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儿到别枝山庄时是她与苏西泠分别当天的黄昏。晚霞的光芒照在汉白玉石柱上四个遒劲的大字“別枝山庄”上,炫目耀眼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她按照苏西泠的吩咐调转马车按原路返回,在拥堵的地方等了大概一个时辰,人群才稍微疏散,之后一路马不停蹄赶往别枝山庄才在黄昏时堪堪赶到。

    “啊,终于到了呀。”绚儿将马车交给门口的侍卫,然后欢呼地跑进山庄去,有如进自己家一般的随意。

    “红绫姐,寻遮大哥,我到了,你们快出来。”

    “敢在别枝山庄这么大喊大叫的,除了绚儿,恐怕还真没别人了。”

    随着一阵清爽的笑声,一个身着纱绸红衣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面前,清雅秀丽,明眸如水,比起绚儿的稚气未脱更有一种成熟的韵致。

    “红绫姐姐,”绚儿扑上前去抱住眼前的女子道:“绚儿可想你了。”

    “绚儿真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来让我好好看看,”红绫眉眼带笑,看了看周围,惊讶道:“咦,怎么只有你一个人,箫客呢?好了好了,到里面再说,寻遮还在等着。”

    红绫领着绚儿往山庄里面走,绕过几处回廊,走进一处偏殿,里面坐着一个年约二十的青年,正是别枝山庄的庄主,云寻遮。

    “好久不见,绚儿,箫客近来可好?”主座上云寻遮正襟危坐,面容沉静,微笑着轻呷一口清茶,看她们进来,放下杯子问道。

    “云寻遮你太不够意思,明明我在你面前,却只问苏大哥。怎么不问我好不好?”门口传来绚儿充满朝气的声音。

    “哈哈哈,”云寻遮大笑,“这不是看见绚儿姑娘生龙活虎的样子,当然是好的,何须多问。”

    “哼,不和你说了。”

    “对了,现在说说吧,箫客怎么没有和你在一起?”红绫问道。

    绚儿于是把来时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什么,你说山崖,竹林?”云寻遮骤然发问。

    ”哦,是的,”绚儿解释道:“我们走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连地图上都没有画出来,我指给你们看。”说着便拿出地图,摊在桌子上,指在线条模糊的一片区域。

    而云寻遮在看见的刹那陡然变了脸色,紧接着便听到红绫惊吓的抽气声。

    “怎么了?”看见他们不同寻常的反应,绚儿一时慌了。

    “是云里竹林,地图上没有画出来的地方。”云寻遮此时说道,神色依然凝重。

    绚儿于是问道:“云里竹林,有什么特别的?”不能怪她乍听这个地方没有反应过来,她虽然一直跟在苏西泠身边,也算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毕竟年纪尚小,很多陈年的江湖秘闻都不知道。

    云寻遮此时叹了口气,“云里竹林——是一个很难描述的地方。”红绫看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接着便接过话茬简单地向绚儿解释了一下关于云里竹林牵涉到的江湖旧事。

    绚儿听过之后一下子神色不定,惶恐难安:“那怎么办呢,苏大哥现在岂不是很危险,要是还遇上了你们说的那个什么恩姬,一定打不过。”她越说越害怕,几乎马上在脑海里想像出了苏西泠被雪曳恩姬追杀的场景,竟有一种快哭出来的感觉。

    “箫客不是鲁莽行事之人。他做事情一向很有分寸,即使误入云里,我们也应当相信他有能力保全自己,好了,不用太担心。”此时还是云寻遮最先镇定下来,安抚绚儿。

    云寻遮相信苏西泠向来冷静稳重,不需要他人担心,再加上武功高强,又灵敏机智,江湖上难有敌手,即使是他素来自傲,也不得不承认苏西泠的武功远在他之上。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此次情况特殊,云寻遮蹙起的眉头还是泄露出他心里隐隐的担忧。毕竟,云里竹林不是寻常之地,否则这么多年也不会令江湖人望而生畏。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凉锦,”云寻遮思索片刻,开口吩咐:“带上一队人,走一趟烟影双榭,找阁主殷影,把箫客的情况告诉他,他知道怎么做。事不宜迟,你马上出发,辛苦了。”

    听到吩咐,立即走上一个人。一身劲装,身姿英挺,从身形看出却是个女子。然而凉锦虽然是女子,却因她出色的能力深受云寻遮信任,是别枝山庄内一人之下的侍卫长。

    凉锦接到命令,又听了几句云寻遮的嘱咐,便干脆地出门前往烟影双榭。

    此时天色已沉,凉锦带人赶到双榭时日头已落下,进门拜访后却被告知阁主殷影因事外出并不在双榭内,凉锦无法,只好暂时等殷影回来。

    云寻遮在江湖上与人来往并不多,唯独与殷影和苏西泠关系甚好。而苏西泠常年奔走于各地,不常居于一处,他的住所西泠雅居也并不在苍川,一年之中难得有几次见面的机会。倒是殷影和苏西泠由于两人距离近,常常来往,在一处喝酒切磋武艺是常有的事。

    殷影作为一阁之主,在江湖上的名声与云寻遮不相上下。并且传闻中殷影性情孤傲,极难相交,比起云寻遮,江湖上与他相熟的人近乎于无,使得烟影双榭在外人看来越加神秘。

    等了半刻钟左右,正当凉锦准备先回山庄,第二天再过来时,正好看见殷影风尘仆仆从门外走进来。她赶忙迎上去。

    “殷阁主。”

    殷影看见凉锦这个时候出现在双榭,便问道:“凉锦,怎么了,是寻遮有事情找我?”

    凉锦一时迟疑:“也并不是庄主的事,是西泠箫客。”

    殷影讶异,随即不动声色道:“箫客?你跟我进来,慢慢说。”

    待到凉锦刚说到苏西泠来了苍川时,殷影面上的喜悦之情几乎难以掩盖,但是等到凉锦说完了整件事情来龙去脉后,殷影顿时大惊。

    凉锦细致地向他解释,殷影却突然不顾形象破口嗔骂:“云里那是什么地方,你们还真信他会不知道,无非是为了甩开绚儿,我就知道,他那样的人,好奇心重,机缘巧合下看见了云里,怎么会轻易放过,非要进去闯一闯才好。可那是什么地方,当真是觉得自己武功高强天下无敌了!”

    凉锦看着他沉怒的脸色,一时不敢答话。

    殷影看了看她,自觉失态,平静了下心绪,沉默些许后才说道:“你们庄主是怎么交代的?”

    “庄主只是吩咐我前来将此事告知您,并没有其他交代。”

    殷影听了,面色奇怪,冷笑道:“哼,他倒好,居然把事情都推到我这儿。”接着他无奈地轻叹:“算了,凉锦,你先回去吧,这件事就交给我。既然他云寻遮打定主意不愿意掺和此事,我只能亲自去找一趟,但愿还来得及。”

    凉锦听殷影已经没什么怒气,才觉得松了口气,便回道:“凉锦谢过阁主。”然后又是一番匆忙赶路,回别枝山庄向云寻遮复命去了。

    正当别枝山庄的众人为苏西泠的安危担心万分的同时,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苏西泠早已离开云里竹林,并且随同音雪冷两人寄住在一家农舍。

    正是四月夜风微凉,还不到天热难眠的季节,苏西泠夜里被梦惊醒,醒来后却是睡意全无。索性不打算再睡,走出门外,却没想到能看到这样的情景。

    夜色星沉,屋舍前方的小山坡上竟然有一个人,从苏西泠的角度看去,隐约只能瞧见一个背影。等到他慢慢走近,便看清那人正是音雪冷,席地而坐,衣衫的下摆垂到地上,长发随意散落在肩,夜光下的背影更显清雅出尘,苏西泠竟看得有刹那的出神。

    “怎么不进去睡觉?”苏西泠轻轻走到音雪冷身边坐下,“不会是嫌屋里简陋,睡不习惯?”

    音雪冷转过头看到来人,脸上泛起浅浅的笑意:“我没你想的那么娇贵。”

    她垂头拂了拂衣袖,清冷的发丝垂到脸庞,淡淡地说道:“只是有些睡不着,出来吹风而已。”

    苏西泠听了啧啧摇头:“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子,夜里一个人在外面可是很危险的呢,说不定就碰到采花贼了。”

    音雪冷将长发捋到肩上,笑意盈然,看得苏西泠一阵心慌:“比如你吗?”

    苏西泠赶紧摆摆手,一脸自负:“怎么可能,我堂堂西泠箫客向来不缺美女投怀送抱,偷香窃玉这事我还真不屑去做——”话说到这,看到了音雪冷投过来的目光,故意捉弄,“不过,如果是你的话,我还真不介意做一回采花贼。”

    说话的同时,苏西泠故意倾身靠近音雪冷,气氛暧昧非常,本以为会惹怒她,却没想到,音雪冷突然好脾气起来,也顺着他的意思玩笑地附和一句:“如果西泠箫客甘愿当一回采花贼,我也不妨舍命陪君醉一场。”

    两人于是相对而笑,寂静的夜晚,笑声回荡在风中,经久不歇。

    苏西泠长身而起,解下腰间的紫玉箫置于唇边,一曲箫音像被召唤一般从指缝间倾泻而出。

    夜幕下的人,长发随意束起,一身水墨长衫,衣袖在猎猎的夜风中飘荡,夜晚的光亮洒落在他的身上,若隐若现,有一种站立在云端的错觉。

    清风明月当此夜,谁曾在谁的记忆里留下背影洒然。人世的欢哀,留待他日回忆。

    那婉转缱绻的箫音,像一道冰冷的水流在音雪冷的心里轻淌,刹那间,仿佛情陷前世,竟忘却了今夕何夕。

    当一曲终了的时候,音雪冷发现她已经不由自主站起身,在苏西泠不远的身后,伫立凝望。动情伤怀处,惟无限思量,愁肠百结。她突然觉得这个时候竟是说不出太多的言语,只最简单的一句:“很动听的箫音,我想、我会一直记得。”

    “谢谢。”苏西泠转过身,对上她凝望的眼眸:“可惜,我始终不能吹奏出此曲的最高境界。”这句话说得真诚,没有苏西泠惯有的骄傲与自负,一声微茫的叹息消散在风中。箫是苏西泠生命的一部分,值得用全部感情去认真。

    这个时候,音雪冷才觉得她看到了真正的西泠箫客,一举一动间顾盼神飞,风华绝代,她的眼前仿佛是一个高雅出尘的乐师,而非出没在腥风血雨刀光剑影里的剑客。

    就像是被笼罩在一片圣洁的光晕里,箫客西泠所具有的最纯白干净的特质,在这个夜晚,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的面前。

    云笼冷月,暗淡的星光像情人的眼泪遥挂在孤寂的夜空,兀自绚烂着,璀璨着。

    天上的星光倒映在音雪冷如水的眼眸里,有别致的美丽。

    “西泠箫客的箫只为知音者而奏。”出色的弄箫人说出心底的执著。

    素衣的女子不为所动,整理了下衣摆,复又坐回到山坡上,仰起头问:“你觉得我是你的知音?”

    苏西泠站在她面前,点头:“我觉得你懂。”

    音雪冷但笑不语。于是他走到她的旁边坐下,说道:“刚才这首曲子,名为《半阙》,是当年公子江月所作的最后一曲,大概他为这首曲子命名之时,不会想到他最终也没能完成它,使得这样一首原本可以惊艳天下人的曲子终成残曲。”

    “你觉得,一首残曲便不足以惊艳天下了吗?”

    苏西泠显然很讶异音雪冷会这样问,答道:“不、当然不是,公子江月的才华,放在今日江湖上,依然无人能匹及,只是终究觉得心里遗憾,就像是一件原本很完美的东西,你却只能看见它的一半面目,再无缘它的另一半,实在缺憾。”

    音雪冷思索了片刻,回道:“有的时候,正是因为它的不完美,才会让人惦念怎么也忘不掉,你觉得呢?”

    苏西泠听了,突然了悟般大笑起来:“原来还是我不够心胸豁达啊。”

    “我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他的箫音在你之上。”音雪冷说这话时恬然微笑着,眼眸里光影流转,温柔缱绻。

    “谁?”苏西泠显然极为不信,他自以为所擅长的领域,陡然被人怀疑,自然心中不平,要问个明白。

    音雪冷却忽然沉默,眼眸里的光亮也黯淡下去,同样暗淡的还有天上的星光。

    春日的夜风吹到身上仍有微微的凉意,苏西泠看她没有谈下去的兴致,也不再多话,脱下外衫,披到身边女子单薄的肩上。在指尖拂过她发丝的刹那,心中微颤:“知道吗?你在我身旁的时候,我总有一种宁静祥和的感觉。”

    音雪冷不解其意,只是安静而柔和地望向苏西泠,眼里还带着疑惑。

    苏西泠却毫不在意,手指摩挲着手中冰凉的紫玉箫,只是温和笑道:“也许有一天,我会证明,我的箫音是这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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