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正域的这番上奏,直接把原本已经被淹没了的求赏一事,又给重新拉了回来。

    没有人理解,郭正域为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替张重辉说话,难道就因为二人是同乡?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便是连郭正域的同党们也傻了眼。

    时任兵部右侍郎的周嘉谟不动声色地看向了不远处的李三才,恰好此时,李三才也看向了他。

    二人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讶与不解,毕竟他们都还清楚的记得,当年张重辉上来就给了顾宪成一拳头的那一幕。

    眼下郭正域都要被赶走了,在这种时候,居然还给极有可能就是幕后黑手的张重辉求赏?

    这跟当年顾宪成挨了揍,还巴巴地替张重辉说话求情,又有什么区别?

    当年,在场的人还有叶向高,而此刻叶向高的脸色更是不太好看,他似乎察觉到了郭正域这样做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轰隆。”

    张重辉还没有做出回答,就听郭正域又大声说道:

    “张重辉,其实我很不喜欢你这种圆滑、世故、诡计多端的人。

    “有什么好怕的。”张重辉笑道:“我送与不送,今日闹了这么一出,皇上都会认为我送了。”

    “那看来,你还给其他人也准备了伞啊。”温体仁看着张重辉怀里剩下的两把伞,笑得有些僵硬。

    熊廷弼远远就看见了张重辉的身影,眼下对方隔着一段距离直直盯着他这边,这让他有些尴尬。

    然而这场雨却并不大,全然配不上先前滚滚敲来的闷雷。

    “不!”郭正域这次是真的认真了,只见他神情沉重道:

    “福王天性悖逆,加上他自幼受皇上宠溺过深,已经养成了乖戾残暴的性情!

    纵使这场雨来得突然,可能在京师做官的官爷们,却是几乎人人都有小厮撑伞。

    “下雨了,两位都没带伞吧?”张重辉像是失明了一般,自顾自地递了一把伞出去。

    本以为蓄势已久的闷雷,预示着暴风大雨即将来临,结果却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

    “放心。”张重辉笑着回道:“只要一有机会,我第一时间捞你回来。”

    “恰好我今日出门没带伞,没想到恰好又多带了伞,多谢了啊。”

    张允修心中无奈地想着,同时,他也在期盼着老天爷能够赏脸。

    期盼老天爷,能够别那么快下雨;期盼老天爷,能够再给他们张家一个机会。

    自从上次那件事情过后,熊廷弼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张重辉,故而在对一旁的郭正域作别后,他准备先行离开。

    “又不是我逼着你做的,所以我不准备还。”张重辉一脸看穿地轻笑道:

    “况且,你帮我求赏,不就是为了最后推我一把,好帮你把叶向高给拉下马嘛。”

    “这不是很正常嘛。”张重辉平静道:“你应该庆幸,他们只是躲着你而已,而不是像张太岳一样,还要被昔日奉承他的那些人狠狠踩上几脚。”

    “不知道。”张重辉似乎并不在意这个所谓的天子赏赐,毕竟的确如此,他要的只是一个结果,一个试探底线的测试结果。

    “如今我是下野之人,便是被这紫禁城内外的眼线看去也无妨,倒是你,专门跑到这里来,就不怕皇上知道你四处给人送伞?”

    张允修心知肚明地接过伞走了,去送那虽然与他不太熟,却是同乡的熊廷弼。

    等张重辉大致了解了今日大朝会的大致经过时,散了朝的百官们,也已经陆陆续续地走出了宫门。

    ……

    温体仁走了,雨也开始越下越大。

    天下雨了。

    这一次,张重辉没有再故意反驳了,他只拱手作别道:“时候不早了,就此分别吧。”

    天穹上又传来了一声闷响,有人抬头望去这才发现,乌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笼盖住了原本的太阳。

    若任其行事多不思后果,致使国政日非,百姓将苦不堪言啊!”

    “你怎么知道?”张允修一脸惊讶地问道:“难不成你算到了?”

    伴随着第三次雷声敲响在天,电光火石之间,张允修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

    遥远到险些被忘却的记忆再次袭来,似乎点醒了他一般!

    “陛下!臣还有奏!”

    张重辉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他只当郭正域是故意说出的这番话,好让皇帝的眼线听到后,回去告诉皇帝这个说辞。

    “你……”郭正域被说的红了老脸,他也是服了张重辉,怎么跟顾宪成一样总爱说他笨。

    “这样啊……”温体仁一脸可惜地摇了摇头,有模有样地叹息道:“可惜了,你这顿好酒,短时间内我怕是吃不上咯。”

    张重辉走了,留下郭正域还在原地。

    “倒也是。”郭正域点了点头,又道:“你欠我这个人情,准备怎么还?”

    “这还多亏了温长卿站出来提议,总之事情说来话长,咱们先回去,回去后我慢慢跟你说。”张允修说着拉起张重辉就要走,然而却是没有拽动对方。

    面对这番无异于抢的行为,张重辉只是轻轻笑了笑,道:“无妨,本来就是给你带的。”

    他仍旧还在俯首跪着,哪怕隔着官袍,滚热的地砖也仍旧烫麻了他的膝盖,然而他能做的只有静静等待。

    “五叔,飞百跟咱们是同乡,你去送送他吧。”张重辉说着,将怀里剩下的最后一把伞打了开来,手上那把则给了张允修。

    “张重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吗?”

    我问你,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胜任一代明君的重任?

    “怎么说?”张重辉问道。

    偏偏他每次……都还无法反驳……

    郭正域先是环顾了一圈四周,确定周围没有眼线后,他才对张重辉说道:

    “那可不一定。”张重辉又故意道:“福王上位又有何不可呢?反正谁当这大明朝的皇帝,于我而言都无差别。”

    张允修跑近张重辉身旁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三个字。

    “那是你笨。”张重辉毫不留情地说道:“谁让你老是躲着我的?这下好了吧,以为靠个妖书就能把于可远挤下台?你也太小瞧他了吧?说你笨,你还真是不聪明。”

    温体仁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完这番场面话后,这才凑近张重辉耳旁,低声道:

    便是说自己忘了带伞的温体仁,张重辉也瞧见他身后跟着的小厮手里抱有一把伞。() ()

    “好啊!”温体仁笑道:“诶,既然如此,择日不日撞日,撞日不如今日,要不今晚你就请我吧!”

    ……

    听到素来小气的皇帝,居然如此大方地赏了自己一个铁饭碗,张重辉不由得疑惑道:“皇上怎么会如此大方?”

    “飞百,眼下是他欠你人情,该让他记着才是,跟我一块儿去见见那小子吧,他在专程等我们呢。”

    ……

    眼看张重辉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张允修奇怪问道:“是还要等什么人吗?”

    这两个有些矛盾的字眼,显然万历皇帝用意颇深。

    “你也瞧见了,如今除了熊飞百,这些往日里阿谀奉承我的人,现在都跟见了鬼一样躲着我。”

    说罢,张重辉大步离开,似乎急着去赴什么人的约。

    在一道道异样目光的注视下,张重辉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走来。

    听到此话后,温体仁这才笑着退后两步,拱手作别道:

    “一曲离歌两行泪,不知何时再逢君。那我就先告辞了,明赫,来日再见。”

    张允修也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张重辉手里还抱着三把油纸伞,他知道自己拗不过张重辉,只好快速将事情经过,大致地讲了出来。

    张重辉沉默了一瞬,笑道:“恐怕不行,今晚我已经有约了。”

    张允修走路快到几乎可以说是跑着出来的,故而走在百官最前面的他,也是第一个瞧见张重辉的人。

    “对了,方才我听叔叔说,今日我之所以能够得圣上赏赐,多亏了有你主动上奏,我该多谢谢你才是,改日,我定请你吃顿好酒。”

    “我来保护太子?”张重辉故意笑道:“呦,你难道不怕我带坏太子了?我可是皇上的人啊。”

    熊廷弼不太理解郭正域是什么意思,却还是被硬拉着去见了张重辉。

    “你叔叔没同你讲吗?”温体仁看了张允修一眼,又道:

    熊廷弼刚想说不用,却是瞧见正跟他同撑着一把伞的郭正域,以极快的速度接过了张重辉递来的伞。

    熊廷弼都懵了,虽然搞不清楚具体情况,他却还是听了郭正域的话,乖乖撑着那把新伞离开。

    下一刻,郭正域更是直接把接过来的伞,强行塞到了熊廷弼的手里,道:

    “飞百,拿着吧,你可以先回去了。”

    “成了吧?”

    应天,户部,前者宛如官场人的‘冷宫’,后者却是个油水不少的香饽饽部门。

    “哈哈,这哪是算得到的。”张重辉笑着将伞倾了过去,说道:“看你急着跑来的样子就知道了,若是不成,你就是最后一出宫门的人了。”

    “不要回去再说。”张重辉说道:“就在这里说,我现在就要听。”

    “这不一样。”郭正域苦笑道:“我比不上张太岳,他好歹搏成功了,可我却是把自己给搏了进去……”

    熊廷弼却是说道:“可我帮他,并不是为了让他欠我人情,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明赫,我为了帮你,都被贬到应天那个鬼地方去了,你可千万别让我押错了宝啊。”

    张重辉手上撑着一把伞,怀里还抱着三把伞,迎着点点细雨,一步一步走到了紫禁城外。

    可当年,我在刑部大堂被众人指责推搡时,只有你拉了我一把。

    “难道服从性测试,只能到这里了嘛?”

    “皇上赏了你一个官儿当!”张允修高兴间又有些欲言又止,道:

    张允修尴尬笑了笑,旋即兴奋问道:“你猜皇上赏了你什么?”

    高台之上的万历皇帝已经沉默了良久,他似乎是想等老天爷下雨,让暴雨来冲走这个被郭正域重新挑起的话题。

    张重辉似乎没看见温体仁眼里的怪意一般,他主动说起道:

    “算了,懒得跟你计较。”郭正域最后说道:“我要走了,以后就靠你来保护太子,直至他平稳登基了。”

    然而,才不过踏出几步而已,张重辉就听到身后传来了,郭正域那有些故意放大的声音。

    “哈哈……”郭正域自嘲地笑了两声后,笑容更是逐渐苦涩起来,回头看着昔日同僚们的各异眼光,他不由得叹息道:

    另一边,正在赶去赴约的张重辉,也是才反应过来一件事。

    “虽然只是个从八品的小官,但好歹也比金银珍宝这些粗俗之物好多了!”

    “果然是政入万山围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啊……”

    张重辉刚想要点头,就看见两个熟人并肩走出了宫门。

    这场难得召开的大朝会开了许久,眼看都快要过申时了,才见熙熙攘攘,红绿交加的人群从午门处涌来。

    事实证明,机会,有时候是要靠自己争取来的。

    “我没心思跟你开玩笑。”郭正域严肃道:“我知道你是皇上的人,也知道你的确想要带坏太子,可我身为太子的老师,我相信他。另外,我也相信,你其实一直都想要扶太子上位。”

    我这个人最不喜欢欠的就是人情了,所以今日,我还给你了。”

    眼看天就要下雨了,最急的人莫过于张允修了。

    回头望着高耸威严的红墙,郭正域纵使再怎么恋恋不舍,他也只能离开这个苦读圣贤书多年,好不容易才爬进来,如今却又不得不离开的紫禁城了。

    “皇上不仅‘夸’我关怀太子,还‘夸’我懂得劝谏君王赏罚分明。所以,皇上开恩,升我为应天府户部员外郎,不日,我便要去南京赴任了。”

    郭正域看着熊廷弼,目光认真道:“飞百,记住了,不论在哪里,就事论事是一回事,为自己筹谋才是重中之重!不要怕欠人情,更不要怕别人欠你人情!你看张重辉就知道了,他实在是太会让别人欠他人情了!”

    张重辉没有将这番话放在心上,只留下一句“原来如此啊”后,便撑着伞,去赴下一个人的约了。

    人都打发走了,陆续退朝的官员们,也都走的差不多了。

    然而,郭正域却是拦住了急着想走的熊廷弼,并说道:

    “明赫,好巧啊。”温体仁笑容满面地走上前来,招呼都还没打完,他就十分不见外地从张重辉怀里夺过了一把伞,撑开伞的同时,他笑道:

    “不对,皇帝到底赏了我什么官儿啊?”

    张重辉这才想起来,他连被万历赏了什么官当,都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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