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宁九年,秋,帝崩于山阴行宫,享年五十有二,葬兴平陵,庙号熙宗。同年秋,皇长子司马郢升坛,百官陪位,即皇帝位,帝号孝和。

    一时间,权力交接,朝堂暗流涌动。

    半旬月后

    高山,青川,长江逐流上,一叶扁舟,舟上二三人,围坐在小方桌前叙话,舟上诸人皆是宽裳锦袍,玉带华冠,神色自在逍遥,似是畅游山林,又似去清谈访友,众人中唯有一人独立舟头,衣袍翻飞,从容闲适,浩浩乎如冯虚御风。

    “尔等可闻樊城孔令川,饮酒辄草书,挥笔而大叫,以头韫水墨中而书之,醒后自视,以为神异,不可复得,真乃奇人,七贤之后世间竟犹有如斯名士,哈哈哈哈……”说话的中年,手抚美髯,声如洪钟,面容刚毅,一举一动莫不透露出勇武之人的豪迈。

    “樊城孔令川,当真如此了得,传言他天资聪慧,少有盛名,能清谈,善书法,傲骨铮铮,故而为时人追捧。可惜文泽如今年少,不然必往樊城一览这位孔令川的风采。”锦衣华服的小公子说的慷慨激昂,双颊浮上红晕,眼里水汪汪的,浑身洋溢着少年人的潮气蓬勃,想来是极为推崇孔慈。

    “文泽小友有所不知,我的这位老朋友虽然喜爱胡言乱语,这话说却实在不假,只可惜珠玉在前,他孔令川也只能归在二流。”小公子左手边的中年人微笑开口,他面上扑了一层细细的脂粉故而显得皮肤格外的白,虽则脂粉气浓重,但举手抬足却不难看出其修养极佳。

    小公子转头看他,听他继续道:“我与朔之一道说上几个人物,想必小友听了之后,不仅知道孔令川为什么排不上一流,说不得还要为他的生不逢时叹上一两句。”

    “可不是,怪只怪,这倒霉孩子早不生晚不生,偏偏生在这样的年代,哈哈~~”文泽右手边的朔之在一旁哈哈大笑,怎一个幸灾乐祸了得。

    “哦——”文泽振奋了精神,兴致盎然的道:“既如此,还请正礼先生快快道来,好让小子受教受教。”

    “君可闻,‘淮水兰亭乌衣巷,阆苑裴家玉树郎。楚云朝下萧燕飞,不及王谢临六朝’”,这位表字正礼的中年人并不急着开始滔滔大论的臧否人物,反而慢慢悠悠的卖起关子。

    “自然听过。”

    “世人皆道是‘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一流的人物自然也多出自一流的世家,文泽小友,若不嫌弃老朽唠叨,那咱们不妨先说说这世家之流,再来品评一流的人物。”正礼先生,面容带笑,语速不急不缓,声调错落有致,一番话下来,似咏似颂,叫人听了心里痒痒,越发想听下文。

    文泽还没有发话,坐在文泽右手边,被唤作朔之的中年人却先开了口:“得了,得了,这么多年,你这老小儿见个人就喜欢卖弄才学的老毛病,当真是半点没改,明明是报几个人名事迹的事,偏偏还要长篇大论什么世家之流,”他放声大笑,一掌拍在小公子的肩上,朗声道:“这老小儿见小友年少,想要显摆显摆,还望小友耐着性子,莫要见怪才好。”

    乍听这话,文泽惶恐的举手作揖,连道不敢。

    正礼先生听了这话,却是理也不理,慢慢的摇了摇羽扇,轻描淡写的瞟了中年人一眼,唤了声“朔之”。

    “诶”。

    “我刚刚想起,靖嘉虽然与我们相熟已久,但到底还是算是客人,让他一人在外未免有待客不周的嫌疑,你索性也是无事,不如去外面陪他解解闷,如何?”

    朔之忍着笑,盯着正礼那张老脸,拼命看,直到看得正礼绷不住脸色将要发飙,方才大笑而去,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正礼所言正是,正是,老夫去也,哈哈哈~~~。”动作迅速,话落时已然是在船舱外。

    正礼微不可见的观察了一下文泽的表情,发现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后,装作若无其事接着道:“多事的人走了,我们继续?”

    文泽心中暗笑,面色却半点不动,如同刚刚什么也没发生,只拱手示意,道:“还要请教先生高见。”

    正礼颌首,继续开讲:“ 姬晋自开国,历四皇,经一百六十三年风雨,有世家七十二,其中不乏空顶门面的三流世家和已现颓势的二流世家,然而,纵使是同晋国历史一样悠久的一流世家,也只能对“王谢裴萧”这等当轴士族望其项背,其中又以“王谢”为首。所以帝都于唐才会常有小儿咏唱“淮水兰亭乌衣巷,阆苑裴家玉树郎。楚云朝下萧燕飞,不及王谢临六朝。”

    顿了顿,整理整理思绪,继续说:“兰陵萧氏,琅琊王氏,颍川谢氏,河东裴氏,这四家里龙跃云津,凤鸣朝阳之人多如牛毛,风姿仪表,清爽超凡者难以计数。便是信口一说,也可随意说出几个放眼世间难以匹敌的英才,”说到这里,这位一直淡淡然的正礼先生也不免声调拔高,情绪激昂,显然也是对这些人物倾慕已久,“谢子远,标云柯而不抚疏,王雅川,居高位而淡然自若;萧云从器量弘旷,清远雅正,裴文远疏通高素,风领毛骨,这几人难道有哪一个不是天下世人争相效仿的对象,又有哪一个不是品藻卓绝,浑金璞玉一样的奇才,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更遑论……”

    文泽小公子双颊发红,眼中光彩难以忽略,激动的问道:“更遑论……

    “更遑论,”正礼双颊泛红,虽然极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但是将扇柄攥的死死的手却暴露了真实的情绪,“更遑论,王衍之风神秀美,雅人深致,稷稷如劲松下风,裴叔则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这二人,皆是公认的王佐之才……”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听了这么多英才奇才,文泽在一旁无意识的喃喃自语。

    “说得好,当今世上除了他们这样的人物,还有谁能配得上这样的名头。”

    “若这些人当真如先生所言这般出色,确实称得上是难得一遇的俊秀,而王衍之,裴叔则二人,更是当得国士无双,这样想来,那樊城孔令川排在二流也不算冤了。”

    “自然是不冤的,除了这四家,颍川荀廷益皮里阳秋,金陵文子默品高才卓,蜀郡恒景升雅善玄言,还有那……”

    “打搅了,船家说已到于唐,将要靠岸,我遥望见岸边有一队仆从形容整齐,与文泽兄所言相似,暗想多半是文泽兄的家仆,故而特来告之”,从船舱外进来的青年人约莫二十一二的年纪,面容俊秀,笑意盎然,眉目透着与生俱来的温柔善意,这个世上就是有人有这种让人不知不觉间卸下防备和疏离的能力,即使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会生出“与君初相识,犹若故人归”的亲近感

    “多谢公子,既到于唐,想必正是我家中亲人来了,”文泽起身,歉意的对着正礼道:“今日得蒙先生高言实乃文泽之幸,奈何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于唐已至,倍念家亲,恰逢兴致高浓处,戛然而止,独自离去,还望先生海涵,日后如若有缘,还望先生不嫌小子孤陋寡闻,愿如今日快言畅谈。”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再见,当浮三大白以慰故人心,今日便不相送了。”

    “自然,告辞。”

    一来一往间,船身一震,已然靠岸,朔之和靖嘉目送文泽远去,而后,唤船家继续行进。靖嘉站在舟头,不发一言,默默目送文泽和家人离去,直到远方的黑点也消失不见,他才意态舒缓的施施然转身,进到船舱在正礼的对面坐下

    “方才在船舱外耳闻先生答辩文泽,精辟入理,现下靖嘉也想向先生询问个人,不知可否?”

    “你一向自视甚高,想来能被你惦记上的也非常人才是,只管道来。”

    “呵——”靖嘉望着正礼,自顾自的笑了一声,淡淡道:“琅琊王氏,阳春白雪第一人。”

    “王洵王衍之,此人却也值得你……”

    “先生心知肚明,王衍之固然当为人中龙凤,然则,其妹王妱却犹在其上。”

    王妱素来时名不显,世人对她的印象也大多停留在王洵之妹的身份上,如今,这个来自中等世家的小郎君却斩钉截铁的说王妱的能力胜过王洵,对此,正礼不能不感到惊讶,然而转瞬又把心思压下,淡淡道:“五郎前途不可限量啊。”何翡,字靖嘉,家中行五,何翡早产体弱,家人担心养不活故而取了个女气的名字为他保命,他母族与正礼有故,仔细说来这个法子还是正礼提出来的,如今正礼道一声五郎显然是把他当做自家后辈准备说实话了。

    “先生谬赞,先生方才愿意为文泽细细陈说,现下也请先生替靖嘉品评品评。”

    正礼闭目静思片刻,慢悠悠的开口:“也无不可,虽少人知却也不是什么秘事,传言众多,我知道的也不过是些细枝末节,五郎想听,我便说上一说,只是——,”尾音拉长,存着探询之意。

    当做子侄,却也非是真的直系子侄。靖嘉笑笑,心中敞亮,知道正礼想知道自己手中到底有多少消息,也不扭捏,大大方方的接话:“世人多知王洵风华绝代,却鲜少有人听闻他一母同胞的嫡妹王妱,便是士族清流间也不曾耳闻美名,平平无奇的人物本来不值得关注过多,”说到此处,靖嘉嘴角轻佻,眼里雾蒙蒙的看不清神色,“只是,靖嘉无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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