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武周末年,天下四分五裂。

    乱世当头,有空相氏建聂国,定都广陵。谁知这升平岁月不过百载,后奸臣卓岽谋反,皇室血脉惨遭屠戮,唯有年仅五岁的小太子流落民间。

    数十年风云开阖,最终万顷江山还是物归原主。先是沦为街头乞儿,再遁入空门成一代高僧,最终还俗并逐鹿天下。作为后聂王朝的开国君主,空相野这一生载于青史,字字皆是传奇。

    后聂元年三月,春风十里桃红柳绿,黄道吉日宜嫁娶。广陵古都满城锦绣,放眼望去一片火红喜气,只为今日的册后大典,才有了这等万人空巷的盛况。

    女着青褙男着白襕,主仆二人避开熙攘人群,双双步入城中名为“东临轩”的一家茶肆。

    东临轩开在杏花巷边,位置并不适合围观东关街上盛景,此时生意十分冷清。店家已年过半百,守在柜台后头有些昏昏欲睡。

    女子未摘下头上幂篱,入门后便问道:“店家,冒昧地问一句,您这儿是茶肆,不知有酒卖否?”

    “可巧可巧!”店家先是一愣,随即却是乐了,“客人竟有此口福,里边请。”

    二人便上楼,入临窗之座。

    酒未上桌,香气先至。白瓷碗中漾着澄澈琥珀光,酒香馥郁浓烈,可见是上等佳酿。

    店家弥勒佛一般笑容可掬,亲自奉上酒菜。

    “本以为今日定是无客上门,便将伙计们也打发回去了。”忽然瞧见那女子揭开幂篱的模样,他不免微怔:“您莫非,是修道之人?”

    “非也,只是个小小说书人,号为夐…夐先生。”

    虽是说书人,但她鹤发童颜衣冠齐楚,并无江湖落魄之状。而那手握玉笛侍立一旁的少年更是生得眉目如画,但也安静如画。

    夐先生呷了口酒,眯着眼淡哂道:“啧,三十年窖藏的女儿红。”

    “先生,这酒如何?”

    “尚可入口。”

    夐先生这回答倒出乎店家的意料。

    “先生未免太舌刁,此乃皇后殿下陪嫁之酒,因今日大喜才有宫中御赐,每家每户所得也不过一坛。”他一时失笑,并戏言:“您正好今日上门,可见与之有缘,小老儿因此割爱,那些个小户人家,只怕要诚惶诚恐地供起来哩!”

    这时楼下丝竹弦乐之声忽起,夐先生探首往窗外一望。原来御驾已至巷口街上,巷中又有人陆陆续续前去观礼。

    这时变故骤生——

    “古来天子册后,岂有亲迎之礼?”忽有数位须发皆白的大臣高声呼喝,领着一干妇孺老小跪倒在御驾前。为首者俨然是当朝丞相傅征明,其余几位亦是开国元老,皆携着各自家眷,摆明了是个阖家死谏的架势。

    可怜其中不乏垂髫稚子襁褓婴儿,连啼哭声也教父母捂在怀中抑得微弱。

    一时间,四下喧嚣渐止。

    后聂元帝的脸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他半生戎马,年过而立方能迎娶心上人为妻,而这些老顽固还来搅局!

    是可忍,孰不可忍!

    夐先生好不厚道,见此状竟“嗤”地一笑:“娶个皇后,还未过门倒先将自己娶成个昏君名头,也是难得。”

    店家:“……”

    平生难得谒天颜的百姓们都还不明就里,但此时君臣间气氛紧张,竟教这长街之上肃静无声。

    这时,傅相一语惊乾坤:“臣等再斗胆一问:万国花魁岂能母仪天下?”

    元帝冷笑,正欲开口。有环珮琳琅响动,他一心要藏起的皇后郁氏现于天下。

    “‘眉描远黛,额贴玉靥,丹脂点唇,檀晕两颊。’妆容精致无双,却只锦上添花。”对于美人,夐先生自是不吝赞美之词。

    “丞相说得没错,我名唤郁瑟,馥郁芳菲之郁,琴瑟和鸣之瑟,既是前朝礼部尚书独女,亦是无人不知的万国花魁:玉色。”元帝眼神一黯,牵起她的手紧握着,皇后回以安抚一笑。“我与陛下十岁相识,二十岁相知,三十岁得以相携。原本身陷淖泥自惭形秽,陛下顾念旧日情谊。”

    元帝忽然开口直言:“不,是我以帝王之尊强求于她,要她不得不嫁!”

    皇后一时微怔:“陛下,何苦来哉?”

    “于天下人而言,除了她,谁都可以当得皇后之位;但于我而言,除了她,谁不能成为我的妻子。”

    金口玉言,举国哗然。

    夐先生哈哈一笑,牵了少年的衣角蔼声唤道:“好阿栖,该你出场了。”

    阿栖睨着她,扯回自己的衣角,转身便跃出了窗户。

    “这,这是二楼啊!”店家大惊,却来不及阻拦。

    “无妨。”

    静默片刻后,青天里龙吟凤鸣竟起,清越之声直冲九霄。云间透出五彩霞光,一柱倾泻正好落在元帝与皇后身上。祥瑞之兆现于世,城中见者纷纷跪伏在地,或立起香案叩首祷告。

    “龙凤呈祥!此乃‘天作之合’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殿下千秋万福!”

    诸位老臣相顾无言。万民唱颂之声,响彻十里山河。帝后则相视一笑,执手共立于御辇上。

    “但求余生,得以相守。”

    “罢了罢了,这喜酒也喝过,新娘子也瞧过,总要有所表示才行。”夐先生已然微醺,大咧咧地朝店家说道,“店家,可有笔墨来借?”

    她趁醉在茶肆粉壁上挥毫而就,得七言贺诗一首。店家正待细看,夐先生又是一笑,便倏然不见矣。

    酒碗中有璞玉一块,为秋梨皮,其价无几。想来是为酒资。此事传扬开来,一时间东临轩顾客盈门,日日客座爆满,那首贺诗更是被争相抄录。

    三日后,贺诗呈到了元帝案头。帝阅之,龙心大悦,却疏忽了其中玄机。东临轩得御赐牌匾,此后扬名天下,却是后话。

    然贺诗无题,其中二三典故皆出自后世一部名为《昭奚旧草》的话本,道是:生在望木岁三百,死地复荣渡华年。两双比翼难舍分,端作连理各一半。

    芈朝升平元年。亦是前聂覆灭后的第二十个年头,一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年头。

    人间失道,黎民涂炭。

    自二十年前,聂朝大司马卓岽以“天告帝符”、“谶纬禅让”之说篡位,改国号为“芈”,称“晏海元年”。晏海十七年,卓岽欲立褚国公主荆有月为后,却在封后大典结束后遇刺身亡,其子卓泽即位,守孝三年后,改年号为“升平”。

    为安抚民心,后主卓泽以祈福之名传旨举国大赦,又出榜招僧,修建佛事。不过个月之期,便选得一名德行俱佳的高僧,法号“堪忍”。择定黄道吉辰,在广陵城外洪辰寺道场开演诸品妙经。

    当日晴空万里,堪忍长老正登坛讽经诵偈,坛下诸僧盘坐,唱颂经词,案上高燃檀香,烟气缭绕。

    却有一缕诡异幽香袅袅浮起,如轻歌曼舞。俄顷渐浓,侵入心脾。

    “不两舌恶口,不妄言绮语,心不贪邪欲,无恚不毒想。”

    “长老——”

    一句娇软呼唤如莺啼,有意打断这低沉温润的诵偈之声。

    高坐坛上的堪忍虽称长老,年纪却不过知天命之半。便是习惯了长年垂敛,他眉眼也依然深邃,侧颜尤其俊美,仿佛玉石雕就,额上有汗珠遍布,不时滑落沾入衣襟。

    日光大盛,晃得青绦玉色袈裟在堪忍眼中几近荼白。

    倒像是,像是女子的如雪肤泽。他双掌合十,忍不住紧闭双目,倒也不易察觉他的身体紧绷以致指尖发颤。

    简直匪夷所思:明明是层层法衣缠缚身上,怎会变作衔着一朵佛不知,而仅着轻纱的她呢?

    “照见五蕴皆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色.即是空。”

    然而《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诵尽,色犹在眼中却并不曾“空”。剔透纱罗下美景灼眼,他看得清清楚楚,俨然是此生不敢奢求的眼福。

    她伸手将那朵佛不知取下,花瓣瞬间燃尽,香气袭人犹如涅槃。

    堪忍不解,不知何时已受蛊惑的躯体燥热难耐,心里却因头脑清醒而恐惧发冷。她看着他长睫微颤,小小光圈闪耀于睫端,堪忍再忍不住,睁开双眼时眸中却已不复往日悲悯。

    “郁瑟。”堪忍呢喃着她的名字。

    这是幻觉,还是梦境?十年未见,十年不言,十年难忘。

    她轻笑,三分促狭七分媚意:“长老?”

    尾音在舌尖打着转儿。

    “十年矣,你可思念我么?”她是玉色,却不再是他的郁瑟,“奴可甚是思念长老呢。”

    自始至终,他缄口不言,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其实恨不得能尽吞了她的笑靥。

    眼前又一晃,是玉色自他臂间滑下,身姿灵活如游蛇。人面桃花盛放于身下,亦盛放于心间。堪忍再次绷紧身体,仰起了头——

    是极乐,也是炼狱。

    好似有佛祖拈花而笑,端坐云端看着他。

    而他跌坐尘中,掩面而泣。她说:“莫怕,佛不知。”

    梦骤醒,一宿无月,声色俱寂。独卧青灯古佛前,堪忍乍然惊起。

    这贪欢之所,原是静修之地。

    炉中鲜花仅余灰烬,还泛着花香檀香烟火气。诸味混杂于禅室中,挥之不去的却是陌生的yín糜气息,与他沾染了一身的胭脂味儿。堪忍神色疲惫,将手中紧拽的一袂破损衣角捂在脸上。再怎么费尽手段哀求挽留,甚至多次索取令玉色力竭昏睡,她仍像话本里的狐仙精魅,只身来去。

    天将明,他只能嗅着枕上残余的发香,回味着昨夜风情。

    昨夜如登极乐之时,玉色媚笑问道:“奴是个再肮脏不过的烟花女子,长老如此,如此垂爱,竟不怕污损了梵行?”

    他紧咬了牙关,动作却不曾迟疑。

    女子轻吟似叹:“长老,你的‘佛’呢?”

    “欢喜禅,亦般若。”

    可叹玉色竟不知,她所燃不过寻常合欢花,烟气也无法蛊惑人心,至多助兴。这世间唯她一人,能教他半推半就成其好事。那一声声娇媚入骨的“长老”,犹在耳边却不得回应。

    无论虚实,无论身心,时隔五年他竟再次犯了色戒,自怕来生身死也要再入铁柱山罢?

    堪忍十三岁出家,两年后受戒。小和尚顶着青皮秃头,一衣一钵拜别师父,心情复杂地下了铁槛山。那日昏时在小巷深处,他年少无知,追着似曾相识的一袂黄衫,无意间误入了万花楼。

    此处位于广陵城西,前进酒寮后进伎院,其间群芳齐放万花争艳。

    堪忍只吓得腿脚发软:“啊!有妖怪呀!”

    他自后院闯进了大堂,看见的大多数是些庸脂俗粉。这些女人,红粉成堆绫罗作簇,见了人便放软身子倚将上去,咧开如血的嘴。

    无端令他想起了年幼时,深宫中那些争宠献媚的妃嫔们,美人皮囊裹着蛇蝎心肠,不堪入目的丑恶。

    小沙弥连滚带跑,亡命奔逃。他一路乱闯乱撞,女支女们也受了惊:“娘嗳!”

    花魁娘子倒先于鸨母来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是个小光头蹲在角落里哭。

    万如意笑了:“你别怕,也别乱跑,我带你去见她。”

    “她,是谁?”

    “你想见的人。”

    “你怎知,怎知小僧想见谁?”

    “你想见的还能有谁?”

    是抄写佛经时总要绕开的两字,不在笔下不在口中,只在眼底只在心头。

    又或者,是在梦中。

    堪忍心里越发慌乱,好似怀中塞着个马蜂窝。那素面朝天的花魁娘子拎起他衣领,丝毫不见温柔,将他丢入了一间密室。

    这座销金窟,到处花天酒地群魔乱舞,于凡夫俗子而言是温柔之乡,于佛门子弟而言却如堕阿鼻。堪忍受了惊吓抱头鼠窜,终于闯入了他的万丈红尘。

    那一次,是在密室之中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充斥着佛不知燃烧的迷人气味,堪忍却深深记住了鼻端的少女躯体馨香。

    当时一人扑在他身上,不寻常的急喘夹杂着哀哀哭泣:“求你,求求你了!”

    其声娇怯身柔弱,言声欲顿生,应作不净观。堪忍再次大惊,暗道那娘子生得面若菩萨,竟推他入这火坑!只是这年少的僧人一时也臊得脸红耳热:“阿弥陀佛,女施主,女施主请自重!”

    堪忍本是要誓死抗拒,捍卫佛门弟子的清白,推搡间却摸到了她颈上悬着的一枚弥勒玉坠。

    他忽然觉得有点揪心。颤抖的手慌忙抚上女孩额头,果不其然左上边有一点微凸的疤痕。

    用了上百个日夜才将璞玉琢成的小物件,与几乎上千个日夜都放在心尖的人,就这般被上天送回了他怀中,伴随着突如其来的难过。

    两年前郁家自缘州迁回广陵,堪忍一路追了十里地,最后能做的,也只有把这枚他亲手雕刻的佛坠交予她手中。如今谨遵师命下山,也无非是因为,“铁槛”之外,还有他想见的人。

    他知道了,是她。“郁,郁瑟!”

    堪忍抱住她,一时泣不成声,心中大悲大喜:“何以沦落至此?倘若入了密室的不是我——”

    但是眼下这情形,又该如何是好?闻说出家人破戒自污道行当入铁柱山地狱,受刀叶炎林切割躯体之苦。他有片刻犹豫,却难抵郁瑟一声痛苦呜咽。

    “‘争奈相思无拘检,意马心猿到卿卿。’”

    他虽已温柔尽致,她仍连声呼痛。正在进退两难之时,郁瑟却抚着他脊背,无意识地嗫嚅。

    “阿野?”

    “对,是我,我是空相野。”

    两年前的空相野,如今的堪忍泪中带笑,虔诚一吻印在她眉间。

    有道是:“如火盖干薪,增长火炽然;如是受乐者,爱火转增长。”

    “你可要记住了,此夜和你在一起的,不是别个,是你的阿野。”堪忍搂着她,轻声呢喃道。

    他也把她,从“郁瑟”变成了“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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