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二刻,晋,琅琊王家

    夜色如墨,明明暗暗的灯火映的庄园幽深寂静,除了值夜的奴仆和巡逻的私兵护卫,大多数的人都尚在梦乡,然而倘若细看,却还是能发现外府正门那方有一道身影直奔内院而来。只见一个听命传号的女婢在长廊中快速穿梭,额头上布满一层密集的汗珠,面沉如水,呼吸急促,双手牢牢交握在胸前,显然传达的消息至关重要,穿过几道拱门,远远便看见一个院落独立的坐落在西北面,院中仅有的高楼大门上方挂着一面牌匾,龙飞凤舞的“千岩竞秀”四个大字高悬其上,万籁俱寂之时,这“千岩竞秀”却灯火通明,奴仆穿戴整齐,做事井然有序,显然其主人已然等候这则消息多时,乃至彻夜不眠的地步。

    女婢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小步疾行来到门前,不敢怠慢,双手交叠,恭敬地叩首跪下,显然受到极为严苛的约束。

    “公子,行宫急报。”

    “入门。”

    “诺”女婢起身入门,低眉垂首,顺势闭门,复而叩首。

    偌大的房间正中是一幅硕大的江山社稷图,长二十五尺,宽四尺,勾勒八方地域,尽纳湖海山川。画前站着一人,青衣晋裳,广袖迤逦,站姿随意洒脱,气质清和从容。

    她一边缓缓转动左手掌心上的一百零八粒紫檀串珠,一边慢慢的欣赏着这万里河山,一遍又一遍,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角落,最后,目光凝于东南,雄山为城,长江作池,正是帝都于唐所在。

    王妱并不转身,只道:“报”,音色清越明朗,悦耳动人。

    “诺”,女婢不敢怠慢,愈加恭敬,道:“戌之交亥时分,山陵崩,宣诏,皇长子正宗嗣主,即位大统。”那女婢条理清晰,口齿伶俐,俨然受过严格的训练。

    猜想被证实,王妱却是默然不语,缓缓停下转动串珠的举动,将其绕在左手手腕,负手敛目,快速的从这条消息中获取庞大的信息量,又将近几个月的所见所闻所思一一的抽丝剥茧,将重要人物的生平,风评,同自己所见所感知的一一对比,尽可能确切的分析他们真实的性情,所属的阵营,以及他们在这场即将上演的腥风血雨中所扮演的角色,所有的一切都要深思熟虑一番,朝堂博弈,一步错,极可能累及家族,满盘皆输。

    大厅静的出奇,气氛沉重,厅外府内却开始四处点灯,骚动起来,王妱心里明白,如今府内高层多半已然知晓陛下驾崩的消息,只怕不消一会儿,父亲就会召各房主事,家中英才前往东府密阁议事。

    “建康可有消息?”

    “暂无。”女婢姿势不动,谨慎应答。

    王妱的目光沉沉的落在画上,而后,转身走到窗前,微微仰头,明月映面之际,她轻振广袖,举止衿贵高雅。想到明日风云跌宕的朝堂,无声微笑,随即侧身,扬袖,跪坐,执笔,一气呵成,在窗前案桌的铺好的宣纸上落字,而后仔细叠好,装进信封,烤漆密封,又检查一番,方才将信封交给女婢,下令道:“传信大兄,不得有误。”

    “诺。”

    丑时二刻,建康,乌衣巷王家

    “郎君。”一个周身灰扑扑的小厮,叩首跪拜,看不清面容,声音粗哑,急匆匆的入门报信。

    “何事匆忙?”王洵着一件素色寝衣,立于门前,面容略带秀丽,瞳色似墨,言语带笑,不带一丝责问之意。那名小厮的身形却开始微微颤动,俯首更深更用力,眼睛紧闭,唇线拉直,隐隐有汗渍从劣质的衣裳里渗出,管中窥豹,可见其平时威严之重。

    “回郎君,探子回报,山阴行宫百里处似闻警钟鸣音。”晋国历代帝王驾崩,必鸣哀钟,自主殿始,侧殿应之,扩散至方圆百里。深夜鸣钟,又是陛下养病所居行宫,除了当朝国君驾崩,不做他想。

    “功过相抵,退下。”小厮拜服,顺势退下。

    幽篁拂窗,清气满院;竹影婆娑,姿态入画,王洵独倚门沿,单手扶额,神色莫名……

    另一边,琅琊王府,东府密阁

    家主王瑀和各方掌事,个个正襟危坐,神色严肃,一阵热烈的讨论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打更声传来,已是丑时三刻。

    王瑀微不可见的观察了各方的神色,正了正仪容神色,扶须开口:“天子印持礼四方,号令九州,既然陛下将社稷之大任托付皇长子,我辈多议无益,至于其他,目前具体情况不明,难以细论,然,我琅琊王氏,当轴世家,朝野上下居要职者众多,又有族长坐镇帝都,无需多虑,照日常行事,随机应变即可。”

    此刻,家主王瑀说的王氏族长,自然不是他这个主持本家的家主,而是统领王氏各处嫡庶支的族长,如今官拜尚书令,仪同三司的王显,王恒之。

    王家在这个世上的时间比很多短暂的王朝还要久远,自然免不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衰落的命运,以至于有那么几十近百年的时间,王家跌入了一流世家的末端甚至是二流世家之流,在那段低迷期里,王显就这么横空出世了,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中兴王家,一人之力颠倒乾坤,让王家重回当轴世家之流,令世人为之侧目,也让王显这个名字注定在历史的风流遗韵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传奇一笔。

    王瑀的这番话,无疑让大家吃了枚定心丸,众人神色渐渐舒缓,大厅的气氛愈发轻松,突然——

    “那是什么!”

    “泰山崩于前当不动声色,茂之,我平日是怎么教授你的?”王蔺的父亲沉声呵斥,顺着王茂之的目光看去,却也是说不出话来,众人见此纷纷望去,立刻被所见的场面震惊的拍桌而起。

    西北面火光冲天,烟雾弥漫,正是“千岩竞秀”的方向!

    “院中可有人?”

    “不好,怀谷此刻未至,必在院中,快走!”

    “去查,好好的院落怎会突然着火……”

    场面混作一团,众人都急冲冲的赶往后院,过了廊桥,远远的望见“千岩竞秀”的大火冲天,众奴仆簇拥着一位女公子,狼狈的从院中冲出,那女公子正是王妱,此刻的她半分瞧不出方才轻裘缓带的闲适,整个人昏迷不醒,狼狈不堪。

    寅时一刻,琅琊裴家别院

    “郎君,”黑衣密探抱拳屈膝,利落的跪下行礼,“消息探明,方才的冲天火光,确实来自琅琊王家。”

    “王家何处?”问话的青年,一袭月白锦袍,月光之下,隐隐看的见上面的银色暗纹,极尽精美华丽,同样是月白色的绸带束发,转过身,果然风神秀美,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千岩竞秀。”

    “伤亡如何?”

    “公子妱昏迷不醒。”

    “再探。”

    “遵命。”

    裴楷慢慢的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喃喃自语:“火烧千岩竞秀……”来来回回转了几圈,眉头轻蹙,长身直立,望向火光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卯时二刻,谢家小苑

    小榻上跪坐的两个青年,正在对弈,棋盘上黑白棋子纵横,棋局僵持已久,短时分不出胜负。

    沉思良久,谢庄落下一子,眼角上挑,轻佻的开口:“刚刚传来的消息,丑时三刻,千岩竞秀付之一炬,此事,廷益怎么看?”

    “你怎么看,我怎么看。”荀谦淡定的开口,一点也不受某人的影响。

    “廷益非我,如何知道我所想。”

    “远山非我,如何知晓我不知你所想。”说罢,还勾动唇角笑了笑,面瘫一笑,效果惊不惊别人谢庄不知道,反正他是被惊到了。

    “廷益这般美貌,幸而生做郎君,若是个小姑子,那……哎哟,轻点。”谢庄掩着头,左避右闪以求躲开荀谦的攻击,最后实在避不开了,索性耍赖,“不下了不下了,你这般打我,我可再不和你下棋了。”语罢,又轻轻嘀咕:“长得这般模样,还不许人说实话了不成……”

    “我乃大丈夫,岂会拟作女儿态,你若不将我比作姑子,我又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打人。”

    “事实胜于雄辩,你这样的容貌,若是姑子,最是貌美如花不过了,诶诶诶,我不说了不说了,轻点。”

    荀谦注视着谢庄,丹凤眼冷冷的上扬,嘴角一抹讥笑,不置一词,这种冰凉的讥诮,无言的嘲讽,谢庄敢说,除了荀谦,再不会有人能把轻蔑和不屑发挥到这般极致,他一点也不高高在上,可他看着你,你就觉得心里一片荒芜,明明是地位相等的两个人,莫名就觉得生生矮了一等,莫名就怵他的紧。

    知道是踩到底线,谢庄刷的一下扬扇遮面,只露出一双神采熠熠的眼睛,青丝泼墨,白衣胜雪,少年公子竟是意外的风流妩媚,顺势转移了话题“这个王家可真有意思,尊位更替之际,什么也不做就罢了,莫名的烧个小姑子的院子算怎么回事儿,你且说说,这是为什么?”

    “你不是更有意思,大半夜的硬要留我在这陪你下棋,你来说说,这又是为什么?”

    荀谦看了谢庄一眼,反将一军,不置一词,将目光遥遥望向建康,望向风波渐起的帝都诡谲。

    寅时三刻,萧家

    “父亲,大部分的世家和官员都已经知道“千岩竞秀”被烧的事了。”

    “恩,此事我儿可有想法?”

    萧孚抬头看了萧侗一眼,稍作犹豫,方才开口:“望父亲恕儿子愚钝,儿实不知,不过是烧了个姑子的院子罢了,如何值得父亲这般费心劳神的万般推敲?”

    “烧个姑子的院子自然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在这么微妙的时候烧就难免有些蹊跷,叫人不得不多想了,何况,”萧侗沉吟了一下,快速说道:“何况千岩竞秀如今虽则是个姑子的院落,可原来确是王显待了整整三十年的地方,里面多的是机关阵法,各家也不是没想过进去刺探机密,可都是不得其法,而后王显又出人意料的把院子给了个奶娃娃,如今正值动荡,这院子就突然的烧了,真是让为父不多想也不行啊!”

    说完,萧侗看着萧孚,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我儿质朴有孝虽好,可在这权谋战场上到底是容易让人欺负了些。”

    萧侗的意思,显然是说萧孚过于老实,缺少城府,萧孚听了心中难过,低低唤了句:“父亲。”

    “不必多想,辰时登朝后,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就清清楚楚了。”

    “是。”

    卯时二刻,建康王家

    王洵在书房的椅子上坐了足足三刻,和各方一起收到关于琅琊王家的消息,唯一不同的是,他还收到了一封信。

    从传信人手中接过信,信手一翻,看着那个红透了的封腊戳印,王洵的瞳孔微微缩紧,面色如常的挥退众人,而后,展开信纸,屋里的灯火明明灭灭,王洵的表情闪烁不定,细细的思索一番后,迅速烧了信,起身出门。

    朝阳初升,虹光透云。

    辰时登朝,各方粉墨登场,这场天下风波才真正的,正式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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