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策走进来的时候,面上是带着笑的。

    那是一种……怎么说呢,毫无破绽的笑容,颇有分寸的礼貌,点到为止热情,进退得宜的沉稳,就好像,他正揣着最虔诚的心,走进最无垢的佛堂圣庙。

    然而,方才其乐融融的气氛却一扫而空,好似那扇打开又关上的门,带了看不见的惨雾愁云进来。

    可玄策明明是笑着的。

    贵妃不得不打起精神,礼王正襟危坐一扫方才的散漫,所有宫人敛气屏声,屋子里安静得诡异。

    脚步声稳稳停下,玄策长身玉立,对着贵妃毕恭毕敬叩拜。

    “儿臣给母妃请安。”

    贵妃的嘴角向上弯了弯,声音不太有力气:“嗯,起来吧。”

    玄策起身,与礼王对揖。礼王道:“不必拘礼,请坐。”

    一个请字,倒叫我听出颇多深意来,贵妃的凤仪殿,礼王似回到自己家中,而庆王却浑然似个外人,不,竟较我这个外人,还要见外一些。

    依稀记得翠果提过一嘴,这个庆王常年驻守西北,极少出现在京城,如今看来,这关系的确生疏。

    玄策落座,端的还是那般张弛有度的笑容,他同礼王道:“方才远远听见这边热闹,叫弟弟我好生羡慕,来了却又没声了,敢情是有什么好事藏着掖着,不想让我知道?还是儿臣来的不是时候,搅了母妃雅兴。”

    这拉家常一般的埋怨,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下,不知为何显得不合时宜。

    贵妃脸色莫名难看了许多。

    “诶,哪有的事,”礼王干笑了一声:“你来得正巧,还记不记得以前还在王府时,常常跟在你屁股后头的那个,定国夫人带着的兰丫头?”

    庆王便转头向我看来。

    他的眼睛生得极好,既有尚为小天孙时的圆润,又有桑染的黑瞳,岁月将他的眼尾拉长,柳叶般向上扬起,看起来多了一丝桀骜,少了些憨厚。

    “这便是兰丫头?当真是女大十八变,与从前怕是两副面孔了。”

    玄策看向我时,嘴角也是扬起的,我却不知为何看出了一丝嘲讽,不禁周身一凛。

    冷汗沁湿后背,风一吹便如置身腊月一般,方才泛滥的情绪潮水一般退去,我猛然抽出理智,从一团混沌中挣扎出来。

    他刚刚说了什么?两幅面孔?

    怎么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话,蔚兰小时候连浓眉大眼的礼王都敢咬,不知跟这位又有什么过节。

    思绪纷乱,身体也跟着僵硬起来,既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只怔怔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不知所措。

    玄策收回目光,带着玩味的笑容,慢条斯理对礼王道:

    “定国公满门忠烈国之肱骨,当年为高祖驻守瓮关,铁骑军骁勇无比,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定国世子蔚临更是虎父无犬子,有他坐镇西南,蛮夷闻风丧胆未有不服者,如今见到蔚兰姑娘,光站在那里,便是铁骨铮铮与众不同,想来也是个有气节的。”

    这一番夸赞冷不丁让我汗毛炸立,他阴阳怪气,明着是对定国府的吹捧,略一想,骂人不带脏字,其实是怪罪我未行叩拜之礼。

    也的确是我乱了阵脚,授人以柄。

    却听礼王替我解围:“贤弟风度翩翩俊美无双,竟叫兰丫头看迷了眼,不过是个不懂事的丫头,何必跟她置气,蔚兰,快,过来给庆王殿下赔个不是。”

    我硬着头皮上前,来到他三步之外。

    上一世,我们名为师徒,实为亲人,从未拘泥于礼节。如今这场面,多少教我有些勉强。不过我还是学着女官所授,举手齐眉,躬身长拜,全了大礼:“臣女蔚兰,殿前失仪不甚惶恐,求庆王殿下宽宥,愿殿下福星高照,长乐永安。”

    话音落地,四周却陡然安静,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角落里不知哪个宫女,轻轻抽了一口气。

    似有杀气掠过我脖颈,我不禁又是一个哆嗦。

    庆王似被人踩了尾巴,面上愠怒一闪而过。

    “呵。”他笑的短促又利落,轻巧地掩过腾腾杀气,只大度地挤出几句嘲弄:“瞧瞧,好个福星高照长乐永安,这是你调教出来的丫头?不可貌相啊。”

    礼王面沉似水,看向我时,也带了几分薄怒。

    我自知失言,却又不明就里,跪在地上忐忑着,庆王撇过脸去不看我,却抬起下巴瞧了一眼面色晦暗的贵妃,眼中压抑着浓稠的怨憎与讽刺。

    自玄策来后,贵妃便似沉到了光的阴影中,幽深的暖阁众星拱月的位置,却被外来之客夺了光辉。她如今在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面对的是亲生儿子,却落得缄口不言,也不知是不想说,不敢说,还是心中有愧又说不清楚。

    怨毒的笑容隐隐浮现在玄策脸上,那是一种占据了道德高位的嚣张,他似得了施加惩戒的尚方宝剑,残忍借题发挥起来。

    “说到福星,儿臣忽想起一桩奇事,说是月前钦天监监事东方国师夜观星象,见岁星南移,瑞光冲天,紫微垣帝王星大耀,光掩破军诸星,此乃天人降世以振帝王之气,必将挽狂澜止杀戮,救民于水火,拯天下之危乱,是乃大吉。于是寻根溯源推演占卜,算得这福光恰与定国府气脉两相辉映,去府中一探,却见一闺阁女子神情懵懂灵气冲天……”

    庆王说着便看向我,带着些鄙夷的神色:“不知可是面前这位……大病初愈的蔚兰姑娘。”

    我不禁大汗淋漓,原来事情完整的经过是这样,我还以为东方既白是个明白人,谁知他竟将天机泄露至此……

    快将我底牌给掀了,还不如直接说我神仙附体得了,我也好继续装神婆,用不着学着个闺阁少女整日对这些权贵低声下气。

    跪的我腿都麻了。

    我直了直身子,积极与星象解除捆绑,凛然道:“禀殿下,臣女不过是弱质女流,命如微芥,不足挂齿,所谓天象之说,乃牵强附会,愧不敢当。”

    礼王笑着当起了和事佬:“钦天监常常语出惊人,这个东方既白又是个狂浪之辈,还是莫要当真,全当是个玩笑罢了。”

    庆王擒着一丝笑,揶揄地看着礼王:“兄长此言差矣,我朝向来看重天象,太祖举兵,曾现五星连珠,立朝登基,也现木星合月,这些都是载入青汗之史实,何以讳莫如深至此?朝廷历代重视钦天监,不惜高官厚禄选聘方外名士,以剖解异象,规避灾祸,稳固朝纲。东方既白更是国之重器,不然怎会得父皇如此青睐,敬为国师。”

    这厮如今好生厉害,红口白牙舌颤莲花,说的都是人话,却又不能当人话来听,我大致已看出来了,天兆之说,乃三人之间的禁忌,庆王句句不离天象,实乃找准了谁的软肋,一针一针慢慢戳着玩儿。

    看来青君这一世,不再是任人揉捏的软包子,桑染与玄策中间,隔着沧海横流铸就的天翻地覆,着实令人难以消受。

    贵妃的脸色已难看到极致,礼王涵养再好,后槽牙也磨了两三回,但又难以发作,怕他继续说下去,便阻止道:“圣人言,怪力乱神子所不语,天兆之论玄之又玄,你我还是慎言为妙。”

    玄策居然点了点头,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擒着一丝狡黠的笑容,望向礼王:“既然慎言,亦需慎行才是,吉兆指向定国公女儿,兰丫头便出现在凤仪殿中,难道是这凤仪殿常有不吉之人出入,需要冲喜不成?!”

    “混账。”

    坐在宝座上的贵妃,表情从疲惫到愠怒,再到隐忍,如今已忍无可忍,怒喝起来。

    一屋子的宫女陪我跪了。

    礼王连忙起身,好语相劝:“母妃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贵妃嘴唇抖了又抖,看着玄策的眼神愤怒又纠结,几番话语到喉头,却又咽了下去。

    但凭玄策这秉性、这口才,多说多错,识相的还是避开锋芒闭口为妙。

    玄策面上看不出悲喜,只是冷眼瞧着,僵持一会儿才懒洋洋道:

    “母妃这又是何必,自儿臣回京,凤仪殿便添了好些辟邪之物,艾草也是无论冬春常年烧着,也没见烧出些圣宠来,倒熏出了您这头风之症,要叫儿臣说,您要是见谁头疼,不如请一道圣旨,打发出京得了,眼不见心不烦不是。”

    “行了,你少说两句吧。”

    礼王对这火上浇油的王八蛋终于失了耐心,言语中竟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责备,勉强贴合兄长的身份。

    玄策的目光鄙薄地瞧了一眼礼王,最终还是住了嘴。

    锦榻上的贵妇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她瞧着玄策,似读懂了那份残忍的挑衅,郁结于胸却无处发泄,不禁浑身乏力,心败如灰。

    “罢了,本宫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玄策不悲不喜,甚至有些意兴阑珊,他又挂上了那不咸不淡的笑容,与来时如出一辙。

    他站起身,揖道:“今日母妃宫中设宴,儿臣俗务缠身,无法帮衬左右,实感愧疚,愿花朝事宜一切顺遂,母亲早些事毕歇息,儿臣改日再来请安。”

    通达的说辞,恭顺的语气,可任谁都听不出,这话里有丝毫诚意。

    他说完,躬身一礼,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撇开鸦雀无声的众人,不紧不慢向外走去。

    只不过他那妥帖的笑容,却又在他转身的瞬间,跌落一空。

    他从我身边走过,目光阴鸷又带着切骨的仇恨,狠狠剜了我一眼。

    仿佛有黄钟大吕在我脑中炸响,方才早已平息种种情绪,一瞬间暴烈开来。

    电光火石间,我似窥见一颗遍体鳞伤的心,正被委屈、愤怒、绝望细细割裂。

    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心中悲泣:他竟从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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