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

    玄策举步走到火炬之下,他还披着原来那件带血锦袍,未着腰带,衣襟松垮,肩膀与后腰开裂,露出里头白色亵衣,血污尽收眼底。

    昏黄的火光照耀下,那下颌错落若羊脂温玉,他低头若有似无笼了一下衣襟,道:“恕侄儿失礼未有相迎,敢问叔父,怎会出现在此处。”

    河间侯周幕叛逃之事举国皆知,菜市口张贴的悬赏告示上,这颗人头值黄金万两,谁能想到,周幕会以身犯险出现在京都。

    满堂乱匪对这躲在暗处听墙角的人惶恐十足,刀尖纷纷指向玄策,只等着河间侯一声令下,便将他乱刀砍死。

    周幕却迟疑一阵,他面色晦暗地看着玄策,像是在思量着,要拿这位旧相识怎么办才好。

    玄策的目光划过满堂兵刃,丝毫无惧,从容道:“叔父莫怪,诸位也莫紧张,我并非有意藏在暗处偷听,只是……这小南山离我府邸不远,两年前我便在此置下宅院,闲时来喝个小酒,赏一赏美景,会一会美人,这里位置隐蔽山竹茂盛,即使官府的人也很难追踪过来。”

    他不等河间王做出回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伤者身边,惊呼道:“这……莫非是周黎兄。”

    他啧啧两声,满面唏嘘。

    河间侯世子周黎是由三司会审定为乱党,本该待在大理寺监牢中等待秋后问斩,如今出现在此,这些人劫狱的罪名算是坐实了。

    姜远的手,再一次握到剑柄之上。

    玄策不理会剑拔弩张的气氛,面露凄凄之色,长叹一声:“怎受伤如此之重,我这里有伤药,莲儿,快,将药匣拿来,先把血止住。”

    莲儿……应该是我新名字。

    蔚兰虽与河间世子牵扯诸多,却应该没机会见过河间侯,毕竟待字闺中深居简出,见过她的人并不多。

    我迅速裹上披风,将帕子蒙于面上,端起白日里翻出来的药匣往外走,走了两步又觉不妥,遂将鞋袜脱掉,赤脚踩在地上。

    十几个壮汉济济一堂,我大大方方从中间穿过,瓷白的赤足格外惹眼。

    既要扮风尘,虽堕发施粉,蒙面难免惹人猜忌,露出玉足,可不是寻常女子所为。

    玄策深深望了我一眼。

    捧着药匣来到桌旁,看到那个浑身是伤的人,他紧闭着双眼,眼角微微上挑,脸型狭长两腮凹陷,若非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应该是个清秀的男子。

    倒是有些眼熟,脑海中模模糊糊印着他的言谈举止,可我应该是第一次见到周黎,这种感觉,应该牵连着蔚兰的某些记忆。

    见我呆呆看着那人,玄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温声道:“莫怕,这是自家兄弟。”

    他柔声细语,似生怕我被这一身血光吓破胆子,不顾众人奇怪的眼神,将我拉到身后,极尽呵护与关爱,仿佛真与我情谊缠绵知心着意。

    我怕倒不是怕,此刻却要装作羞赧,温婉地将药匣递过去,而后侧身躲在他身后,便有个年轻的小伙儿上前,为周黎上药。

    玄策从药匣最里头摸出个淡绿色的小瓶,递给河间侯。

    “这是五沸散,虽不治外伤,却可以镇痛助眠,我在军中常用到它,周兄伤痕叠落,肋骨也像是断了,颠簸之下,必然十分痛苦,用此药后睡过这阵子,安顿下来再请个好大夫医治,总能大好。”

    颠簸,便是奔波逃命的意思,玄策说着这些话,好似对今日之事前因后果洞然于心,却又不以为意。

    河间侯陈年老油条一根,城府已然极深,心中百思千虑,面上也是和睦有余:“贤侄有心了。”

    他将那五沸散置于鼻尖一闻,便大胆地交给手下,身后一人接过,和着桌上剩下的半瓶酒水,喂世子喝下。

    河间侯方才已将玄策打量过一回,也见到药匣里残留着带血的纱布,只等现在才问道:“我见贤侄似有伤在身,为何逗留在此没回府上。”

    “嗨!”

    玄策将衣襟抖了一抖,露出肩膀与腰间几道刺目的伤痕,他的语气玩笑一般,又带着些寥落与无奈。

    “今日休沐,原本打算上鸳鸯楼喝上一壶,刚走到甜井胡同,便杀出来一帮刺客,我也是九死一生才保住性命,也知家中未必安全,只能躲到莲儿这里疗伤。”

    河间侯点头了悟,目光若有似无扫过姜远,姜远连忙道:“今日祸乱多在西城一带,甜井胡同地处西南,位置闭塞,怎会有贼人跑来这里作乱。”

    也是,他们既然给自己留了条后路,便绝不会在后路杀人放火引得官兵前来。

    玄策也是玲珑剔透的心思,连忙替姜远解释:“叔父莫疑,我已试探出那刺客归属,想这京中容不下我的,还能有谁呢?侯爷义薄云天,尚且被逼迫至此,他必是见城中骚乱,想趁机将我诛杀,到时候推给暴徒,谁也挑不出错来。”

    玄策所说,都是实打实的真话,他所受的伤,也是真刀真枪落下,河间侯一看便明白。

    两只狐狸目光交汇,不用言语,便知深浅。

    “唉!”河间侯轻叹一声,道:“贤侄有何打算?”

    玄策神情颓然,摇了摇头:“我亦不知前路何在,当年擅离封地,不过是见外敌进犯,想要尽忠报国,如今虽挣得功名,却被忌惮,卸了兵权困在京中,日日活在监视之下,便是那俎上鱼肉,等待着被人宰割。一片冰心,沉于沟渠。听说父皇欲将熙宁公主下嫁,以和鞑靼,届时河西稳定,便要拿我开刀。我与玄缙虽一母所生,父王却厚此薄彼,偏心至斯。”

    河间侯闻此也是垂泪:“谁说不是呢。当年皇帝登基,便是我坐镇城防,才免得了京畿动荡,也算从龙有功,如今太子中风,皇帝偏袒礼王,还将我儿发配大理寺中,百般折辱,那大理寺监事便是礼王幕僚,手段极其残忍,可怜我儿从未参与政事,却落得如此田地。”

    “父皇误我。”

    “圣上寡薄。”

    两人说着,皆垂目叹息,穷途末路,倒是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周幕上前握住玄策的手:“策儿可愿随我出京?”

    “这……”玄策却犹豫了:“不是侄儿短视,叔父出的了京城,可向南至海上,可侄儿离开这里,又能去往何处?”

    “我有江左旧友接应,可保你一时无虞,你虽远离西北军,却是众心所向,若愿暂居南方等待时机,总有机会潜回河西走廊,暗召旧部,从新来过。”

    “叔父可愿助我夺回军权?”

    “那有何难?以你的才能,只要夺回西北军,那玄缙小儿哪里会是你的对手。”

    玄策双眼炯炯发光:“那我便随叔父一同出京,远离这囫囵地狱。”

    便在此时,一声鸣镝划破夜空,有人进来道:“侯爷,是时候下山了。”

    河间侯与玄策盟约已定,便要一同闯下山去,却又突然在此刻注意到我,眼中已现杀机。

    方才他们密谋的话我一字不落听了进去,河间侯又怎会容得下我,他立刻抻出刀来。

    玄策伸手挡在我身前:“侯爷勿怪,莲儿跟随我从漠北至京都,已有七年,知根知底,我由她伺候也是习惯,她亦不娇气,只守在我身旁,绝不拖累各位。”

    没等回应,又立刻转身向我道:“愣着干嘛,还不快去穿鞋。”

    我明白玄策这是在为我争取一线生机,要么死,要么跟他们一起逃命。

    时间争分夺秒刻不容缓,河间侯不愿为一个女子忤逆了方才的同盟之好,便道:“嗨,也罢,刀兵不长眼,你若有胆,便来吧。”

    “妾誓死追随殿下。”

    我系上鞋子,随他们一道下山。

    河间世子已服下五沸散,昏沉沉睡去,再未发出一丁点声音,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背着他走在前面。

    穿过寺庙街,走到路口,却见城墙上空无一人,城门左右士兵皆被放倒,城门开了一条缝,正够一人侧身通过。

    急急忙忙越过城门,门外树林中正有十几匹快马和日用补给,我与玄策同乘一匹,趁着月色由小路向雁山逃去。

    破晓时分,奔至雁山丛林间,避开大路,牵着马匹偏向小路行走。正值草长莺飞的时节,丛林茂密,人钻进山野间,便似虱子落进牛毛中,即使再有追兵追来,也是满山找兔子,千窟百孔无迹可寻。

    薄暮时分,寻到一处山洞,附近有水源,终于得空停下来修整一番。

    随行之人都是行伍出生,分工协作,有的去前方探路,有的去林间打猎,有的留在原地生火。

    河间世子周黎这一路睡得昏沉,侯爷将他放在树荫下,取下水壶,喂他喝水,他尚迷糊,喝一半吐一半,弄得满身都是,侯爷也不嫌弃,用袖子抹去水渍,耐心地一点点喂着。

    玄策看着这一幕,神色颇为复杂,他忍不住叹道:“明眼人皆知京都危机四伏,侯爷却敢深入虎穴营救世子,舐犊情深,真教人感慨万千。”

    “哪有父母不爱子呢?”老侯爷道。

    玄策眼中划过一抹痛色,他轻轻阖上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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