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

    叶俞川蜷缩成一团,半张脸贴在凄寒的石地上,凌乱的发丝毫无章法地覆过,遮住他的耳与眼——

    好似这般掩耳盗铃,他就能假作不知,继续清清白白懵懵懂懂地做着天帝私生子的春秋大梦。

    可有些东西偏不肯放过他。

    他半睁开眼,一柄斜斜立着的长剑正围着他打转,一会儿碰碰他的手脚,一会儿撞向他的肚腹,仿佛在确认他的死活。

    似是察觉到他动弹了一下,长剑立刻出鞘,露出一半雪刃,不由分说地抵到他颈间。

    剑气袭人,他残破的躯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不顾利刃横颈的威胁,垂眸与长剑对视。

    他沙哑的声音轻轻唤了声:“碧虚?”

    剑身震了震,好似在让他老实点。

    叶俞川无声地咧了咧嘴,“脾气还是这么差。”

    “从前我碰一下都不许,倒这么听一个外人的话......”

    他下颌往下蹭了蹭,似乎想去触碰作威作福的剑身,可长剑极其敏锐,霎时往他脖间一压,活蹦乱跳的长穗“啪”得抽在他面上。

    叶俞川:......

    他脸被抽得一歪,被迫看向跟前那三颗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脑袋。

    “是不是阿遥如今......唤不动你了?”他自言自语道。

    他视线所望之处,三人相对而立,面色如出一辙,凝重非常。

    今夜几番折腾,陆令遥头上的繁复钗环大多不知所踪,断裂的流苏珠链绞缠在散下的长发之间,竟别有一番零落的美感。

    她小指无意识地勾着一缕长发,缠紧又松开,将凝白的指节绞得红痕斑斑,仿若此间心绪,凌乱如麻。

    陆令遥缓缓开口:“你是怀疑叶俞川的父亲和貘妖梦境中那位与我师尊订下婚契的男子,并非同一人?”

    萧炽应声,问:“你可记得他的生辰是哪一年?”

    陆令遥凝眉沉思,继而摇头道:“记不清了,修士寿长,我只知他的生辰是哪一日,却不知是哪一年。”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他与我年岁相差无几,我在凡间的时日,正是叶氏气数将尽,群雄逐鹿之时。”

    郭英儿屈指撑着下巴,“那他定然生在那位成神之前啊。”

    陆令遥冷笑一声,“这么说,天帝陛下还不曾诓我,与我师尊有情的确实是叶氏皇子,而非传说中那位飞升的天子了?”

    “‘是他,也不是他’......原来这句不是指仙凡之别,而是说身魂有离。”

    她接过萧炽递来的玉简,逐字逐句地读,恨不能将笔划拆开揉碎,绘出当年的图景来。

    萧炽犹自说着:“邪术不是凭空而生的,无论是夺魂夺舍还是换命邪阵,我猜......都是他曾经惯用的伎俩。”

    他轻嘲了一声:“所以我与章家的遭遇都非偶然,不过是熟门熟路、故技重施罢了。”

    郭英儿几番听下来,似乎对他们的身份有所猜测,她左瞧瞧右看看,最终还是没问,只纳罕不已道:“飞升的上神中途换了人,你们天上就没人发现么?这也太草率了。”

    陆令遥还来不及细想,手中玉简忽而又细闪了数下,上书的文字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楚澄久违的声音。

    “陆师姐?是你么?”

    陆令遥温和了声音:“嗯,楚师妹?”

    楚澄听她声音绵和有力,并无气虚之像,心中长舒一口气,这才道:“师姐方才问我叶氏之事,与仙门有关的记载实在不多,除了传送给师姐的那些,我又在藏书阁找到了一本县志。”

    “县志?”

    “嗯。”玉简那头传来簌簌的翻书声,楚澄的声音似有遮掩,听来断断续续,飘渺低微,“是隆宁县志,里面还有......”

    “还有您师尊的手书。”

    “传过来!”三人身后骤然炸开一声。

    他嗓音喑哑,那股趾高气扬的劲头却极为熟悉,楚澄手中的音简都吓得掉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叶......叶师兄?”一熟悉的男子声颤抖地道。

    陆令遥回首凉凉地看了一眼,碧虚剑与她心神相通,直直压出一道浅淡血痕,凛冽的剑气毁天灭劫地笼罩过来,制得他丝毫不能动弹。

    她轻声对玉简道:“不必害怕,你们叶师兄如今自身难保,寻不了麻烦。”

    那头似乎不止一人,此刻结印的结印,拾书的拾书,时不时还传来小声的争执,诸如“怎么办怎么办”“你千里传物学的不精,让我来”一类的少年音调吵吵嚷嚷,竟有一股难得的热闹之感。

    她心头阴霾不自觉散去几分。

    直到一本灵气紧裹的的陈旧书册突地浮现,玉简内再次传来楚澄迟疑的声音:“可过去了?”

    陆令遥失笑地“嗯”了一声,又听她急切道:“陆师姐,我还有一事!你让我们照顾的那位小仙童,前些日子已经送回天上了,只不过......”

    萧炽心头一紧,凑近几步,沉声问道:“只不过什么?灵灵出事了?”

    “仙童倒是无事,”楚澄无奈地捏紧玉简,“只不过他走前将宗祠的香火贡品一扫而空,还.....还砸了宗主塑到一半的金像,齐宗主气得经脉逆流,病到现在还没下床呢。”

    怪不得连素来静谧的藏书阁都听着乱糟糟的,原是宗主不管事了。

    陆令遥悄然眨了眨眼,“这不是个好机会吗?”

    楚澄不解:“好机会?”

    陆令遥微微垂眸,嘴角浮起一抹笑意,“齐宗主病重,清元仙君失踪,宗内不可一日无主。”

    “楚师妹,你的师尊,也该出关了罢。”

    玉简骤熄。

    陆令遥攥住漂浮的书册,一页一页翻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也学起旁人,撺掇他们行弄权擅术之举了?”

    陆令遥头也没回,一目十行地阅览着手中县志,“你说的旁人是指你自己吗?如今的齐宗主,难道不是你当年一力推举上去的?”

    叶俞川噎了噎,没再说话。

    “弄得这般乌烟瘴气,换个人不好么?毕竟......”

    她极浅地叹了一声。

    “那曾是师尊的心血。”

    这册县志不厚,记载着整个叶氏王朝期间隆宁的风土人情和奇闻逸事,因被藏书阁灵气所佑,未有鼠齧虫穿,封书的麻线细白如旧,至于那些陈旧痕迹......似乎是有人曾日日翻阅所致。

    她动作忽而一顿,指尖压住一页书角,随即抽出半张雪白的纸片。

    陆令遥飞快地翻过,提起书册边缘抖了抖,数张纸片哗啦啦地落进她掌心。

    “这上面记了些什么?”萧炽问。

    陆令遥攥紧那些细碎的纸张,道:“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不知哪朝哪代曾有人与仙门联合,毁去隆宁石矿么?”

    萧炽愣了愣,“是叶氏?”

    陆令遥将县志一卷,随意丢给他,道:“当年叶氏不顾内忧外患,一意孤行召集仙门,命大皇子带领大内精锐与仙门弟子入驻隆宁,意图一举毁去害人石矿。此事秘密进行数月之后,不知为何伤亡惨重,大皇子与一众弟子不知所踪,知情人也被尽数灭口。”

    “我师尊的确失踪过一段时日,想来这便是她与叶长稷结缘的因由。一同遭难,难免日久生情......”

    陆令遥眼底划过一丝疑色,“碧琉石取材极难,动辄耗费千金,又须仙门相助,难以蔚然成风,叶氏何须在风雨飘摇之时腾出心力整治所谓的害人石?”

    萧炽与她对视,皆是读懂了对方心中所想,双双道:“只怕是别有所图罢。”

    陆令遥仰首上望,笑了笑,“这世间除了陛下,还有旁人能为我解惑么?”

    一旁的叶俞川闻言,忙抵住剑刃,高声道:“你要做什么?!”

    他掌心被再度割破,鲜红的血顺着流水一般的剑滴落在地,没入或深或浅的纹路之中,错觉般的,陆令遥好似看见那些风化残损的咒文荧荧一闪,又再度黯下。

    她凝视着那樽默然生辉的神像,“师尊死的不明不白,她的仇,总归要有人报的。”

    叶俞川眸中似有一丝痛悔,“你......你什么都知道了,却还是不肯恨她?”

    陆令遥沉默片刻,道:“我可不是自苦之人。”

    “君子问迹不问心,我也不是分不清真心相待与逢场作戏的傻子。无论她最初心迹如何,往后的真心疼爱却做不得假,我也实实在在得了诸多好处......”

    萧炽立在一旁,俯身拾起一枚县志中落下的纸片,忽而想起了什么,从芥子袋中翻翻捡捡,拾出一页字迹模糊的手记,攥住她的手腕,忙塞进她手中。

    她话语一顿,下意识垂眸,一息之间,泪水无声无息地盈满了眼眶。

    “吾命将绝,当为阿遥斩尽阻碍,送达天途......”

    她一寸寸拂过熟悉的字迹,“......这是?”

    萧炽托紧她发抖的手,眸色温和:“是仙尊的手记,阿遥,她死前唯一念着的人,是你。”

    一抹清气自上贯下,吹起她披散的长发和轻薄的衣袍,月光清清浅浅地照亮一线天隙,仿佛山崖顶端,落了一场清冷的雪。

    比她遇到师尊那日的雪,干净多了。

    一滴泪落到纸笺上,视线模糊又转而清晰。

    陆令遥抬手拭去眼角残泪,“陛下要我毁掉女像,涤尽陆菀魔气,叫她魔魂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我偏不肯做。”

    她放肆一笑,召剑飞身,悬在男神像破损的左眼旁,用尽全身灵力,将剑狠狠刺了进去!

    “若我反其道而行,毁了陛下的神像......”

    千万道罡风肆虐,左眼的裂隙刹那破作一道空洞,冰裂一般的大小裂缝自头部蔓延至神像拈花的手。

    随即一声爆响——

    陆令遥猛地避开,持剑撑地,狠狠擦去嘴角溢出的血液。

    她高声道:“陛下如今,肯以真身见我了么?”

章节目录

被贬下凡后我捡了只猫神君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居又竹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居又竹并收藏被贬下凡后我捡了只猫神君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