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名叫桑染,桑叶染成秋罗色,是个好名字。

    循声望去,正有个墨发长眉的中年男人从楼上下来。

    墨发,元阳鼎盛,长眉,福祚绵长,既老又年轻,这人不简单。

    桑染能将鬼魂封入葫芦里,道行肯定是有的,但以他真龙之质,又刚好走了玄门,总不该只有那一点本事,许是开蒙晚了些。

    却看他师父,骨架宽大体格壮硕,下颌粗犷与脖子同宽,眉骨高耸,双目精深,本是个威武凶骇的面相,却端出一副温良恭俭的神态,略有些违和。

    这人一来,桑染原本微弱的气场就更加低迷,他微微耸肩,耷拉着脑袋,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如此更加耐人寻味,又想起昨日他脸上的指印和提起师父时紧张的神情,莫不是这师父当得太过严苛,将他唬成这般怂样?

    正凝神思索,鼻尖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夹杂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味道。

    有古怪。

    一旁低头扒饭的杏子不知为何搁了筷子,鬼使神差从布袋里摸出俩铜钱,抛下又接住,定眸一验。

    “大祸临头。”

    她卜得莫名,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一听这乌鸦嘴呱呱便头疼,偏偏还特灵验,不得不听,只得问她:“祸在何方?”

    “东。”

    杏子的目光越过我肩头,望着那一师一徒的背影和布满鬼瘴的天幕,最后落在我额间。

    “哎哟,阿樱,有人妨你,你可得小心。”

    我摁着狂跳的右眼皮:“妨就妨吧,多大点儿事儿。”

    倒不是我举重若轻临危不乱,自我投胎以来,一向福泽深厚逢凶化吉,若非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大祸临头,那一定是带天孙回南天门的征兆。

    看来我与杏子的师徒缘分也就这几日的光景,只盼大祸临头时,叫我金光叱咤原地飞升,闪瞎杏子狗眼。

    最好多磕几个响头,叫她不信我是小仙女下凡。

    不过我寻思着还是要交待些后事,便附耳将房契地契以及存钱的暗格跟她说了一通。

    杏子听完一脸古怪:“在西屋第十二块墙砖底下,我早就知道了,干嘛说这些?”

    如是便轮到我震惊了。

    我知道杏子鬼精,却不晓得这些年都将钱藏在她眼皮子底下,她知己知彼,而我却不晓得她藏钱的位置。

    没找人牙子将我发卖掉,我简直要感谢她。

    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我回她道:“你不说有人妨我,万一我有个好歹……”

    万一有个好歹,你也可以仗着这钱和房过好这一生,不用再去颠沛流离讨生活。

    杏子一怔,面前的饭菜突然不香了,她漂亮的杏眼蒙上一层雾水,嘴角撇下,似有煽情的话在喉咙里转了又转,又被哽咽着咽下。

    然而心一狠,张口又是一顿抢白:“谁稀罕,你若诚心要死,把这个留给我。”

    她指的是我手上的戒指。

    不愧是我徒弟,眼光如此刁钻,这戒指可比那些房子票子值钱多了。

    “个没良心的,早盼着今天了是吧!”

    “哼!”

    杏子撅着嘴,低头继续扒饭,眼泪却一颗颗噗哒噗哒往碗里掉。

    到底是个嘴硬心软的孩子,平时大大咧咧惯了,还真见不得她吃这眼泪拌饭的样子,我于心不忍,不得不哄她道:“逗你玩儿的,你师父我天神下凡,哪里这么容易嘎掉。”

    杏子一边红着眼往嘴里塞饼,一边斗气般嘟囔:“早一日晚一日,早晚有一日,散伙就散伙,这世上谁又离不开谁,你丢下我我也照样活。”

    我被噎得无话可说,知她这是心病又犯了,赶紧打住不提。

    却见老板娘慢悠悠踱来,递了壶酒给我。

    我闻了一下,仙人酿,这可真是铁公鸡拔毛了啊。

    老板娘已然换了副面孔,软语娇嗔倚在我身上。

    “阿樱你放心喝,羊毛出在羊身上。”

    “几个意思?”

    “嗨,方才那俩道士退房了,我怎么好意思算你二两银子的荷包蛋,咱们做的是正经生意,向来童叟无欺。”

    意思是剩下的钱就不退了呗。

    “退房?”

    我看着那俩道士离去的方向,这前不扒村后不着店,他们若去东阳山,今晚要在哪里歇脚?跟踪起来可就麻烦了。

    “不过退房便退房,行李却撂下了一些。”

    老板娘媚眼如丝扒拉了我一下:“你们不是说要报恩,不如帮忙捎带一下?”

    “正合我意。”

    我亲切地与老板娘握了握手,拎着酒壶上楼去。

    到了楼上才知道,这对师徒只开了一间房,师父人高马大睡床上,徒弟两张椅子拼在一起,蜷在墙根儿凑合着过夜。

    落下的行李并不多,大概也就两件旧衣裳,一支烂笔头,画满符咒的黄纸包着那桂花叶子,还有两卷破书。

    看着那补丁叠摞的外衣,又想起早上老道一身体面的行头,不知天上那位看到这一幕该作何感想,反正我是有点想将他暴捶一顿。

    趁杏子将物品归笼到一起,我背着手在客房四处踱步,这里还残留着些许不可言说的味道,像是久病将死的牛马散发出的酸臭味。

    回想起那老道红润的脸色,不应该啊。

    心里发毛,也没什么头绪,顺手翻检行李,拎起那两本书,一本讲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狗屁不通的伦理纲常,一本固基培源的道法要领,里头还夹着张纸,写着人剑合一的心法。

    如此倒是蹊跷。

    但凡是有点资历,都能看出小天孙,也就是桑染资质的优越,怎么会十二三岁的年纪还在看固基培源的书,既然还在固基培源阶段,又何需人剑合一这么高深的心法。

    那老道在饮食起居上苛待,精神上荼毒,道法又不会教,不是蠢就是坏。

    我撇了撇嘴,将书扔回去,却从里头掉出个物件,拾起来一瞧,是个簪子。

    簪子由墨玉雕刻而成,一端镶着圆形金兽面,样式古旧,是个老物件儿,颠在手里并不沉。

    昨日的桑染,身边统共两样值钱的东西,一个是手中的宝剑,另一个,便是发间这墨玉簪子。

    杏子弯腰将桑染的衣服摊在床上,剩余物品皆归置在上头,打算折起衣裳四角叠成个包裹,塞进随身携带的花布包里,抬头见我拿着簪子苦思冥想,便摆出一张嫌弃的脸,“咦”地一声拉出怪怪的尾音。

    “怎么了?”

    “这簪子看着怎么这么晦气。”

    她皱巴着眉,向后退了一步,就像看到什么污秽之物。

    这位乌鸦托生的小神婆嘴巴跟开过光一样,我不得不仔细审视手里这玩意儿。

    墨玉不甚通透,玉质中飘满黑沉沉的棉絮,看不清个所以然。走到窗边,对着阳光再三打量,终于发现簪子镶金的那头似乎更通透一点,里头似有文章可做。

    金兽面与玉石卡得十分紧致,难得的金镶玉工艺,却使在并非上乘的墨玉上,更加古怪。

    杏子丛荷包里捡出一根针递给我,我对着阳光挑动那兽面,起初艰难,松动后渐渐能将针尖塞进缝隙,这便逸出一丝奇怪的味道。

    我俩对这味道都不陌生,杏子又是嫌弃。

    “阿樱,这么小的簪子里怎么会生瘴气,恶心死了,那小道士怎么把这腌臜东西戴头上?”

    哪个好人家的孩子会穿着打补丁的衣裳,又戴这么古怪的镶金玉簪,定是那老道士所为。

    “里头像是被下了禁咒。”我道。

    “禁咒为何会生出瘴气?”

    杏子求知若渴眨巴着眼,作洗耳恭听状,惯得我这好为人师的毛病又蠢蠢欲动了,我清了清嗓子,为她指点迷津。

    “禁咒之所以被禁,多是些见不得人的肮脏法术,操纵怨恨仇煞等死能量以达到其不可告人之目的,封印在这毫末之间,时间久了便酿出怨瘴,因此恶臭难当。”

    我也怕不吉利的东西沾到身上,便将簪子压在桌脚下,找了根棉线缠在兽面上,隔着三丈远的距离使劲一拉。

    果然,随着兽首被拉开,一股黑烟“砰”地一声炸开,一时整个屋子臭的跟猪圈一般。

    杏子急着开窗,我急着锁门。

    “完了完了完了,老板娘若知道又该骂死我了,待会儿咱别走正门,跳窗走,不然吃不完兜着走。”

    “切,你怕她作啥?又不能真吃了你。”

    杏子趴在地上,将蹦到床底下的兽面捡回来。

    等到黑烟散尽,才敢去拾玉簪,里头的确有条狭窄的空隙,用针尖挑出个纸条来,展开一看,却是谁的生辰八字写在一个人形纸符上。

    “巫诅符?”

    “不对,是替身傀儡符。”

    杏子凑过来念道:“庚子壬午丁丑庚戌,今年三十有六了,谁呀?。”

    “未必三十六,没准九十六。”

    翻过纸人,背面写着黄白游三个字。

    “谁叫黄白游,他的生辰八字怎么会写在替身傀儡上,阿樱,这是啥?”

    “像是个……李代桃僵的转圜咒。”

    心间猛然一紧,这么个恶毒的玩意儿,偏偏出现在小天孙头上。

    “转圜咒,转圜什么?”

    “一般说来不是气运,便是寿岁。”

    “偷天换命?”杏子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昨日那小道救我的时候便带着这老气的发簪,原来是有人想要偷他的寿命啊,阿樱,不会是那个老道吧。”

    原本也只是怀疑,可经乌鸦嘴这么一说,一般都得成真。

    人间寿岁无常,福祸相倚,偷天换命不是不可能,只不过要付出代价。

    不过话说回来,这倒是可以解释他面相上的矛盾,和他身上奇怪的老人味。

    我突然想到什么,又将杏子方才收拾好的包裹扒开,一件件清点。

    “咦?这些都像是小道士的私物,老道的呢?”

    目光扫过房屋,并没有剩下别的什么。

    “我见他腰里别着个乾坤袋,许是放在里头带走了呢。”

    杏子瞧得仔细,这会儿突然醍醐灌顶,领悟出个真理来:

    “老道士将小道士的东西全部撇在客栈里,不会是打定主意,小道士再也用不上了吧。”

    我与杏子相顾失色,似望见一场阴谋压着东阳山头的乌云滚滚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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