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卷云舒,从天上看到人间,不腻味吗?

    我走过去,坐到胡桃树下的长椅上。

    桑染看我的眼神,总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不同于小孩惧怕大人,学生逃避夫子,他紧张地站起来,手搓着衣角,目光四处游移。

    最终落在我受伤的肩上。

    “对不起。”他垂下眼帘。

    “没事,会好起来的。”

    我向他招手,拍了拍长椅空出来的位置,桑染迟疑着过来,坐下。

    洗干净脸,他不再那么潦倒,许是这些日子心力交瘁,竟比初见时还要瘦些。

    也不知那些怨鬼消散后,有没有能睡上个好觉。

    他身上穿着东拼西凑的旧衣服,苍青色的褂子是我前些年淘汰的,裤子稍短,裤脚还绣了花,是杏子的。

    显然,也不能指望杏子这黄花大闺女拿出什么男人的物件,好在衣服简洁肃静,虽不合身,总比那摞着补丁的旧道袍好上许多。

    桑染要饭的不嫌馊,没怎么介意。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露出流浪狗一样仓惶的神情。

    是怕我将他撵走?

    苍天作证,我哪儿敢。

    我不似杏子那般自来熟,没话找话的本事捉襟见肘,不得不斟酌二三,打破沉闷。

    “你叫桑染,桑叶染成秋罗色,这么有意境的名字,谁给你起的?”

    千万别是那老道,多晦气。

    还好桑染答:“爹爹。”

    “可还记得你爹爹名讳籍贯?”

    “不记得了。”

    “小时候的事还记得什么?”

    “小时候……”他瞳孔微缩,像是回忆到什么不好的事,手指紧张地蜷起来:“我记得起了好大的火,一直烧到了房顶,房子塌了,柱子砸下来,他们都睡着了,被埋在里头……”

    桑染声音很小,神色也不觉悲痛,父母的温情被他遗失在年幼单薄的记忆中,而那烧荒了他童年的火,早已化作悲凉的诅咒,暮鼓晨钟般敲响在他灰暗的人生中。

    “是师父踢开窗户,将我抱出来。”

    桑染说到这里,突然蹙紧眉心,似有野兽在心间翻滚,创得他鲜血淋漓,可他即便痛心,却依然道:“师父……师父其实待我挺好,在观里,他说我秉性纯善,资质最佳,也教过我许多事……他或,是有什么苦衷。”

    少年眼中大雾茫茫,既不曾看见自己,也没办法认清楚别人。

    他五岁落入道观中,朝不保夕寄人篱下,必然备受欺凌,而黄白游那个操纵人心的高手,便是这么游刃有余趁虚而入,只消雪中送炭几次,便教他死心塌地。

    桑染或许直到现在,都无法完全接受黄白游处心积虑的事实,甚至还在替那老道开脱。

    若让杏子听到这些糊涂话,她那暴脾气又该摁不住了。

    连兄弟情人都出卖的人,只怕为了活命什么都做得出来。

    桑染家中失火的事想来也未必那么简单,老妖怪常年物色命硬之人,巧取豪夺培养替身,做出些杀人越货的事情,也是极有可能。

    而桑染作为家中幼子,若有父母依仗,总好过被养得跟叫花子一般。

    这些尚不能对桑染直说,待他慢慢成长,见了天地众生,再见自己,便有足够的时间将往事一一复盘,逐个掂量出黑白真假来。

    只不过那时,又将是一番痛彻心扉的煎熬。

    “你师父贪图长生,资质又不够,便走了邪门歪道,是注定要遭天罚的。”

    也只能点到为止,黄白游已死,多加评判只会让桑染伤心。

    桑染胸膛剧烈起伏着,似强忍着胸中的悲恸,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不似杏子那般嬉笑怒骂皆随性,曾经角落里无人在意的情绪,袒露出来皆成羞耻,于是他咬着牙,将一切咽进肚里。

    最终只余下眼底漫卷的流云。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便与他一起坐着看云。

    若真能心如顽石,视一切如过眼云烟多好,就像天上那个养尊处优的小傻子一样。

    或许这便是冥冥中的注定,他要将缺失的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一道在人间补齐。

    做神婆这么些年,见证了无数荒诞离奇的寻常事,大概知晓凡人是一种多么复杂的生灵。

    看似草芥,却又顽强不息,尝八苦无尽,看无常有时,短短几十年百川海纳,拖着沉重的皮囊一路磕绊,敏锐的心渐渐锈蚀如钝铁。

    蓦然回首,风雨如晦,再瞧当年痛不欲生过不去的坎儿,便似隔岸观火,忆不起那剖心的痛来。

    只是这条路啊,漫长如荒野,他才刚刚启程。

    桑染突然扬起小脸,目光小心翼翼在停留在我脸颊上。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啊?”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诚如所述,这是他第一次出道观,而我也从没有走出过大千山,见过是没可能的。

    心间不由生出一丝喜悦,虽说是个心窍不通的,被我照顾了千把年,好歹是混了个脸熟啊。

    臭小子,本仙子没白疼你。

    我轻笑一声:“我瞧着你也颇为顺眼,难不成是上辈子认识?”

    面前人儿腾然红了脸,那副羞怯的模样,直教我想上手捏他的脸颊,然而还是得忍住。

    我捉弄他道:“我觉得呀,咱俩之间一定有着特殊的缘分,不然九州如此之大,怎么就那么巧,偏偏是你救下我徒儿,又教我徒儿算到你要倒大霉?”

    桑染怔了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风吹过,树影摇晃,春日的风还带着凉气,我这大病初愈的身子消受不起,咳嗽起来,桑染站起来挡到上风口,有些紧张地看着我。

    “我扶你进屋歇息。”

    我裹紧身上的袄裙,再看桑染,露着脚踝冻得青紫却浑然不觉,或许已经习惯了。

    “哪里有那么娇气。”我摆摆手。

    厨房飘来米饭的香,倒是把我馋虫给勾了出来。

    “啊,好饿啊。”

    我站起身,装作没听见桑染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我要去厨房了,阿染,要不要来搭把手?”

    我拍拍他的肩膀。

    这一回,他没有躲开。

    ******

    这一顿饭十分丰盛,杏子做了三菜一汤,我撑着唯一能用的右手挥斥方遒,炖了锅红烧肉,看得杏子口水直流。

    喷香的肉味引来田间地头流散的野狗,顺着狗洞钻进来,眼巴巴围在厨房外头。

    “去去去。”

    杏子撵了几回,没辙,只能由着它们在门外晃荡。

    三人入席,刁徒儿伸筷子先捡最肥的那一块肉吸溜进肚里,顿时一副登仙的表情,不知是不是舌头被烫了,她声音都带着哭腔:“阿樱,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做这个。”

    “仙姑我本事多着呢。”我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见桑染没动筷,便往他碗里布菜:“别拘着,敞开了吃,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说完又后悔,桑染哪儿有什么家,我什么猪脑子。

    桑染并不在意,反倒有些受宠若惊,道了谢,默默拿起筷子,畏畏缩缩开始扒饭,余光若有似无打量着我俩。

    杏子一番饕餮,吃了个半饱,朝旁边一看,却见美少年低头鼓捣半天,两块喷香的红烧肉叠在最显眼的地方,愣是一筷子没动,底下米饭却掏空了。

    “咋了,你不是道士么,又不是和尚,怎的还吃素了?”杏子揶揄他。

    桑染尴尬着不解释。

    吃肉?那是多么僭越的事,他寄人篱下有口吃的就行,若是吃多了,会不会被人撵出去?

    他瑟瑟在我脸上瞟了一眼,看得我只想把老道扒出来鞭尸。

    在老道身边,他已经练就察言观色的本事,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满口仁义道德,怕是徒弟碰一点荤腥,便要申以孝悌横加斥责,直叫徒儿动一丝俗念,便满心羞耻。

    “吃啊你!”

    杏子最见不得人扭捏,径直从他碗里夹了块肉出来,丢到门外,几只狗嗷嗷争得跟鳖翻潭一般。

    “你看,狗都敢吃。”她指给桑染看。

    这是什么虎狼激将之法?!

    我额头一跳,敲了她一筷子,那可是天帝的宝贝孙子,你拿他跟狗比,你不要命啦!

    “怎么说话呢,这么多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

    “我这不是好心。”

    “闭嘴。”我勒令道。

    杏子愤懑地撇了撇嘴,继续埋头干饭。

    桑染脸又羞红了,他也不为自己争辩,只是有些木讷地僵在那里。

    哎,我也在怀疑,小天孙的命薄到底谁在写。

    绝对不可能是司命,司命若敢写成这样,天帝不拿幽冥魂火把他轰成渣渣。

    “放心吃,多着呢。”

    我又夹了菜放他碗里,心道来日方长,只要好好待他,他早晚能像杏子一样活起来。

    这顿饭吃得各怀心思,桑染小心翼翼,不偏不倚在我和杏子吃饱前搁了筷子,接着便收拾碗碟要去厨房洗碗。

    看来这些天,杏子没少支使他。

    我摁住桑染,使唤杏子道:“你去洗。”

    “凭什么是我?!”

    “人家是客人。”

    “你不是答应了要收留他。”

    杏子居然当人面儿将我一军。

    桑染眼皮一抬,满怀期待看向我。

    压力给到了我这里,我……偷着乐呢。

    但还是憋着一脸公正:“那你也不能欺负人家新来的!”

    杏子雀跃起来:“桑染,你听到没,阿樱她答应了。”

    似怕我反悔,她将桑染手中的碗筷分去一摞,拉着他飞快向厨房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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