无波，平静得仿佛没听出波旬离暗话中隐含的那种不怀好意。
就连毗莲年这朵性格冲动的小红莲也学着三缄其口，只瞪圆了一双杏眸，似乎想以此将波旬离暗逼退。
“你大概已知道，‘罗刹海市’意为‘混淆、颠倒’。修习此术法者，须得服用厌面花，致使眼生迷障，以求通明道心。”
见主仆二人皆不为所动，波旬离暗竟还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所以呀，厌面花最为显著的效力便是：‘见美为丑，因爱生恶’。”
因爱生恶，是“厌恶”之“恶”。
即便阿素落彼时身陷阵法，未曾听到泽神羽川在灌愁海畔，言称位列八荒的风神云吠，也要强行忍住厌面花的反噬，才没有伤害她。
然而波旬离暗所说的这几句话，已足以让阿素落明了大半真相：她被称作“天地间第一美人”，那么再次服用了厌面花的释提桓因见了她，还能有怎样的反应？
“释提桓因的小五衰，也是你的计谋之一？”
“天人五衰，因欲念炽盛而起。他自身引来了这场劫火，而你这位容光障月蔽日的美人，才是我浇上去的油。”
阿素落再度沉默，但这一回，呼吸与指尖皆变得冰凉，她隐约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正无声崩塌——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波旬离暗将她逐渐苍白的脸色看在眼底，话中讥笑之意却更甚，“相识至今，我说过许多谎话，你都将信将疑，唯独这句逆耳忠言，却从未真正相信过。”
毗莲年踮起了脚尖，发顶也只到阿素落耳下，依然满面焦灼地环抱着其主人，想要给予一点力所能及的安慰。
“如此说来，最好的酒与最美的花，亦是骗局。”阿素落轻轻搭住毗莲年的手臂，话音低哑得近乎破碎，“提婆神群与我阿修罗一族，终将不死不休？”
“这就要看你如何抉择了，舍脂公主。”
“阿素落姊姊，原来你是阿修罗族的公主？”陵空听到这句称呼，竟是疑惑而非讶异，“可天人与阿修罗，一直以来都是相安无事，并没有发生过战争呀？”
“什么——”
此刻，阿素落只觉天旋地转，自己仿佛再度被拉入了“罗刹海市”阵法之中。不远处的波旬离暗半身掩于红烟，而红烟渐渐弥漫开来，将她眼里所见，皆染成整片不祥的血色。
毗莲年赶紧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虽听得云里雾里，到底按捺不了焦躁脾气：“波旬离暗，你究竟想做什么？”
对方红唇勾起的弧度更深，艳丽之余又添几分邪气：“若是知道答案，我又何必到处害人呢？”
“你！”
“或者说，知道答案的并不是我自己。但那个人，祂创造了我之后，却又把自己的力量全都挥霍殆尽，再也不会出现了。”
说着这些话时，波旬离暗的神色飘渺，似乎沉浸在久远的过往里，难辨其喜怒哀乐。
“佛陀的慧眼，能看清世间每一丝妄念。”年幼却聪敏的乾达婆小公主鼓起腮帮子，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莫非，你来自八荒之上！”
“你这小不点儿，真是童言无忌。”波旬离暗似笑非笑地看了陵空一眼，“便是知晓了我的出身，却也无用呀。你们倒不如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去面对帝释天吧。”
阿素落垂着头，眼中所见是霞衣裙边上熠熠光华流转，美得那般迷离，就像整个忉利天送给她的一场美梦。
既然是梦，那终归是要醒来的。
“毗莲年，仲渊还在须弥山下等你的答复，去见他一面——”
“不行，我要和主人一起，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阿素落话还未说完，毗莲年先急起来，把头摇成个拨浪鼓，“我和那落迦是你亲手培植出来的，连我们的名字都是你取的，它已经被夜神带走，只剩下我，我绝不能离开你！”
“你先去见他，然后我就带你一起回器世间，回我们摩婆帝宫城。”
阿素落无奈地笑了一下，用哄小孩般语气说道：“我的父亲和母亲都在那里，还有我的族人，我的子民们。我所居住的奢摩梨林苑，难陀池里的许多莲花也能与你作伴。”
“那主人，你现在又要做什么呢？”
“我，我把这件霞衣还给释提桓因，很快就会下山找你。”
陵空担忧地目送毗莲年这朵傻傻的小红莲化作流光离去，当机立断地抓住了阿素落的衣袖：“我是不会上当的！阿素落姊姊，我一定要陪你去见帝座！”
孰料一缕红烟似轻纱飘来，将毫无防备的小公主兜头罩住。
“波旬离暗，不许伤她！”阿素落急道。
红烟从小公主身上撤出，重新凝聚成那个妖艳美人的上半身：“这你大可放心，与整个乾达婆族为敌又没什么好处，我何必节外生枝。”
“刚才帝座说，东天界会有乐神到来，我得回去把七宝弦琴拿出来演奏，可不能在典礼上丢了我们乾达婆族的脸……”陵空站在原地两眼发直，如大梦初醒似的喃喃自语着。
转头看见阿素落，她没心没肺地咧嘴笑起来：“阿素落姊姊，那我先走啦！”
“好。”
乾达婆公主小鹿撒欢般蹦跳着，沿原路从如意池边跑开，一眼都没瞧见始终躲在她背后的波旬离暗。
却在走过喜林苑的月形拱门时，陵空仿佛想起什么事，又转身大喊道：“对了，阿素落姊姊，祝你与帝座心心相印，皆大欢喜！”
阿素落先是一愣，随后神色平和地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其实，你也可以选择不去见帝释天，直接回去器世间——”
舍脂公主冷冷抬眼，打断了波旬离暗的话：“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我是波旬离暗。”她收起嬉笑之色，无端有些法相庄严的意味，“不过，也有人称我为‘心魔’。”
推开殊胜殿的大门之前，阿素落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波旬离暗先前所言：“你应该知道，去见帝释天会有怎样的后果，即便如此，仍要孤注一掷吗？”
“‘见美为丑’如何？‘因爱生恶’又如何？若是他的爱恨，会随着我的容貌而变化，如此不堪一击的真心，不要也罢。”
“更何况，我阿修罗一族，从来没有不战而退的人。”
那时，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却未曾听见心魔语气轻快而无谓的最后一句低语：“只可惜，本座是要你爱不能爱，又恨无可恨。”
夋鸟自云上掠过，日头已近天西处那片黝紫色的虞渊。
晚霞般火红的纱幔随风飘飞，阿素落站在殊胜殿高大的廊柱下，面前立着帝释天座下一众近臣。
她缓步走近，诸天人面面相觑，到底也没有出声劝阻，任由这位美得不可方物的阿修罗女再一次步入殿门。
霞衣上的光彩立即被殿中金光吞没。
阿素落随意环视了殿内一圈，随着她视线所至，金光如烈火蔓延，诸多作为喜庆象征的摆设也一并被抹去。
此刻，她想起了初见释提桓因的那个无月之夜。
七宝阶下的诸天人面露贪婪之色，向她围剿迫近。那时护住她的，也是这道金光。
帝释天宝座下方是倒翻在地的托盘，一顶华丽宝冠跌落在不远处，冠上装饰的琉璃碎开，锋利边缘被金光所照耀，竟是更加灿烂明亮。
“一个弱小卑微的阿修罗女，怎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忉利天？”曾经无数次凝视着她的，那一双明彻而多情的眉眼，此刻如雷霆凝结般遍布着阴沉怒意，“原来是与邪魔勾结，居心叵测！”
他甚至没留给阿素落半点辩驳的机会。
稷吾剑出鞘，破空声锐利刺耳。强悍的剑气似有实质，将阿素落打了个措手不及。
“嘭”的一声，她整个人被狠狠甩到殿中巨大金柱上，如欲裂开的剧痛使得五脏六腑与腰脊处骤然失去知觉，淋漓鲜血在罗裙上迅速洇散。
一缕细微的灵气从阿素落腹部逸出，她后知后觉地理解了当日风神云吠给予的警示。
“释提桓因，没想到，你竟会如此恨我。”她连喘息都已渐渐微弱，却还强撑着力气，闭了闭眼抑住泪意，“就连，我们未曾降世的孩子，都不愿放过。”
帝释天冷笑了一声：“天人血脉，岂容你阿修罗族裔玷污？”
他提着稷吾剑，从宝座上一步步走下来。
阿素落在剑光中看到了自己半身血污的狼藉模样，阵阵寒意自上而下地翻涌，裙上血渍也开始冷却。
眼前这一切忽然变得很不真实。
就像从云端美梦急转直下，陷入了污垢泥泞之中的噩梦。
心知无需再言，于是阿素落从他脸上移开眼，望向了以吉祥海云纹、宝相花为点缀的衮服边缘，千百色变幻的锦绣似乎渐渐与帝释天座下的琉璃碎片融合了，汇聚成一片绚丽刺眼的光芒。
是刹那，抑或亘古。
红烟似血色弥漫，终于驱散了光芒，令阿素落再次得以视物。
“为何救我？”她平静问道，眼中却已失去了神采。
愈发浓郁的红烟，像极了血雾喷溅。
波旬离暗不急不忙地现身在她面前：“好歹相识一场，我们做邪魔的，也狠不下心瞧着你个绝世美人，就这么被活活杀死啊。”
倘若阿素落此刻所见，不是状如荒漠废墟的大片坟茔，也许就真的会信了她的这番话。
“这不是摩婆帝宫城，这是哪儿！”
“是阿修罗大城的旧址。只不过，‘现在’已经成了你们的族群墓地。”
“现在？”阿素落听出她古怪的重音，仍然不死心地复述了一遍，“什么叫‘现在’？我的父母还有族人呢？他们在哪儿！”
波旬离暗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如你所见。”
阿素落睁圆了双眸，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阿修罗大城，纵广八万由旬，乃我无数族人，以金、银、颇梨、珊瑚、赤珠、砗磲、玛瑙等七宝筑成。”
可她如今所见的，只有乱石成海，碎骨叠山。
“为什么？”
“不久前，乾达婆小公主说的话，你还记得吧？”波旬离暗轻勾红唇。
在喜林苑中，陵空曾说过，天人与阿修罗，一直以来都是相安无事，并没有发生过战争——
“再者，两族战事的起因，便是天人觊觎阿修罗女的美貌。”
千万年至今，阿修罗族皆以骁勇善战闻名于天地间。因此，提婆神群虽已成功征服了其余族群，却迟迟按兵不动。
而战火，是在一千年前莫名燃起的。
“波旬离暗！是你，将我送到了千年之前。”阿素落蓦地捂住心口，又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像无形巨手，要将她攥碎在掌心。
“让我遇见，遇见了……帝释天。”
“别这么苦大仇深地看着我，又不是我下令让提婆神群攻打你们阿修罗族。”
波旬离暗饶有兴致地近前，弯着腰在阿素落耳边轻佻发问：“你倒是可以再猜猜看，他们俘虏阿修罗女子又是为了什么？”
阿素落紧闭双眼，对她的挑唆充耳不闻。
“公主，你其实并不恨帝释天吧？就算他打碎你腹中神胎，甚至想要杀了你，你也觉得他是被厌面花的反噬所控制，从前有多爱你，之后便有多恨你，对吧？”
“那你呢？费尽心机就只为了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
黯淡天光之下，阿修罗公主昂首而立，任凭轻风拂干她脸颊上的泪痕，一如霞衣罗裙上的斑驳血迹。
“既是我的罪孽，那自然由我一力承担，不该害了我无辜的族人们。”
听出她语气坚定，波旬离暗化作红烟退开数步：“你要做什么？”
阿素落没有再多说半个字，走向了一望无垠的墓场。
一朵又一朵的红莲从天上飘下来，却在落地时化作团团火焰，焚去阿素落身上那件璀璨夺目但布满血污的霞光罗裙，重新化作了雪白无华的迦旃邻提羽衣。
刹那间，风沙骤起，火光冲天。
“你竟引来了天火！”见她依旧缓步向前，朝着泼天烈焰走去，就连心魔也开始面生惧色，“以身祭天又能如何？一切已成定局，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一个怀抱锦盒的小姑娘踮起脚，好不容易才叩响了殊胜殿的黄金门环：“启禀帝座，阿素落姊姊让我送个东西给您。”
大门缓缓开启，微弱金光从门内逸散至殿外。
宝座之上的帝释天正以手支颐，睁开眼时依旧面带倦色：“小陵空？你见着阿素落了，她为何还没回来？”
“我也不知道呀。”
年幼的乾达婆王之女双手举起锦盒，满脸懵懂：“她刚刚说，您得先吃了这个，她才肯嫁给您。”
闻言，帝释天微微蹙眉。
锦盒自行打开，里面飞出一朵鲜艳欲滴的花，悬停在他面前。重重花瓣皆是五彩斑斓，更有光华萦绕，将整朵花装点得好似火盏明灯。
“哇，这朵花开得真美！”陵空忍不住发出惊叹。
却逗得帝释天淡哂：“厌面花初开时枯朽，凋谢得越久，便越是光鲜妍丽。”
陵空那张小脸差点装不下她瞪得溜圆的双眼：“所以，这是一朵枯萎很久的花！那，阿素落姊姊还让您吃掉它？”
“她觉得，我若是不吃，就会因小五衰而身亡。”帝释天端详着那朵厌面花，说话时的语气虽轻，却让站在宝座下方的小公主感到有一丝惶然，“可她不知道，我再吃第二朵厌面花，药效太大，就极有可能，认不得她了。”
“帝座，像阿素落姊姊那般美貌的，整个天界再找不出第二人了，您一定能认出她的。”
帝释天阖眼摇了摇头：“她来到须弥山那天，一支《婆娑红莲》之舞引得提婆神群大乱，唯独我受厌面花的残余效力影响，才不至于被她容光所摄。”
“我明白了！厌面花会让您眼中的她变得没那么美丽。”陵空急得两只小手都紧攥成拳，“可是帝座，难道阿素落姊姊不美了，您就不再爱她了吗？”
稚气童音回响在整座黯淡无光的空旷大殿中，这一问好似当头一棒，直击帝释天的胸臆。
“……帝释天，你终将违背你的誓言。”
“……甚至还会成为，让阿素落陷于万劫不复之地的刽子手。”
灌愁海畔，风神近乎审判的断言犹如利箭穿心，一遍又一遍地将他凌虐。
身为尊贵至极的西天界之主，凡有所求必有所得，他何曾落入如此进退维艰的境地？
“‘由爱故生忧，故此愿长忧’。”思及此处，帝释天眼神一凛，悬浮半空的厌面花刹那间被震得破碎，继而融作点点流光，被他吞入口中。
“阿素落，我定不负你。”
几乎就在同时，刺眼金光从帝释天体内迸发，照得殊胜殿内一片通明，再是整座善见城，乃至须弥山自上而下，皆笼罩于炽烈到极致的金色光辉之中。
“释提桓因，你终于成功度过了小五衰，真好。”
山间七宝阶道的半途中，光芒为阿素落的霞衣披上了一层金纱，衬得她美貌愈发耀眼动人。
金光久久不散，如一声轻叹——
“想来这世上三千繁华落尽，也不过寂寥到底。”
转过回廊，蹦蹦跳跳的乾达婆小公主蓦地停下脚步。
廊外是金碧辉煌的喜林苑，有一美人正立于苑中如意池的宝台上，朝她招了招手。
“阿素落姊姊——”
陵空欢欣雀跃地穿过琉璃树丛，飞奔到池边，连头上的焰鬘冠被树枝打歪了都不知道。
“帝释天果然将那朵厌面花吃了么？”那位美人笑着问道。
陵空像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却见她的绯红眼尾如勾挑起，斜飞入鬓，妖异得惊人：“毗那夜迦，看来我们很快就能得到那个答案了。”
“你，你不是阿素落姊姊！”
“对呀，我只是暂借了她的容貌，来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对方也不再掩饰，红烟就地腾起，显出她别有一番风情的原本面貌。
“还有啊，我就是那种最喜欢生吃小孩儿的魔头哟。”
染着鲜红蔻丹的十指蓦地屈成爪状，扑向陵空的小圆脸。
乾达婆小公主尖叫一声，跌跌撞撞地倒退了两步，不慎被自己的裙摆绊倒在地。
“波旬离暗！”
灼灼霞衣与红莲同时出现，迅速喝止了她。
陵空正双手紧捂着脸，屈膝坐在金砖地面上，俨然吓成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鸵鸟。
波旬离暗脸上笑意已淡去，却迅速敲了下她的脑门，才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来得倒是很快，可还是太迟了。”
乾达婆小公主当即震惊到忘记了害怕：“先前要让帝座吃掉那朵花的，不是阿素落姊姊，是你！”
阿素落沉默着近前，把陵空从地上拾起来，眼神如古井无波，平静得仿佛没听出波旬离暗话中隐含的那种不怀好意。
就连毗莲年这朵性格冲动的小红莲也学着三缄其口，只瞪圆了一双杏眸，似乎想以此将波旬离暗逼退。
“你大概已知道，‘罗刹海市’意为‘混淆、颠倒’。修习此术法者，须得服用厌面花，致使眼生迷障，以求通明道心。”
见主仆二人皆不为所动，波旬离暗竟还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所以呀，厌面花最为显著的效力便是：‘见美为丑，因爱生恶’。”
因爱生恶，是“厌恶”之“恶”。
即便阿素落彼时身陷阵法，未曾听到泽神羽川在灌愁海畔，言称位列八荒的风神云吠，也要强行忍住厌面花的反噬，才没有伤害她。
然而波旬离暗所说的这几句话，已足以让阿素落明了大半真相：她被称作“天地间第一美人”，那么再次服用了厌面花的释提桓因见了她，还能有怎样的反应？
“释提桓因的小五衰，也是你的计谋之一？”
“天人五衰，因欲念炽盛而起。他自身引来了这场劫火，而你这位容光障月蔽日的美人，才是我浇上去的油。”
阿素落再度沉默，但这一回，呼吸与指尖皆变得冰凉，她隐约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正无声崩塌——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波旬离暗将她逐渐苍白的脸色看在眼底，话中讥笑之意却更甚，“相识至今，我说过许多谎话，你都将信将疑，唯独这句逆耳忠言，却从未真正相信过。”
毗莲年踮起了脚尖，发顶也只到阿素落耳下，依然满面焦灼地环抱着其主人，想要给予一点力所能及的安慰。
“如此说来，最好的酒与最美的花，亦是骗局。”阿素落轻轻搭住毗莲年的手臂，话音低哑得近乎破碎，“提婆神群与我阿修罗一族，终将不死不休？”
“这就要看你如何抉择了，舍脂公主。”
“阿素落姊姊，原来你是阿修罗族的公主？”陵空听到这句称呼，竟是疑惑而非讶异，“可天人与阿修罗，一直以来都是相安无事，并没有发生过战争呀？”
“什么——”
此刻，阿素落只觉天旋地转，自己仿佛再度被拉入了“罗刹海市”阵法之中。不远处的波旬离暗半身掩于红烟，而红烟渐渐弥漫开来，将她眼里所见，皆染成整片不祥的血色。
毗莲年赶紧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虽听得云里雾里，到底按捺不了焦躁脾气：“波旬离暗，你究竟想做什么？”
对方红唇勾起的弧度更深，艳丽之余又添几分邪气：“若是知道答案，我又何必到处害人呢？”
“你！”
“或者说，知道答案的并不是我自己。但那个人，祂创造了我之后，却又把自己的力量全都挥霍殆尽，再也不会出现了。”
说着这些话时，波旬离暗的神色飘渺，似乎沉浸在久远的过往里，难辨其喜怒哀乐。
“佛陀的慧眼，能看清世间每一丝妄念。”年幼却聪敏的乾达婆小公主鼓起腮帮子，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莫非，你来自八荒之上！”
“你这小不点儿，真是童言无忌。”波旬离暗似笑非笑地看了陵空一眼，“便是知晓了我的出身，却也无用呀。你们倒不如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去面对帝释天吧。”
阿素落垂着头，眼中所见是霞衣裙边上熠熠光华流转，美得那般迷离，就像整个忉利天送给她的一场美梦。
既然是梦，那终归是要醒来的。
“毗莲年，仲渊还在须弥山下等你的答复，去见他一面——”
“不行，我要和主人一起，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阿素落话还未说完，毗莲年先急起来，把头摇成个拨浪鼓，“我和那落迦是你亲手培植出来的，连我们的名字都是你取的，它已经被夜神带走，只剩下我，我绝不能离开你！”
“你先去见他，然后我就带你一起回器世间，回我们摩婆帝宫城。”
阿素落无奈地笑了一下，用哄小孩般语气说道：“我的父亲和母亲都在那里，还有我的族人，我的子民们。我所居住的奢摩梨林苑，难陀池里的许多莲花也能与你作伴。”
“那主人，你现在又要做什么呢？”
“我，我把这件霞衣还给释提桓因，很快就会下山找你。”
陵空担忧地目送毗莲年这朵傻傻的小红莲化作流光离去，当机立断地抓住了阿素落的衣袖：“我是不会上当的！阿素落姊姊，我一定要陪你去见帝座！”
孰料一缕红烟似轻纱飘来，将毫无防备的小公主兜头罩住。
“波旬离暗，不许伤她！”阿素落急道。
红烟从小公主身上撤出，重新凝聚成那个妖艳美人的上半身：“这你大可放心，与整个乾达婆族为敌又没什么好处，我何必节外生枝。”
“刚才帝座说，东天界会有乐神到来，我得回去把七宝弦琴拿出来演奏，可不能在典礼上丢了我们乾达婆族的脸……”陵空站在原地两眼发直，如大梦初醒似的喃喃自语着。
转头看见阿素落，她没心没肺地咧嘴笑起来：“阿素落姊姊，那我先走啦！”
“好。”
乾达婆公主小鹿撒欢般蹦跳着，沿原路从如意池边跑开，一眼都没瞧见始终躲在她背后的波旬离暗。
却在走过喜林苑的月形拱门时，陵空仿佛想起什么事，又转身大喊道：“对了，阿素落姊姊，祝你与帝座心心相印，皆大欢喜！”
阿素落先是一愣，随后神色平和地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其实，你也可以选择不去见帝释天，直接回去器世间——”
舍脂公主冷冷抬眼，打断了波旬离暗的话：“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我是波旬离暗。”她收起嬉笑之色，无端有些法相庄严的意味，“不过，也有人称我为‘心魔’。”
推开殊胜殿的大门之前，阿素落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波旬离暗先前所言：“你应该知道，去见帝释天会有怎样的后果，即便如此，仍要孤注一掷吗？”
“‘见美为丑’如何？‘因爱生恶’又如何？若是他的爱恨，会随着我的容貌而变化，如此不堪一击的真心，不要也罢。”
“更何况，我阿修罗一族，从来没有不战而退的人。”
那时，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却未曾听见心魔语气轻快而无谓的最后一句低语：“只可惜，本座是要你爱不能爱，又恨无可恨。”
夋鸟自云上掠过，日头已近天西处那片黝紫色的虞渊。
晚霞般火红的纱幔随风飘飞，阿素落站在殊胜殿高大的廊柱下，面前立着帝释天座下一众近臣。
她缓步走近，诸天人面面相觑，到底也没有出声劝阻，任由这位美得不可方物的阿修罗女再一次步入殿门。
霞衣上的光彩立即被殿中金光吞没。
阿素落随意环视了殿内一圈，随着她视线所至，金光如烈火蔓延，诸多作为喜庆象征的摆设也一并被抹去。
此刻，她想起了初见释提桓因的那个无月之夜。
七宝阶下的诸天人面露贪婪之色，向她围剿迫近。那时护住她的，也是这道金光。
帝释天宝座下方是倒翻在地的托盘，一顶华丽宝冠跌落在不远处，冠上装饰的琉璃碎开，锋利边缘被金光所照耀，竟是更加灿烂明亮。
“一个弱小卑微的阿修罗女，怎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忉利天？”曾经无数次凝视着她的，那一双明彻而多情的眉眼，此刻如雷霆凝结般遍布着阴沉怒意，“原来是与邪魔勾结，居心叵测！”
他甚至没留给阿素落半点辩驳的机会。
稷吾剑出鞘，破空声锐利刺耳。强悍的剑气似有实质，将阿素落打了个措手不及。
“嘭”的一声，她整个人被狠狠甩到殿中巨大金柱上，如欲裂开的剧痛使得五脏六腑与腰脊处骤然失去知觉，淋漓鲜血在罗裙上迅速洇散。
一缕细微的灵气从阿素落腹部逸出，她后知后觉地理解了当日风神云吠给予的警示。
“释提桓因，没想到，你竟会如此恨我。”她连喘息都已渐渐微弱，却还强撑着力气，闭了闭眼抑住泪意，“就连，我们未曾降世的孩子，都不愿放过。”
帝释天冷笑了一声：“天人血脉，岂容你阿修罗族裔玷污？”
他提着稷吾剑，从宝座上一步步走下来。
阿素落在剑光中看到了自己半身血污的狼藉模样，阵阵寒意自上而下地翻涌，裙上血渍也开始冷却。
眼前这一切忽然变得很不真实。
就像从云端美梦急转直下，陷入了污垢泥泞之中的噩梦。
心知无需再言，于是阿素落从他脸上移开眼，望向了以吉祥海云纹、宝相花为点缀的衮服边缘，千百色变幻的锦绣似乎渐渐与帝释天座下的琉璃碎片融合了，汇聚成一片绚丽刺眼的光芒。
是刹那，抑或亘古。
红烟似血色弥漫，终于驱散了光芒，令阿素落再次得以视物。
“为何救我？”她平静问道，眼中却已失去了神采。
愈发浓郁的红烟，像极了血雾喷溅。
波旬离暗不急不忙地现身在她面前：“好歹相识一场，我们做邪魔的，也狠不下心瞧着你个绝世美人，就这么被活活杀死啊。”
倘若阿素落此刻所见，不是状如荒漠废墟的大片坟茔，也许就真的会信了她的这番话。
“这不是摩婆帝宫城，这是哪儿！”
“是阿修罗大城的旧址。只不过，‘现在’已经成了你们的族群墓地。”
“现在？”阿素落听出她古怪的重音，仍然不死心地复述了一遍，“什么叫‘现在’？我的父母还有族人呢？他们在哪儿！”
波旬离暗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如你所见。”
阿素落睁圆了双眸，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阿修罗大城，纵广八万由旬，乃我无数族人，以金、银、颇梨、珊瑚、赤珠、砗磲、玛瑙等七宝筑成。”
可她如今所见的，只有乱石成海，碎骨叠山。
“为什么？”
“不久前，乾达婆小公主说的话，你还记得吧？”波旬离暗轻勾红唇。
在喜林苑中，陵空曾说过，天人与阿修罗，一直以来都是相安无事，并没有发生过战争——
“再者，两族战事的起因，便是天人觊觎阿修罗女的美貌。”
千万年至今，阿修罗族皆以骁勇善战闻名于天地间。因此，提婆神群虽已成功征服了其余族群，却迟迟按兵不动。
而战火，是在一千年前莫名燃起的。
“波旬离暗！是你，将我送到了千年之前。”阿素落蓦地捂住心口，又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像无形巨手，要将她攥碎在掌心。
“让我遇见，遇见了……帝释天。”
“别这么苦大仇深地看着我，又不是我下令让提婆神群攻打你们阿修罗族。”
波旬离暗饶有兴致地近前，弯着腰在阿素落耳边轻佻发问：“你倒是可以再猜猜看，他们俘虏阿修罗女子又是为了什么？”
阿素落紧闭双眼，对她的挑唆充耳不闻。
“公主，你其实并不恨帝释天吧？就算他打碎你腹中神胎，甚至想要杀了你，你也觉得他是被厌面花的反噬所控制，从前有多爱你，之后便有多恨你，对吧？”
“那你呢？费尽心机就只为了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
黯淡天光之下，阿修罗公主昂首而立，任凭轻风拂干她脸颊上的泪痕，一如霞衣罗裙上的斑驳血迹。
“既是我的罪孽，那自然由我一力承担，不该害了我无辜的族人们。”
听出她语气坚定，波旬离暗化作红烟退开数步：“你要做什么？”
阿素落没有再多说半个字，走向了一望无垠的墓场。
一朵又一朵的红莲从天上飘下来，却在落地时化作团团火焰，焚去阿素落身上那件璀璨夺目但布满血污的霞光罗裙，重新化作了雪白无华的迦旃邻提羽衣。
刹那间，风沙骤起，火光冲天。
“你竟引来了天火！”见她依旧缓步向前，朝着泼天烈焰走去，就连心魔也开始面生惧色，“以身祭天又能如何？一切已成定局，你什么都改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