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风声鹤唳,爹爹上朝未归,二哥托人去宫中打听,传来消息说河间侯反了,或许会牵连到了定国府。

    二哥火急火燎冲出门去,我徘徊在堂中坐立不安,手中握着河间侯府送来的礼单,却似握着催命符一般——我竟现在才看到这礼单上头的字迹,与玄策送来的书信为一人所写。

    不详的猜测萦绕在心头,恍惚间明白那日与玄策相约,河间世子为何会出现。

    府门突然被撞开,一群陌生的士兵闯进大堂,为首的那个凤目狭长,一身风流纨绔之相,像是在哪里见过,他唐突地拉住我的手。

    “兰儿,你我鸿雁传书目成心许,我知你心系于我,我亦非你不可,奈何造化弄人,生生要将你我拆散,你不必担忧,我周黎尚留一口气在,便要带你走出这个牢笼,你不要怕,我们远走高飞去。”

    我认出他便是那个几番上门求亲的河间世子,也恍惚知道自己一片痴心被人利用,心如淌血。

    混乱中,人已被拉出府邸,若真的被裹挟出城,便是父亲参与叛乱的又一罪证。

    心一横,便投向河中……

    ……

    梦醒时分,暴雨倾盆。

    我置身在荒芜的破庙里,听着满城风雨,脑海中转灯走马。

    嘚嘚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一步步似踏在我的心尖之上,我捂住心口,却捂不住那一片兵荒马乱,不明不白的悸动与难过交杂乱奏,从未有过的失控感野草般疯长。

    玄策走来,携风带雨,篝火照亮他的面庞,耀眼如炽阳,他看向我,简简单单一个眼神,如光似点,在我心间泛起酥麻的战栗。

    我不得不慌忙低头,避开他的目光。

    朝夕之间,时过境迁,我似与蔚兰融为一体,拥有了她所有的记忆与感受,再也不能毫无挂碍地面对他。

    玄策并未注意到我的异常,他似有心事,或者说,他好像在生气。

    他永远阴霾不开,永远有未解的心事,可今日的确事出有因,查案被中断,重要的线索与人证丢失,自己也险些被灭口……

    于是,他好似背了一座山进来,遮天蔽日让人感到压抑。

    他气势沉沉走到我身边,侧身坐下,将手中的姜汤搁到我面前。

    “醒了?”他问。

    “嗯。”

    我听出了他话语中压抑着的怒气,但已自顾不暇,默念着清心决,将烦乱的心思慢慢平复。

    姑且先装乖巧,不要惹这个正在气头上的人,于是遂了他的好意,端起那碗捧在手心,吹着上头的热气:“殿下有心了。”

    “刚刚是做噩梦了?”

    这话问得奇怪,我来不及细想,还是“唔”了一声。

    他突然偏过头来,眼神中的暗涌着愤怒,似即将喷发的火山,乌云与闪电笼罩着山口。

    “梦见了什么?”

    这人又是怎么了?

    我看着他偏执的目光,心间微微打颤,不由缩起脚与他拉开距离,仿佛这样才能找到些许安宁,摇头道:“不太记得了。”

    他好像发现我在躲避,眼神瞬间冰冷,突然欺身而来,将我困在一臂之间,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我。

    “桑染是谁?”

    心间一紧。

    桑染……他怎么会知道桑染……

    玄策将我紧张的模样收在眼中,脸色铁青,怒意似山威压下来,面上却浮起自嘲的笑容,讥讽的话说得阴阳怪气。

    “怎的?这么紧张作甚,是你心上人?做梦都念叨着他的名字。”

    我一哆嗦,原来是这样……

    这人,怎么还吃起自己的醋来。

    电光火石之间,我已给桑染安排了个妥帖的身份。

    “桑染……是郎中小儿子的乳名,他们家租过我家铺子。”

    得益于脑海中真实存在的记忆,郎中是真的,小儿子是真的,租铺子是真的,仓皇中杜撰出一个人来并不容易,可若具体到某个人身上,便可以假乱真。

    郎中十年前便离开京城,即使去查,谁会记得一个孩子的乳名。

    “这么说来,算是你青梅竹马,我长得跟他很像?”

    我点头,忽又摇头:“眼睛有一点像。”

    玄策冷笑着:“怪不得蔚兰姑娘昏迷时拽着我不放,嘴里却念叨着桑染,不知这位名叫桑染的公子身在何处,你落魄致此,怎不见他前来搭救?”

    我张了张嘴,隐约明白自己正面对着一坛泼天大醋,不由感到一丝滑稽,慢慢放松下来,脑子清醒了许多,胡说八道信手拈来。

    “殿下多虑了,兰儿幼年曾心疾发作,险些死于意外,恰被郎中的儿子施针救起,可能是濒死的记忆太过痛苦,每当在生死关头,便会回到那惊魂时刻,若下意识喊些什么,就记不得了。至于桑染小公子,只在京都住了半年,便随他父亲回了山东老家,再也未曾见过。”

    “真的?”

    “千真万确。”

    玄策闻此沉默了一会儿,面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浑身冷意稍有松解,他冷哼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可我为何总是觉得,蔚兰姑娘看着我时,总像是在看别的什么人?”

    我抿了一口姜汤,身上渐渐暖和了许多,堆出笑容,拍起了他的马屁:“殿下多虑了,您天潢贵胄神姿英拔,哪里是区区一介庶民能企及的。”

    谁知玄策听了这话,却若有所思收了笑容,沉默地看着我,久久没有回应。

    我被他盯得发毛,方才平复的心跳又要愈演愈烈。

    “若不是刚刚昏迷时,将你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我真会怀疑,你是不是真的蔚兰。”

    他冷不丁一句话,犹如丢了块火雷在池底,炸出一声闷响。

    我稳稳端着汤碗,无辜地看向他:“为何?”

    “以前的蔚兰心高气傲,从来不会对本王说这些逢迎的话。”

    ……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他迟早会怀疑我。

    我摁下心间颤抖,将药碗搁下,绞尽脑汁,以攻为守。

    “殿下是觉得兰儿变了,变得现实变得冷静,可殿下为何不从来不问,自你我在花灯节陌路后,我又曾经历过什么。”

    便又提到那年冬日河间之乱,我落水之事。

    玄策眉头轻蹙,似有不安一闪而逝,他扭过头看向篝火。

    僵硬的侧影映着跳跃的火光,深沉的眼眸偏向角落,好似在黑暗中坐得久了,半身都嵌进夜色中。

    原来这个狠心跋扈之人,竟也会心虚。

    我偏要踩上他的禁区,便将那日情形慢慢描述来。

    “那日,河间世子周黎闯入府中,要将我掳走,挣扎不过,被他拉到府外,起初我还在呼救,兰儿当时是真的以为一定会有人赶来救我,直到看见身边小厮被叛军一刀切开脖子,身首异处一命呜呼。那一刻,真实的恐惧向我袭来,天塌地陷一般,我清晰地听见,似有什么在我心中崩塌了。”

    没有人能比我更清楚蔚兰当时的感受,当残酷的命运向她举起血淋淋的剑,太平盛世的假象纸一般被撕碎,当性命被捏在翻云覆雨的掌心,微薄的挣扎如蚍蜉撼树,尊严与骄傲便像个笑话。

    “坠入水中的时候,兰儿万念俱灰,感觉自己似微渺的尘埃在挣扎,心有不甘却毫无意义。或许是被女儿身份所误,我自幼被保护在父兄的羽翼之下,便似笼中雀儿被剪断翅膀,放弃了生存的本能,一朝遇险,全无自保之力,只能寻死。”

    “仔细想来,我也曾想象自己能像父兄那样骑马打猎,而不是囿于无用的诗书间,被人抢夺挑选。若能重来一世,我绝不要这样。”

    这些何尝不是蔚兰心中所想。

    “所有你投奔了东方既白?”玄策默默道。

    “是啊,纵使花团锦簇,也终会风流云散的一天,诗词歌赋帮不了我,琴棋书画更无法带我脱离苦海,没有人能永远护着兰儿,兰儿也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累。还好自幼有些天赋,不管是医术还是玄黄之术一点便通,有了傍身之能,只盼着一日能抓住自己的命运,或许还能护家人周全。”

    玄策一身暴戾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默默听着,既不予置评,也没有显示出片刻的动容,他始终面对着篝火,仿佛与这方世界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可他逃避的眼神,却彻底泄露了他的心思。

    我想,玄策并不是不在乎,正如他说过,他事后曾经日日派人打探蔚兰的病情,一定是后悔过。

    多么可笑,被算计到差点家破人亡,我却还要去在乎这微乎其微的后悔。即便是悔到肝肠寸断,权衡利弊之下,他还是选择亲手将蔚兰推进火海中。

    胸中苦涩如海水泛滥。

    玄策低头拨了拨炭火,避重就轻道:“那东方既白都教了你什么?”

    “一些微末的本事罢了,不过摘星楼藏书驳杂,我日日观书,倒是涨了不少见识。”

    忽想起白日里的事,玄策刚刚查到线索,知道鞑靼人要在京中作乱,而后会馆爆炸起火。

    然后呢?

    生死关头,他怎么有这等闲心与我拉扯这些。

    “你可回八方会馆瞧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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