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喊声传至山坡,众人闻声而望。

    只见碧绿草地上,一人重重跌下马背,不知是死是活。

    那马全身乌黑毛发顺亮,不知是谁先认了出来:

    “好像是太子的马!”

    朱见深噌地起身,快步走下坡去。

    汪直与梁芳飞快跟上,皆是面容急切的模样,汪直故意向梁芳做责问状:

    “好好的,怎么又摔了呢?是不是你没选好马?”

    “哎呦!天可怜见!”梁芳做出抬手起誓的动作,“这马是万岁特意为太子选的北疆马,哪儿会不好呢?”

    “难不成是太子急于求成?可他素日里沉稳平和,不是这性子呀。”

    汪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忽地一抬头,作恍然状:

    “嗨,这会儿日头比方才烈多了,太子殿下哪里受得住?”

    朱见深猛地停住脚步,抬眼看向天上的烈阳,担忧的眼神中溢出失望。

    梁芳替他说出心声:“这总畏阳,也不是个事儿啊。”

    朱见深默默叹了口气。

    一下山坡,远远便传来哼唧哼唧的疼痛低音,只见茂盛繁密的草丛间,太子撑着手肘小心翼翼的起身,梁芳忙率人奔过去:

    “殿下,别乱动,免得再伤着骨头。”

    谁知到了近前,太子却完好无损的站定了身,腰板挺直,肢体舒展,丝毫不像伤着的模样,再定睛一瞧,地上还趴着一个!

    原来方才太子坠马之时,幸好平安先一步扑趴在地,充当人肉垫子,用后背接住了他的落势,才算有惊无险,安稳渡过。

    平安就没那么好运了,后背遭到重击,疼得龇牙咧嘴,此刻还哼哼唧唧个不停。

    梁芳僵住。

    太子指指地上的平安,催促道:

    “愣着做什么,快扶他起来呀。”

    “是,是。”

    梁芳一挥手,两名内侍上前,一左一右扶起了平安。

    朱见深在众内监的簇拥下后赶过来,见儿子无事,微微松了口气,只是再一看,袍角上蹭着些尘土,发间也沾上了草叶,显得颇为狼狈,与储君身份不符,不免轻轻摇了摇头。

    梁芳瞥见,趁机用关切的语气进言:

    “万岁爷,依奴婢瞧,为了太子殿下的安危着想,往后但遇晴天,还是免出门的好。”

    太子眉心一跳,蓦地瞅向撒蹄跑远的马儿,顿时明白了一切。

    正挺着肚揉腰的平安一听,立马跳出来护主:

    “这事不怪太子殿下,都怪那马儿!”

    太子闻言,心中大喊不妙,想要拦阻却是不及,平安一脸愤愤然:

    “那马儿也不知道怎么了,本来好好的,忽然就发起癫,一个劲儿的撅蹄子,不把殿下摔下来不罢休。”

    梁芳冷笑:“你是在怪万岁爷挑的马不好?”

    平安登时变了脸色,也顾不得身上的瘀伤,扑通跪倒在地,颤声道:

    “奴婢不敢!”

    朱见深沉着一张脸不说话,太子连忙解围:

    “爹爹挑的马自是极好的,怪就怪儿子没有摸清它的脾性,不知哪里惹怒了它。”

    汪直恳声接话:“这骑马啊,使用缰绳次数越少,腿上动作越少,骑得效果越少,反之,您要缰绳勒得太勤太紧,腿上动作频繁的话,马儿就会搞不清您的指令,变得越来越急躁。殿下毕竟是新手,加上日头烈,心烦意躁之下惹急了马儿,也在情理之中。不打紧,下回记着就行了。”

    他看似在劝导,实则把问题都归到太子头上,最终仍是指向畏阳一事。平安下意识的想开口为自家主子辩解,却被主子一个眼神制止,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太子不发一言,只静静望向父亲。

    朱见深眼底流出失望,嘴巴动了动,最后吐出几个字:

    “回去歇着吧。”

    太子垂下眼睫,眼底亦流出失望,轻轻应了一声是,与平安一道离开。

    朱见深望着儿子远去背影,长长一叹:

    “唉,一国储君呐。”

    汪直趁机道:“万岁爷,四殿下还等着您呢,要不咱们接着去骑牛?”

    “好。”

    朱见深在众人簇拥下回往山坡,与太子背道而行。

    待走得远了,太子立马来问平安:

    “伤得重吗?”

    平安扶着疼痛的后腰,嘶了一声:

    “腰骨这儿有些受不住,其他还好。”

    太子微微放下心来:“回去找医官给你看看。”

    平安忍不住道:“殿下,您干嘛不分辩两句,任由万岁爷误会呢?”

    “分辩什么?”太子自嘲一笑,“人家提前设好的局,越说越错,只会让爹爹觉得我在找借口,心中对我更加烦厌。”

    “哈?”平安大感意外,“敢情这是他们设的局啊。”

    “不错。”太子颔首,“三国时期,诸葛亮巧取周瑜之时,故意劝降,还提议将大小二乔送与曹操,激得周瑜火冒三丈,誓要抗曹。你不觉得来了南海子,万贵妃也一直在激我么?”

    平安摸摸脑袋,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太子进一步讲明:

    “她一而再再二三的以劝我之名贬低我,还让四弟来了出祥瑞白牛引开爹爹,就是为了刺激我的自尊,诱我钻入他们设好的圈套里。”

    “原来如此。”平安豁然开朗,想了想又问:“只是那马一开始瞧着并无异常,为何会忽然发狂呢?”

    太子回首眺望黑马离去的方向,徐徐拧起眉心:

    “我也想知道。”

    太子寝居,听完整个过程,软榻上的周太后气愤地拍桌:

    “陷害,绝对是有预谋的陷害。”

    对面的太子眼睛一亮,身子朝她倾去:

    “奶奶,难不成您晓得这里边的猫腻?”

    “哼!”周太后傲娇地一挑眉,“还用晓得?就冲梁芳和汪直都是万贞儿的人,便知不安好心,要对我的宝贝孙子不利!”

    太子默默退回身子,轻轻垂下眼眸:

    “孙儿何尝不知?”

    立在下方的姚灵香忽地开口:“奴婢倒是晓得其中的猫腻。”

    太子与周太后同时看向她,异口同声道:

    “快讲。”

    “太后,您还记不记得,天顺四年春猎——”

    讲到这里,姚灵香又骤然顿住不语,急得周太后催促:

    “接着说啊,天顺四年春猎怎么了?”

    姚灵香似有什么顾忌,吞吞吐吐道:

    “就是那个谁嘛。”

    “谁啊?”

    “啧,不可说那位。”

    周太后总算反应过来,拍了下大腿:

    “嗨,她啊。”

    太子越听越疑惑,忍不住插话:

    “到底是哪位啊?”

    周太后看了眼左右,屋内除了孙儿及两位心腹外再无别人,放低了声音道:

    “天顺朝时有个妃子触了龙颜,先帝临终留下圣旨,将有关她的记载抹除干净,不许旁人再提起。你们切记,今日不管听到什么,出了门,半个字也别带出去。”

    “是。”太子和林林同时点头。

    周太后又冲姚灵香抬抬下巴:“讲吧。”

    姚灵香点点头,再开口时,声音里多出一分感情:

    “当时的和嫔挑了一头漂亮的白马,那白马驮着她发了疯似的往寒潭里冲。”

    “哦,想起来了。”周太后接话,“她摔了好大一个跟头呢,那会儿我们都以为是意外,难不成另有隐情?”

    “嗯,事后和嫔得知,原来是她得罪了孙太后,才被下了此套。”

    不等太子开口,周太后已先问出:

    “那他们是怎么做的手脚呢?”

    “不用做什么手脚,只需从小训练,但凡一骑上这马,就用鞭子狠狠抽打,只有跑进寒潭才停手,久而久之,那马便养成习惯,一有人骑,就往寒潭里冲!”

    太子茅塞顿开,周太后点点下巴:

    “这就是了,姓万的跟过孙太后,孙太后那些手段,想必她也都学了去,今日的这匹马,便是有样学样,也是特意驯过的。”

    立在另一侧的林林想了想,抛出疑问:

    “可是今日这马,并没有往寒潭里冲呀。况且万岁答应教殿下骑马,万一四殿下晚到,或是万岁变了心思,自己先骑上去,届时出了意外,问起罪来,贵妃那边岂非得不偿失?”

    周太后深以为然,附和道:“是呀,他们这群王八羔子,便是要害我的乖孙子,也不敢伤我儿子。”

    “这......”姚灵香被问住,摇摇头:“奴婢就想不通了。”

    太子的脑海中却忽然闪过那声鸟哨,眼睛一亮:

    “是哨声。”

    周太后三人均是一头雾水,太子解释:

    “孙儿骑马的时候,开始倒也正常,直到远处传来一声鸟哨,那马才突然发狂后仰,把孙儿摔了下去。”

    林林瞬间意会:“懂了!他们驯马的方式不是冲寒潭,而是听哨声,一有哨响,只要它不后仰,就抽鞭打它,时间一长,便养成习性了。”

    太子颔首:“不错。”

    周太后拍案而起,气哼哼道:

    “敢这么算计我的孙子,我这就找你爹,向他讨个公道!”

    太子赶紧起身拽住她,好声劝道:

    “奶奶,去不得!”

    周太后柳眉一竖:“怕什么?我是他娘,他心里再怨我,面上也得敬我让我!”

    太子甚是无奈,思忖着如何劝解才不伤祖孙情分时,好在林林先替他开了口:

    “是呀,万岁当然要敬您让您,甭管您怎么作闹,也得忍着您。可一转头,他把气都撒到太子殿下头上,这就是您想要的公道了?”

    周太后不服:“什么作闹?咱们占着理呢!”

    “要占理,您得有证据呀,驯马的事,咱们虽然晓得,可这无凭无据不留痕迹的手段,您往哪儿抓证据?”

    周太后噎住,沉思一会儿,道:“没证据就没证据,当年和嫔的马冲向寒潭,皇帝和他舅舅就在不远处看着,如今旧事重演,老身耐着性子,好好与他说道说道,总能教他明白其中的道理。”

    太子却摇头:“不妥。”

    周太后皱眉:“有何不妥?你是怕我和你爹说不清楚?”

    “不。”太子赶紧解释,“奶奶便是和父亲说得清楚,万贵妃那边,只要指向一处,便可令我们前功尽弃。”

    “哪一处?”

    “当年和嫔是自己挑的马,可是今日,却是爹爹挑的马,您若咬死有人陷害孙儿,岂非在骂他这当爹的是帮凶?”

    周太后僵在当场,无言以对。

    林林道:“殿下顾虑的是,想来万贵妃一党早料到此节,故意引万岁来挑,好有恃无恐,让咱们抓不到把柄。”

    姚灵香也道:“是呀,太后,咱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周太后握紧拳头,额间绷起青筋,语气里满是不甘:

    “只恨这口恶气难出,便宜了那姓万的!”

    太子好声宽慰:“奶奶莫气,只要孙儿谨慎行事,护好自身,来日方长,总能寻着机会的。”

    林林和姚灵香纷纷称是。

    听他如此说,周太后心头那股郁气缓解了些,紧握的拳头松开,长长一叹:

    “要是他舅舅在就好了,咱们也不至于这般憋屈。”

    “好啦。”姚灵香劝,“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您该回去歇息了。”

    周太后点点头,从软榻上徐徐起身:

    “回吧。”

    直到送她出了殿门,坐上肩舆远去,太子还怔怔立在门口,闷闷不乐。

    为他撑伞的林林出声提醒:“殿下,回吧,这会儿日头烈。”

    他抬眸望了眼天,正午的骄阳被挡在纸伞之外,想起父亲失望的眼神,咬牙道:

    “罢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日头再烈,总要面对。把伞撤了吧,我去日头下走一走,也许走得多了,就不怕它了。”

    说着,他迈出伞下,便要迎着阳光而去。

    “可别了。”

    林林疾步追上,重新把伞举到他头顶:

    “太后本就对您放心不下,万一您要在外头晕了倒了,岂不教她更加操心?”

    太子知她受奶奶所托,定不会由着自己,便不再坚持,转身往回走:

    “那回去歇着吧。”

    用过午膳,他自觉上榻休息,临睡前向林林嘱咐:

    “平安到底是为我而伤,我想弄点人参鹿茸给他补补,方才忘了跟奶奶开口,劳烦你去她那里讨点吧。”

    “是。”

    林林一走,趁着外面看守的不注意,太子悄摸来至平安房间,对着趴床休息的平安扬扬下巴:

    “平安,借你的衣服穿穿。”

    换好宦官服,太子低着脑袋出了寝居。

    在离开宫殿群之前,他不敢大喇喇地行走在阳光下,生怕晕过去会引来行人注意,因此只敢贴着墙角在阴影中前行。

    直到离得远了,方大着胆子走出凉荫,迈进碧草连天的田野间,完完整整地暴露在明亮的光线里。

    刺眼的日光自上方射下,像一道道利刃朝他扎来,蛮横地划开记忆的口子。

    汤碗摔碎的声音,母亲倒地的模样,三个如小山一般的身影......当日的种种如决堤的洪水涌出,席卷而来。

    一幕幕一声声,环绕着他,围剿着他。

    剿得他头晕脑胀意识昏沉,一双腿灌了铅似的,迈开的步子越来越沉重,行动越来越缓慢,一尺似十丈,走起来艰难异常。

    恍惚间,周遭仿佛涌上白茫茫的光,一点一点侵蚀占据着他的视线,与头顶的光汇合在一处,形成一座密不透风的光罩,将他牢牢困在其中,挤得他喘不过气来,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只有花草的香味依稀可闻。

    身子渐渐被压倒,一如母亲尸体被抬走时,无力的跪倒在地。

    额间不断溢出汗珠,脸色愈发苍白,眼皮徐徐下坠,欲要合上之时,又猛地睁开。

    他还想接着扛。

    这一关,他必须过。

    一片白茫茫中,他好似看到了父亲的身影。

    身着黄袍,颌有微须,笑着向他张开双臂。

    他也笑了。

    忽然地,白光开始奇迹般都消散,儿时的画面退去,他的意识逐渐清晰,得以恢复如常,重获安宁。

    诧异地抬头,原来是天阴了,大片的乌云遮住了太阳,驱散了恐怖的日光。

    他缓缓起身,轻轻揉了揉眉心,仰视阴云密布的天空,自嘲地笑了笑:

    “你是好心给我个喘息的机会呢,还是想阻挡我战胜心疾呢?”

    天际灰蒙蒙一片,云层翻涌,朔风渐起,空气中漫上凉意。

    嗒。

    有什么东西被吹到脸上。

    伸手一抹,是滴水珠。

    嗒,嗒,嗒,手背、胳膊、额头,也依次落上。

    他方才意识到,是下雨了。

    哗哗声响起,雨滴变密,不禁苦笑了下:

    “原来既非喘息,也非阻挡,是要我置身风雨之中。”

    环顾四周,只边缘处有棵树,然而树下躲雨有风险,若遇到打雷,怕是会连累到,可没别的地方去,抬头瞅瞅天,不像会打雷的样子,一咬牙,奔到草场边缘,躲到那棵树下避雨。

    啾啾——

    一声鸟鸣穿过风雨飘来。

    他眉目一凛,想起先前令马发狂的鸟哨声,立时警觉望去。

    远处,一位女官撑着把油纸伞徐步而来。

    果然是人发出的!

    太子戒心更强,不及细看,悄悄绕到树后藏起身子。

    若来人真是贵妃的手下,碰见自己在这里,岂不横生枝节?

    过了会儿,听得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借着树干的遮挡偷偷瞥去,一个优雅婉约的背影徐徐经过。

    濛濛细雨中,隐约可见浅碧的伞面之上,枝桠蜿蜒伸展,错落有致,层层叠叠粉粉嫩嫩的桃花点缀其间,半开半合,欲语还休,恰似娇羞的少女,说不出的清新明媚,完美融于景色之中。

    待她走出一段距离,他方收回目光,继续躲在树下避雨。

    然而雨越下越大,顺着树杈叶子缝隙间往下滴,落入他的领口里。

    寒气浸入肌肤,渗进他的心里。

    想起这些年走来,无论是母亲的相伴,还是父亲的怀抱,又或是奶奶的庇护,都挡不住风浪攻击,不由得黯然神伤:

    “罢了,既然避无可避,不如直面风雨。”

    语毕,他心一横,决绝离开树叶的遮护,重新回到草场,大踏步迎着风雨走去。

    冷冷的风,凉凉的雨,四面来袭。

    吹吧!打吧!浇吧!他在心里喊,只要干不倒我,再大的风雨,也要穿过去!

    脸上的雨水模糊了猩红的眼睛,浸润着眸底的执念,催得心中那抹仇恨之火越烧越旺。

    当恨意烧至顶端,风雨却忽然停了。

    抬头,原来头顶上方不知何时多出一把油纸伞,为他挡去了风风雨雨。

    浅碧的伞面,绘着几枝桃花,这份清新明媚令人过目不忘。

    与此同时,一缕细腻软糯的声音飘至耳畔:

    “你是有什么急事,也不找个地方躲着,竟冒雨前行。”

    侧身一瞧,一张清丽纯净的脸庞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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