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骨为牢（三十一）
叶俞川浑身狼狈，一句接着一句，声嘶力竭地控诉她们，好似在那些经年往事中，他当真受了天大的委屈，无处分说。
他一双眼睛被身心泛上的密密麻麻的痛意激得满是血丝，乍一眼看去，竟比面上外翻的刃痕还要红上几分。
直到他终于看清陆令遥漠然的脸，发哽的声音戛然而止，嘴唇不自觉地嗫嚅道：“......你不信？”
陆令遥手中的剑柄无声地滑下几寸，她略略垂眸，看着眼前这张面目全非的脸。
他伤得不轻，新添的伤疤一道横过一道，皮肉肌理的破碎斩断了面部原本的走向，就连那双最为肖似师尊的眼睛也被肿胀和脓血破坏，再也寻不到一丝相像之处了。
也好，不像了，下手也就不会心软。
陆令遥淡淡地端详着他，好半晌才道：“我信。”
听到这话的两人皆是身子一绷。萧炽只觉得自己仿佛浸入深水，茫茫海浪压着他的胸膛，他急促地喘了几息，随即撇过头去，任凭神像投下的阴影遮住他紧绷僵硬的身躯。
却又耐不住支起耳朵，不敢听漏一个字。
曾经有过，纵然不复存在了，可名正言顺四个字总归叫人心底在意。
“或许很多年前，你真的有过这份心思，可真假与否、信与不信很重要么？”陆令遥话音一转，吐出的话语仿佛一把又一把的血淋淋的刀子，将他深埋的卑劣和丑恶反复剖开。
“师尊不是早就发现了吗？”陆令遥摩挲着剑柄顶端的花纹，嘲道：“你喜欢我，与喜欢一只小猫小狗没有区别，你喜欢它们依附你、顺从你、事事以你为先，却不允许它们着比你更好的衣衫、长出比你更利的爪牙......”
“叶俞川，这世上原不该有谁的喜欢，是以把爱重之人拉下云端为代价的。”
叶俞川想挤出一个讽笑，可面上麻木难言，怎么也牵不动嘴角的烂肉，只得扭曲着神色道：“我天资不佳，自是比不得陆仙君，为了一个相识不过数月的男子，就大动干戈，闹得鸡犬不宁，还想取我......你是不是早就忘了，我娘曾经嘱咐过你什么？”
“你还敢提她？”陆令遥神色冷了一瞬，“相呴相济，重在‘相’字，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你哪来的颜面质问于我？”
陆令遥顿了顿，似是几不可闻地轻嗤了一声，“更何况，我不是她随手予你的物件儿。”
听及此，叶俞川的眼中陡然划过一丝暗色。
他唇角一扯，勉强露了个血迹斑斑的笑，“你不是么？”
陆令遥心跳下意识停了一瞬，松松扶剑的手霎时握紧。
她心口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那些刻意忽略和逃避的琐碎就是渐渐蓄积的狂风暴雨。
直待这一刻，穿堂而过。
“你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她听见自己问。
叶俞川喉中发出古怪却又畅快的笑声，“什么意思？......哈哈哈哈哈......你平生最恨别人将你当作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死物，殊不知若你不是送我的礼物，你早该死了！”
“你们二人真是这世间一等可笑的好师徒，一个弄假成真，日子久了真把自己当作面慈心软的好师尊，连亲儿子都要排到后头！另一个执迷不悟，蚩蚩蠢蠢，为了个死人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陆令遥一剑刺到他手边，把那团滚落的血肉横穿在地，她眸色冷冷，低声斥道：“颠三倒四咕哝什么呢？”
她威胁道：“你今日若不把话说清楚，我还可让你死得更难看些。”
“陆令遥！”
叶俞川一声嘶叫，扭曲的手腕无力地伸出，指尖狠狠一抓，将那团看不清颜色的残破血肉撕扯一半，恨恨抬起被风刃贯过的眼皮。
“枉你自作聪明，怎么就看不清你的好师尊！无妄山上上下下，唯有她......唯有她从未将你当作人看！”
他笑到痛咳，一字一顿道：“你以为，她钻研改换灵根之法，究竟是为了谁？”
——
另一头。
乌黑的天幕已彻底降下，洞内灯火晦暗，微弱的壁灯似一只孤萤，燃亮一方四寸，倒显得夜色更浓了几分。
萧炽靠墙坐下，一手支在膝上，他不知何时换回了自己的衣衫，一对皮制束腕牢牢扣在手上，手中把玩着一缕发黄陈旧的长发带。
身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余光瞧了一眼，身形却一动未动，道：“你没睡？”
郭英儿摸了摸身上的外衫，看向不远处剑拔弩张的二人，“这样吵，睡熟了也要醒了。”
她哭了许久，声音喑哑难听，仿佛一瞬间长大了许多，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活泼，有些沉沉道：“你躲这么远做什么，就由着他们这么讲话？”
萧炽指节敲了敲，“将死之人，容他几句也无妨。”
郭英儿神色怪异，嘟囔一句道：“你还真大度。”
萧炽扯了扯嘴角，没扯起来。
被她一打乱，他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意，斟酌着道：“郭姑娘，你说你姐姐曾给你写过几封信，那里头当真除了莫挽的名字，再没有提过旁的么？”
想了想，他又添道，“我并非有意勾起你的伤心事，只是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事说不通，令人很是在意。”
郭英儿把头埋进陆令遥的外衫中，埋得低低的，直到双眼缓慢滚出数滴泪珠，洇湿了薄薄的衣料，她吸了吸鼻子，闷闷道：“哪里说不通？”
萧炽思索片刻，索性将事情掰开揉碎了来，同她一道捋了一捋。
“......那位与阿遥说，这桩事是他下凡历劫时欠下的孽债，可依我们在貘兽梦中所见，他与仙尊缔结婚契之时分明已经是神了。”
郭英儿愣了愣，恍然道：“所以一般修士的血，不足以让小貘兽化妖，若是神血的话......”
“且那间帝王家祠，除了叶氏不作他想。自古改朝换代，哪个枭雄首领不是将前朝根基付之一炬，偏远家祠而已，又不是都城宫殿，唯一让后代帝王有所顾忌的，只有出了神仙的叶氏。”
“但他既然已经飞升，也非寻常神位，为何还要以情为引，算计宗门的修士？”萧炽想到他转手撕毁婚契的无情模样，眸中渐渐浮起不解。
郭英儿听得云里雾里，疑惑道：“仙长的意思是，章家供奉的这两樽邪神，就是我们在貘兽梦里看到的那两人？是叶氏末代那位皇帝？”
“怎会呢......”郭英儿低头喃喃道。
她忽然抬手敲了下自己的头，起身让开，她原本半卧在神像一侧，恰好倚在神像惟妙惟肖、质似真缎的衣摆旁。
灯火微微照入，仿作真衣皱褶的刻痕之中，赫然有一道微小的字迹。
她指着那道字迹对萧炽说：“仙长你看这个，是我方才躺在这里时候发现的。”
萧炽凝神瞧了瞧，字迹与刻痕浑然一体，不慎清晰，“......文年......间？”
郭英儿道：“这是年号！我在镖局也押送过不少文玩珍宝，这些匠人造物总爱在不起眼儿的地方悄悄留些痕迹，什么字名啊、年号啊、图案啊......我书读的少，但打小就爱走街串巷听人说书，这个年号听过无数次......”
“因为这年号沿用的最后一年，那个皇子才恰出生，这是他爷爷的年号，几乎所有说书人讲这个故事，都以他出生这年为始的。一个才出生的婴孩，哪有本事劳师动众，在地下修这么两樽东西呢？”
萧炽默然看了半响，随即从袖中掏出一枚灵光煜煜的锦袋，嘴中不太熟悉地念念有词，直到念了两遍，一枚玉简模样的玉片忽闪忽闪地浮出，他极快地划了几笔。
玉简中瞬间传出女子惊喜的声音：“陆师姐？”
她扫过玉简上的文字，连声道：“师姐稍等，这些事情我也不甚了解，我去一趟藏书阁，即刻就回。”
片刻后，玉简又急促地闪动起来，萧炽指腹压在上面，轻轻阖上了眼。
几册史籍文字如游动的符文，顷刻之间灌入他的脑海。
郭英儿觑着他的动作，揉了揉红肿的眼，疑道：“你在干什么？”
玉简黯下，萧炽半睁了眼，冷笑道：“有意思。”
“嗯？”郭英儿险些以为他疯了，默默退了半步。
萧炽拂过玉简，收回新做的芥子袋中，自言自语道：“叶氏王朝短命，四代而亡，前三个都死于痛症，最后一个少年登位，自刎飞升。最有意思的是，他们几代帝王单传，皆是做太子时勤勉肃恭为人景仰，可一坐上皇位就如变了个人一般，极尽荒淫之能事......”
郭英儿身上一寒，嘴唇微微抖了一下，踌躇道：“这不就跟章家一样......”
萧炽回想着玉简传回的文字，慢慢念出来，“时人笑谈，常暗中猜测，新帝登基判若两人，有如先帝掳夺其身，此景延续，王朝危矣。”
“既如此……”他垂首而立，睫下阴影遮住了大半神采，发带松松地绕在指间，忽而扯紧——
“那最后飞升的那位，究竟是神仙，还是恶鬼呢？”
他一双眼睛被身心泛上的密密麻麻的痛意激得满是血丝，乍一眼看去，竟比面上外翻的刃痕还要红上几分。
直到他终于看清陆令遥漠然的脸，发哽的声音戛然而止，嘴唇不自觉地嗫嚅道：“......你不信？”
陆令遥手中的剑柄无声地滑下几寸，她略略垂眸，看着眼前这张面目全非的脸。
他伤得不轻，新添的伤疤一道横过一道，皮肉肌理的破碎斩断了面部原本的走向，就连那双最为肖似师尊的眼睛也被肿胀和脓血破坏，再也寻不到一丝相像之处了。
也好，不像了，下手也就不会心软。
陆令遥淡淡地端详着他，好半晌才道：“我信。”
听到这话的两人皆是身子一绷。萧炽只觉得自己仿佛浸入深水，茫茫海浪压着他的胸膛，他急促地喘了几息，随即撇过头去，任凭神像投下的阴影遮住他紧绷僵硬的身躯。
却又耐不住支起耳朵，不敢听漏一个字。
曾经有过，纵然不复存在了，可名正言顺四个字总归叫人心底在意。
“或许很多年前，你真的有过这份心思，可真假与否、信与不信很重要么？”陆令遥话音一转，吐出的话语仿佛一把又一把的血淋淋的刀子，将他深埋的卑劣和丑恶反复剖开。
“师尊不是早就发现了吗？”陆令遥摩挲着剑柄顶端的花纹，嘲道：“你喜欢我，与喜欢一只小猫小狗没有区别，你喜欢它们依附你、顺从你、事事以你为先，却不允许它们着比你更好的衣衫、长出比你更利的爪牙......”
“叶俞川，这世上原不该有谁的喜欢，是以把爱重之人拉下云端为代价的。”
叶俞川想挤出一个讽笑，可面上麻木难言，怎么也牵不动嘴角的烂肉，只得扭曲着神色道：“我天资不佳，自是比不得陆仙君，为了一个相识不过数月的男子，就大动干戈，闹得鸡犬不宁，还想取我......你是不是早就忘了，我娘曾经嘱咐过你什么？”
“你还敢提她？”陆令遥神色冷了一瞬，“相呴相济，重在‘相’字，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你哪来的颜面质问于我？”
陆令遥顿了顿，似是几不可闻地轻嗤了一声，“更何况，我不是她随手予你的物件儿。”
听及此，叶俞川的眼中陡然划过一丝暗色。
他唇角一扯，勉强露了个血迹斑斑的笑，“你不是么？”
陆令遥心跳下意识停了一瞬，松松扶剑的手霎时握紧。
她心口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那些刻意忽略和逃避的琐碎就是渐渐蓄积的狂风暴雨。
直待这一刻，穿堂而过。
“你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她听见自己问。
叶俞川喉中发出古怪却又畅快的笑声，“什么意思？......哈哈哈哈哈......你平生最恨别人将你当作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死物，殊不知若你不是送我的礼物，你早该死了！”
“你们二人真是这世间一等可笑的好师徒，一个弄假成真，日子久了真把自己当作面慈心软的好师尊，连亲儿子都要排到后头！另一个执迷不悟，蚩蚩蠢蠢，为了个死人刀山火海在所不惜......”
陆令遥一剑刺到他手边，把那团滚落的血肉横穿在地，她眸色冷冷，低声斥道：“颠三倒四咕哝什么呢？”
她威胁道：“你今日若不把话说清楚，我还可让你死得更难看些。”
“陆令遥！”
叶俞川一声嘶叫，扭曲的手腕无力地伸出，指尖狠狠一抓，将那团看不清颜色的残破血肉撕扯一半，恨恨抬起被风刃贯过的眼皮。
“枉你自作聪明，怎么就看不清你的好师尊！无妄山上上下下，唯有她......唯有她从未将你当作人看！”
他笑到痛咳，一字一顿道：“你以为，她钻研改换灵根之法，究竟是为了谁？”
——
另一头。
乌黑的天幕已彻底降下，洞内灯火晦暗，微弱的壁灯似一只孤萤，燃亮一方四寸，倒显得夜色更浓了几分。
萧炽靠墙坐下，一手支在膝上，他不知何时换回了自己的衣衫，一对皮制束腕牢牢扣在手上，手中把玩着一缕发黄陈旧的长发带。
身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余光瞧了一眼，身形却一动未动，道：“你没睡？”
郭英儿摸了摸身上的外衫，看向不远处剑拔弩张的二人，“这样吵，睡熟了也要醒了。”
她哭了许久，声音喑哑难听，仿佛一瞬间长大了许多，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活泼，有些沉沉道：“你躲这么远做什么，就由着他们这么讲话？”
萧炽指节敲了敲，“将死之人，容他几句也无妨。”
郭英儿神色怪异，嘟囔一句道：“你还真大度。”
萧炽扯了扯嘴角，没扯起来。
被她一打乱，他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意，斟酌着道：“郭姑娘，你说你姐姐曾给你写过几封信，那里头当真除了莫挽的名字，再没有提过旁的么？”
想了想，他又添道，“我并非有意勾起你的伤心事，只是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事说不通，令人很是在意。”
郭英儿把头埋进陆令遥的外衫中，埋得低低的，直到双眼缓慢滚出数滴泪珠，洇湿了薄薄的衣料，她吸了吸鼻子，闷闷道：“哪里说不通？”
萧炽思索片刻，索性将事情掰开揉碎了来，同她一道捋了一捋。
“......那位与阿遥说，这桩事是他下凡历劫时欠下的孽债，可依我们在貘兽梦中所见，他与仙尊缔结婚契之时分明已经是神了。”
郭英儿愣了愣，恍然道：“所以一般修士的血，不足以让小貘兽化妖，若是神血的话......”
“且那间帝王家祠，除了叶氏不作他想。自古改朝换代，哪个枭雄首领不是将前朝根基付之一炬，偏远家祠而已，又不是都城宫殿，唯一让后代帝王有所顾忌的，只有出了神仙的叶氏。”
“但他既然已经飞升，也非寻常神位，为何还要以情为引，算计宗门的修士？”萧炽想到他转手撕毁婚契的无情模样，眸中渐渐浮起不解。
郭英儿听得云里雾里，疑惑道：“仙长的意思是，章家供奉的这两樽邪神，就是我们在貘兽梦里看到的那两人？是叶氏末代那位皇帝？”
“怎会呢......”郭英儿低头喃喃道。
她忽然抬手敲了下自己的头，起身让开，她原本半卧在神像一侧，恰好倚在神像惟妙惟肖、质似真缎的衣摆旁。
灯火微微照入，仿作真衣皱褶的刻痕之中，赫然有一道微小的字迹。
她指着那道字迹对萧炽说：“仙长你看这个，是我方才躺在这里时候发现的。”
萧炽凝神瞧了瞧，字迹与刻痕浑然一体，不慎清晰，“......文年......间？”
郭英儿道：“这是年号！我在镖局也押送过不少文玩珍宝，这些匠人造物总爱在不起眼儿的地方悄悄留些痕迹，什么字名啊、年号啊、图案啊......我书读的少，但打小就爱走街串巷听人说书，这个年号听过无数次......”
“因为这年号沿用的最后一年，那个皇子才恰出生，这是他爷爷的年号，几乎所有说书人讲这个故事，都以他出生这年为始的。一个才出生的婴孩，哪有本事劳师动众，在地下修这么两樽东西呢？”
萧炽默然看了半响，随即从袖中掏出一枚灵光煜煜的锦袋，嘴中不太熟悉地念念有词，直到念了两遍，一枚玉简模样的玉片忽闪忽闪地浮出，他极快地划了几笔。
玉简中瞬间传出女子惊喜的声音：“陆师姐？”
她扫过玉简上的文字，连声道：“师姐稍等，这些事情我也不甚了解，我去一趟藏书阁，即刻就回。”
片刻后，玉简又急促地闪动起来，萧炽指腹压在上面，轻轻阖上了眼。
几册史籍文字如游动的符文，顷刻之间灌入他的脑海。
郭英儿觑着他的动作，揉了揉红肿的眼，疑道：“你在干什么？”
玉简黯下，萧炽半睁了眼，冷笑道：“有意思。”
“嗯？”郭英儿险些以为他疯了，默默退了半步。
萧炽拂过玉简，收回新做的芥子袋中，自言自语道：“叶氏王朝短命，四代而亡，前三个都死于痛症，最后一个少年登位，自刎飞升。最有意思的是，他们几代帝王单传，皆是做太子时勤勉肃恭为人景仰，可一坐上皇位就如变了个人一般，极尽荒淫之能事......”
郭英儿身上一寒，嘴唇微微抖了一下，踌躇道：“这不就跟章家一样......”
萧炽回想着玉简传回的文字，慢慢念出来，“时人笑谈，常暗中猜测，新帝登基判若两人，有如先帝掳夺其身，此景延续，王朝危矣。”
“既如此……”他垂首而立，睫下阴影遮住了大半神采，发带松松地绕在指间，忽而扯紧——
“那最后飞升的那位，究竟是神仙，还是恶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