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那长夜无边,庭阶沉寂,扶苏无眠倚窗,只尚未换下那新赐石青蟒袍,手握一只玉蝉,背倚旧壁,对月长坐。

    只见那袍上龙蟒舞爪,云山锦织,海水江牙,圈金绒绣,叫月光映着,愈衬的扶苏面容苍白,别有华贵凄艳,诡美荼蘼之态。

    一时风移树影,斑驳摇晃了扶苏半身,扶苏半张脸叫那婆娑树影遮掩着,只隐隐见那素面屏风后头又一佝偻人影静立,风吹衣角,森然间似端着一壶酒。

    扶苏面无神色,也不言语,只静凝着那人影,其神色幽冥,似鬼霭拢着一般,那人影也不言语,也似凝着扶苏,良久,只听扶苏道:“夜深了,大公该歇了。”屏后老太监只喑哑道:“劳公子挂念,奴婢本已歇了,只因午夜梦回,见许多先人,奴婢与他等长别半世,今既来见,必是寂寞,奴婢便与叙旧去也,临去前,再来拜别公子。”扶苏神色未变,唯指尖一动,那老太监于屏后端着一柄赤金錾花的酒壶,月光照的半壁脸上褶皱纵横,亦看不清神色:“此酒系太后为贺公子弱冠所赐,亲托于奴婢之手,今奴婢斗胆代公子饮下,望公子恩恕奴婢僭越之罪。”扶苏不语,唯听老太监缓缓道:“回目奴婢入宫至今,转眼三十寒暑,先帝晏驾仙升以来,刹那十年春秋。奴婢风烛残年,昏眊重膇,本不堪为用,幸得今上开恩,觍命于此侍奉公子弱冠。今公子长成,奴婢堪不负圣上恩德。”语落,阵风吹过,扶苏如锥刺骨一般,只听屏那头道:“奴婢残废之躯,苟且之辈,本不敢冒谏于公子,然俗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今唯愿公子勿忘先人之志,力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辅弼圣主延吾朝之千秋。奴婢赘疣之人,今朝别过恐不复再见主上之日,唯在此恭送,望主百年无忧,福绵千岁。”

    月色苍苍,扶苏抬眼静视那身影良久,究竟默然。

    次日扶苏出宫,又过半日,便有专管宫人向中宫禀报,只说曾在玄亭伺候的老太监刘守忠体迈病死,皇后只道:“他早不省人事,也未大出力,抬出去便罢。”宫人应答退下,只是自承恩伯赋闲,各处总管多再请螽庆宫示下,贵妃却因念那刘老太监乃先驾近侍,便格外赏了银钱,命专管之人另寻吉地安葬,宫人只遵谕照办。往昔那些曾叫老太监提携教条的宫人,或有岁嬷嬷们听闻此事,皆十分感念贵妃惜老怜贫,仁惠体下,自不必多言。

    只说这壁寿宁宫闻得此事,正是午困才起,也未多做言语,只道:“一眨眼儿这些年了,予吹花儿夜眯的,本不愿将事做绝尽。奈这回都的回都,开府的开府,再不动弹动弹,只怕有人越发觉着予是烂泥佛佛不中用了。”众人在侧只低头不敢言语。

    不日因节气之故,太后多感凤体违和,陛下闻之弃折飞速至寿宁宫中请安,太后只道以:“病体不吉,恐面秽于圣驾。”不见。陛下候闻忙于外殿长跪请罪,又急命贵妃等人前来侍奉,贵妃等匆忙而至,亦于殿外跪见,真可谓是“满心忧切形于色,搜肠孝道表于行”了。太后听闻只命传话道:“病体残废之躯,饭囊衣架之人,岂敢受尔等礼拜?”只待陛下贵妃等人跪尽一个时辰方命钟信传入,不提。

    且说日近夏暑,因坤成节忙碌,今上按旧例开恩命各处有品宫人轮班休沐一日,其间若有嫔妃体恤待下的自也效仿,江蕴身边大宫女儿玉壶因而得空,便恰巧凑着小黎及康妃身边大宫女芝兰的功夫于外宫一处四方小庭院内摆桌备酒,请小黎及芝兰前来吃酒顽笑,当日只见三人皆是披绫穿罗,簪花戴坠儿,比往常打扮更显娇娆,那桌上亦是珍馐美酒,不可尽数。若拣别致菜肴记来,自是冷有水晶膀蹄,糖心熏蛋,热有江米酿鸭,山药肉圆,汤有湘莲红枣,八宝攒汤,更有如木樨荷花酒,香酥苹果,乾果蜜饯等诸类女孩儿平日爱吃之物。玉壶只道:“备的仓促,不周到了些,两位还要见谅才是,只待来日节后闲了再好生补请。”芝兰只道:“哪里话?原不过咱们顽顽,何须太较真了去?”小黎也笑道很是,三人皆含笑落座。

    待话过一回,玉壶起身给小黎芝兰两人满酒,芝兰笑道:“今儿好,咱仨打认识来少有这样的齐全辐辏。”玉壶笑道:“平日怎得空?且不说各自有各自的差事,又有主子伺候,便是一刻喘气儿的阔当也没有,这几日主子们忙着坤成节的事儿,好在如今热闹过了皆松一口气歇了,我才得与冰心替换着下来。”小黎在侧也不言语,只见芝兰起身向玉壶敬酒道:“今日良机难得,我自是要好生敬一敬小玉,平日里有什么难处没少得小玉救济,小玉是好心肠的,俗话说‘宁敲金钟一下,不击破鼓三千 ’,这一杯自是要先敬小玉。”玉壶忙起身接了,芝兰便又敬过小黎,玉壶只笑道:“今儿咱们好不易凑一块儿顽顽,若干巴巴的吃酒也没意思,不妨行个令来的有趣儿!”小黎芝兰二人因笑道:“你话很是,只不知是猜枚制筛,还是看牌顶真急口令什么的?”玉壶笑道:“你们二位是客,要顽个什么尽由二位意下便是!”小黎听了只推辞道:“说来不怕你们笑话,我打小在寺里,倒不会这些,只请芝姐姐想罢!”芝兰因笑道:“既如此,咱们倒不妨来‘顶真续麻’!”玉壶小黎二人都道好,芝兰也斟满了杯酒笑道:“咱们都是未多念书的,也不拘些诗词歌赋,只随口说来顶上有韵便罢!若谁顶不上来,就罚一大杯!二位意下如何呢?”玉壶小黎皆道好。

    说毕那玉壶只又将玩法细细的与小黎说明了,又道:“既是芝兰姐姐提的,姐姐又是客,便由姐姐先起,我再来,让黎姐姐末儿,好听咱们是怎么说的!”芝兰道很是,也不多言,只道一句:“那我就起一句‘东风夜放千花树’!”玉壶因笑道:“我只接一句‘树色连云万叶开’!”小黎笑道:“我便出一个‘开尽梅花柳渐青’,不知对不对呢?”玉壶笑道:“很是很是,原就是如此!”芝兰只又对道:“我只对一个‘青绫裙子试新裁’!”玉壶想了一想,方笑道:“裁成御服进君王!”小黎笑道:“我便出一个‘王师北定中原日’。”玉壶因笑道:“好一个‘王师北定中原日’,倒有硝烟磅礴之气,来日黎姐姐定是要嫁得豪杰的!”芝兰也笑道:“很是很是!只若论起玉姐姐的,那来日江娘子也定可位列贵妃的!”玉壶忙笑道:“而今已有了贵妃娘娘,万不敢的!”芝兰笑道:“贵妃不可,另三妃却未必不成的!”

    待众人说笑一回,行毕令,玉壶因见芝兰畅饮,略有醉意,便顺势将话头儿往暇瑶上引,不说便罢,那芝兰听是暇瑶,便借酒力埋怨起来:“要说我们身边那个,不是整日里在主子跟前儿献殷勤卖弄,就是悄摸摸往寿宁宫去讨巧儿,万千的好处也是她的了,我们成无用的人了。”玉壶只道:“昨儿我瞧他一身银鼠色的香纱褙子倒好,料是你们主子新赏的。”芝兰道:“可不是?我们这些人凭什么跟她比去,便是有什么赏赐美差也都是她的,可是妥妥二等主子的款儿,亏我家主子夸她是贤惠的人儿,我看是外里老实,内藏奸诈!”玉壶道:“姐姐与她都是主子近前伺候平起平坐的,也不比他差到哪里,也太尊人卑己了些。”此话说的芝兰心中大悦,玉壶便又道:“贵娘娘如今怀了龙崽儿,眼瞧着大爷也快回来了,你家主子还需在圣上跟前多上几分心,稳一稳二爷的前程才是。”芝兰道:“我们主子不是没这份心,只是如今的形势,况且如你家婕妤那般青春正好的尽有,只怕有心也无力了。”玉壶听着笑眨着眼儿道:“我倒有个法儿,原是我家娘子使过的,倒有十分的效用,使了此法,便是再不受上恩,也要得垂青几眼,你回去献给你们主子,若不得用便罢,若得用,你也好挣个脸。”说着,只把小黎也凑过来,三人悄悄说了一通。芝兰只道:“不中罢?”玉壶道:“有什么不中?悄悄儿呈上去表表心意,寿宁宫也难知晓,左右逢源这等好事,你们主子岂能不愿意?你悄悄儿背着她献了策,日后跟着平步青云只别把我们丢在脑袋后头才好!”芝兰听罢,心中动摇,便道:“也罢,待我回去一试!”

    说毕,三人又拣些果子吃过一回方散,散后玉壶又将些许剩菜赏与许多小宫女太监诸等,不记。

    次日一早,玉壶便前来替下冰心伺候江蕴,只见江蕴早起身了,已梳毕妆坐在平日所坐满月窗后的梨花木长案边使着银香箸拨香灰了,玉壶过来也不抬眼看她,只道:“事完了。”玉壶走近道:“完了,只她可能干么?”江蕴道:“本是上头的意思,咱们履了圣意,她干不干,原不在咱们什么事。”玉壶道:“上头一石二鸟,这节骨眼儿宣大爷回来,挑拨的挑拨了,敲打的敲打了,是有心要借着螽庆宫的喜让那伙儿人坐不住呢。”江蕴只低眉取过一柄鹤毛羽尘,扫着香炉道:“上头有上头的意思,不是咱们敢揣测的,只是我让你叫上小黎作陪,你叫了?”玉壶道:“主子的意思,奴婢岂有不从的理儿。”江蕴点头儿道:“小黎知道了,就是玉棠馆的知道了,玉棠馆的知道了就是螽庆宫苏家也知道了,咱们给上头办事,顺水人情,推了也是赚了。”玉壶会意,点头不语。

    这日临近黄昏,阿瑾与贵妃等人才送去梁氏,从螽庆宫里出来,只在一处小花囿中闲步,忽见远处三个人影儿,细瞧却是六皇子成意,春嫔,于贵人等人,正蛰蛰蟹蟹不知言语些什么,阿瑾心知于春为人,料其有鬼,便命左右远侍,掩在一处大玲珑山石后头窃听,只听那春嫔道:“你可有你娘什么玩意儿没有?便是一只钗子一朵花儿,一颗珠子一根坠儿的,你现回去悄悄拿一个来给我们,我们自给你果子吃。”成意只低着头不言语,那于贵人见其无动于衷,只丢下手里果子道:“叫你拿你娘的你不拿,也罢,那就去拿你娘身边伺候的宫女儿的罢,去把她平日所用汗巾手帕的拿来一个给我们,我们便给你果子吃。”

    阿瑾在石后听的清楚,心中冷笑,原来其早便不惯于春二人,深知此二人内里恶俗,最擅趋炎附势,熬了一肚儿的陈年坏水儿,只以摆弄是非耻笑祸害旁人为趣,自是无法笼络,不知戴德。今贵妃有喜,此二人心中嫉恨,竟说出许多闲话,阿瑾何尝不知?早便有心敲打,正不知从何下手,今见两人教唆成意,心道:“这两个东西早叫上厌弃,不过是老掉牙的空壳子,便是略得脸儿的奴婢也比她们体面,整日与太监宫女儿打成一片也没得丢人,我正好借势唬喝唬喝她们,看还敢碎嘴?”

    阿瑾如此想着,便带着宫人改道儿正对着三人走去,笑道:“今儿真是巧了,转角儿碰见两尊佛。”于春二人见是阿瑾,忙收口赔笑道:“该死该死!恕罪恕罪!姑娘大驾我们竟没见着,真是瞎了眼了!”阿瑾也笑道:“不敢不敢,只不知二位贵干呢。”春嫔只笑道:“原没什么,不过我们这些吃了猪下巴的在这儿与咱们六哥儿玩笑呢。”阿瑾瞧着她笑道:“六弟弟也是十四五岁的人了,原不是咱们能玩笑的,别的不怕,只怕有人乱嘴长舌胡诌歪理教坏了皇子,可是咱们万万担罪不起的。”  春嫔连忙点头捣蒜一般:“很是很是。”阿瑾只不看他俩,眼朝二人处瞅了瞅,二人忙侧开身来,只听阿瑾笑道:“只不见伺候的人?不知是苍蝇采花儿往哪里装疯去了?这点儿也伺候不好,是欠扒皮还是欠抽筋了?也不瞧瞧自个是什么东西?龙子龙孙也敢议论怠慢了?若叫什么八月的丝瓜,淌水儿的鸡蛋害出闪失来才坏了大计了!要说这些个得了歹人好处就忘了主子的生疮烂藕着实该拖出来打死个血水淋漓,便是碎骨吸髓也不便宜了。”原来自螽庆宫有势,阿瑾也渐现了本性儿出来,早不似从前深居简出,温柔内敛,如今一通话下来,说的于春二人直冒冷汗,一句话也吐不出来。一时两个小太监忙跪上前来磕头请罪,阿瑾知他们是得了旁人好处,不知哪里偷懒去了,却碍着成意颜面不好发作,只含笑与于春二人别道:“两位娘子勿怪,这天儿也暗了,这几个奴婢又不长进,我也不放心六弟弟自个儿回去,便先不陪两位了。”说毕,只要亲自将成意送去王昭仪处,于春二人见势只诚惶诚恐的别过退下了。

    阿瑾便与成意往王昭仪处去,一路那成意也不言语,只低眉跟在阿瑾身侧,阿瑾本是久耐寂寞之人,早知成意因生辰犯冲不受君恩,加之母妃无宠,多受偏颇,时日一长便成了个罕言寡语的性子,因而与其大有“同病相怜”之意,便也用心与他。一路阿瑾也不与成意多言,只与其肩齐额平,钗冠相随而行。

    待至王昭仪处,王昭仪也十分感激阿瑾,忙请阿瑾留座,阿瑾推让不肯,只含笑略提点两句便去。那王昭仪也恨奴婢势利,只命人严惩了那两个太监,后又不免向左右感慨道:“我母子二人依偎至今,终究暗箭难防,当真是‘一着不慎,万劫不复’了。”左右连忙宽慰,王昭仪唯有摇头无话。

    闲言少叙,只说经此一事,成意与阿瑾多有相近,阿瑾因见成意心性纯良,模样俊朗,更兼心肠干净,秉性纯良,与宫中旁辈不同,唯不善言巧而已,远无旁人所言那般不堪,正可慰阿瑾心中孤寂,因而只当胞弟爱养。王昭仪亦喜,长请阿瑾前去教导学业,辅察功课,起初二人并无多言语,后阿瑾因见成意无心于文章,唯爱排兵骑射之事,只找些兵法之书讲解与他,不过半月,成意竟也话多起来,二人愈发亲和,小黎也因之松一口气,不消多记。

章节目录

朱台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li莲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li莲止并收藏朱台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