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眉眼温润,一双秀眸墨黑漆亮,不掺丝毫杂质;平直的鼻梁英气又贵气,圆润的鼻头、肉嘟嘟的嘴唇又添了几分娇憨笨拙,整个五官看起来大气舒展之余,又透着天真倔强。

    他微微一怔,下意识地躲开她的伞,快步向前走去。

    梦龄懵了一下,忍不住轻声嘟囔:

    “这小宦好生奇怪,专门回来给他打伞,他倒躲着跑。”

    小宦?

    她竟没有认出自己的身份?

    他拿不准主意,先停住脚步,抬起袖子假装去擦脸上的雨水,寻了个借口:

    “噢,我衣服湿了,怕弄脏姑娘的伞,因此不好意思与你同行。”

    “嗨,这有什么要紧嘛。”

    梦龄一摆手,举着伞追到他身边,重新为他遮住头顶,笑道:

    “咱们同是下面做事的,都不容易,计较这个做什么?彼此体谅,彼此体谅。”

    这把伞来的真“适宜”,这个人真“好心”。

    可他在黑暗里待太久了,他不信老天会对他这么好,比起上苍的垂怜,他倒觉得,更像万贞儿新设的套。

    派一个姣好明媚的少女来接近,骗取信任,借机把他推向更残酷的深渊。

    他瞬间戒备起来,依旧装作在擦脸,漫不经心地问:

    “方才听到声鸟叫,可是姑娘发出的?”

    “还是被你发现了。”

    梦龄不好意思地笑笑,方才她本想趁着没人唱支歌,可是一开口瞧见他站在树下,就赶紧压低伞檐改了鸟叫,刚刚经过时没看到他,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谁成想一回头,他又冒了出来,不管不顾的走在风雨中,便好心来给他撑伞。

    他戒心仍未解除,又问:“姑娘在哪儿当差呀?”

    “尚寝局司苑司。”梦龄不假思索地答。

    “尚寝局?”他动作一顿,“那姚灵香便是你的顶头老大了?”

    姚灵香是奶奶的人,整个尚寝局都听奶奶指挥,万贞儿便是派人,也不可能打着尚寝局的名号,不然,岂非自投罗网?

    “嗯!”梦龄点头。

    “怎地不曾在她身旁见过你呢?”他疑惑。

    “跟在尚寝身边的多是六品女官,我一个驻守在南海子的使役宫女,连个品级都没有,哪有资格跟在尚寝身边呀?”

    怪道没认出自己,原来是驻守在这边的。

    但他谨慎惯了,仍有些顾虑,眼珠子一转,想出了验证真假的法子,冲她浮起一个真诚的笑容:

    “巧了,这一路过来,看到漂亮的花花草草,也不知叫什么,正想找个人问呢。”

    梦龄直来直去惯了,傻乎乎地问:

    “哪株呀?”

    “这株。”他随手指向一簇粉白的小花。

    “车轴草。”

    “那个呢?”他又指向一丛紫色小花。

    “紫云英。”

    这些都太常见了,他决定选个高难度的,扫了一圈,指向一丛眼生的绿植:

    “它呢?”

    “羊尿泡。”

    “羊尿泡?”他哑然失笑,“这名字好生别致。”

    “也叫苦马豆,它的茎叶有毒,牛、羊、马要吃了,就会发疯。不过结出的果子呢,对人倒是有好处,可以利尿消肿。”

    梦龄讲完,却不闻回应,扭头一瞅,他若有所思,眼底似有什么被点亮。

    “怎么啦?”她不解地问。

    “没什么。”他回过神来,唇角轻勾:“你的见识,令我深深折服。”

    突然被夸,梦龄受宠若惊,不免有些嘚瑟,可想起沈琼莲平日里的教诲,又收了嘚瑟的小表情,咳了两声道:

    “我们司苑司专管园林种植,几株花再不懂,这些年岂不白学了?”

    此时他戒心全消,已充分信任于她,身子转过来,整个人面朝向她,抿嘴轻笑。

    梦龄由此看清了他整张脸。

    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眉宇之间隐含着不怒自威的贵气,只是肤色较之常人苍白了许多,使他英气逼人的面容又散发着破碎之美。

    梦龄瞧得呆了,脱口而出:

    “你这小宦,长得挺俊嘛。”

    太子一愣,脸色微红。

    从没有哪个下人敢这样直白的与他说话,猝不及防地碰上这等率性少女,他堂堂一国储君,竟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

    好在梦龄只拿他当个小宦,并未衍生出更多想法,赞过之后又问:

    “在哪儿当差呀?”

    “太子宫里。”

    “你这是要去哪儿?我刚好要回官室,捎你过去。”

    “不用麻烦,寻个山洞,我躲一会儿便好了。”

    “好吧,随我来。”

    梦龄对这一带了若指掌,领着他穿进一小片树林,很快寻到一处山洞。

    他从伞下跑进洞里,郑重拱了拱手:

    “多谢。”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梦龄嫣然一笑,独个儿撑着碧伞,似一片漂流的荷叶冉冉而去。

    她没沿着原路返回,依着新的方向,又绕了几绕,到了无人处,开始哼起小曲。

    正一边唱一边走着,忽听有人大声唤:

    “你,过来!”

    循声一看,不远处站着三个人,一名只穿着中衣的男人冲自己招手,那男人上了年纪颌下无须,看样子是个宦官,另有一名侍卫模样的人立在一侧,撑开一件四品太监袍,袍下站着一人,身穿龙袍,威严的面容里透着不耐。

    娘嘞,是万岁爷!

    梦龄不敢耽搁,赶紧撑伞跑了过去,恭敬行礼:

    “参见万岁。”

    原来朱见深陪朱祐杬骑着白牛不知不觉到了寒潭边,顿时触景生情,忆起当年舅舅相伴的时光,心下怅然,便撇下众人,往这边散心来了。

    梁芳只带了名侍卫随行,这会儿下了雨,他们没带伞,又对此处地形不熟,找不到山洞避雨,他便脱下外袍给皇帝遮雨。只是衣袍比不了伞,时间长了,一浸湿,雨滴会渗透布料落在皇帝身上,瞧见梦龄撑伞经过,就赶紧唤她过来,将手一伸。

    梦龄望着那伸出的手,还以为是要贿赂,伸手便往腰间荷包摸去,梁芳眼珠子一瞪:

    “啧,伞呐。”

    “噢。”

    梦龄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双手递上纸伞,轻声解释:

    “奴婢位卑人微,第一次离天子如此之近,一时之间如置梦中,慢待了公公,还望海涵。”

    梁芳接过伞,撑在皇帝头顶,正要再数落她几句,朱见深淡淡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亲切:

    “无妨。”

    梁芳瞧瞧皇帝,他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再瞧瞧面前这个小姑娘,长相标致,气质大方,虽非绝色,倒是个不招人厌的。皇帝素来风流成性,频频拈花惹草,现下被困此处,有个妙龄少女陪伴在侧,还能解解闷。

    这样想着,他与梦龄搭起话来:

    “哪个局的?”

    “尚寝局。”

    “当的什么差?”

    “看园子的使役宫女。”

    “噢,在这儿看园子的呀,那你知道这附近哪儿有山洞吗?”

    “知道。”梦龄往刚才离开的方向一指,“那边就有一个。”

    洞口,太子望了眼不远处的草场,正暗暗思量着,那个离去的声音再度传来:

    “万岁,就在这边,很快便到了。”

    万岁?

    太子心中一凛,迅即藏在石壁后,悄悄望去。

    远处,一群人隐隐约约现在丛林间。

    梦龄在前带着路,父亲、梁芳、侍卫在后跟着,而那把为他遮过雨的油纸伞,已到了梁芳手上,高高举在父亲头顶,全然不顾领路少女的衣衫已被风雨打湿。

    眼前一行人往这边来,太子瞅瞅洞口的羊尿泡,再瞅瞅身上的宦官服,为免惹下嫌疑,赶紧寻找起新的藏身之所。

    他急步往里走去,好在这山洞幽深,最里边有个小转角,他把洞里的干树藤一挪,堵在转角口,自己则靠着山壁坐在最里面,将身影藏个严实。

    一切就序,外面的人也随之到来。

    先入耳的是梁芳谄媚的语气:“万岁,小心地上滑。”

    紧接着是她轻轻地咦了声。

    然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应该是她缓步往这边走来。

    太子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他疏忽了梦龄对这里的熟悉。

    瞧见干树藤挪了位置,她定然生疑,便要过来看一看。

    这动静引来梁芳的注意,他向侍卫递个眼色:

    “去瞧一瞧。”

    太子轻轻闭了下眼睛,感到无比挫败。

    再抬眸时,她已达眼前,隔着树杈堆与他四目相对,眸中满是不解。

    侍卫的脚步在逼近。

    他不知道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所有的变数,都系于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女身上,他目光恳求,轻轻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梦龄微一思索,做了一个环顾四周的动作,接着退后两步,转过身来,正好堵住侍卫的来路,目光落在山壁一侧的石块上,一脸惋惜道:

    “明明以前这块石头挺大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哪个野兽进来,教它摔掉了一些,现下也找不到别的,侍卫大哥,先把这个搬过去,给万岁爷当凳子坐吧。”

    侍卫不疑有他,弯腰去搬石头。

    太子暗暗松了口气,稍稍放下心来。

    谁知侍卫刚把石头抱在怀里,梁芳却道:

    “不必搬了,里面躲雨更清静,万岁,不如去里面坐着?”

    太子刚放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儿。

    “不好!”梦龄急中生智,劝道:“里面潮湿,容易遇到蛇,还是洞口安全。”

    侍卫抱着石头停在那里,看看梦龄,又看看梁芳,不知是该搬还是该放。

    “这——”

    梁芳瞅向朱见深,等待他的示下。

    朱见深一言不发,指尖点了点脚下的地。

    梁芳会意,吩咐侍卫:“里头闷,就在洞口坐吧,刚好还能听听雨,观观景。”

    “是。”

    侍卫把石头搬到朱见深身边,梁芳立即用浸湿的外袍把石头擦拭干净,向朱见深笑道:

    “万岁,您坐。”

    朱见深撩袍坐下,梦龄不敢原地久留,快步回到洞口,但又不知该走该留,想了想,低声向梁芳请示:

    “公公,可还有用得着奴婢的地方?若是没有,奴婢先行退下?”

    梁芳思忖着伞肯定是不能还她,可若就此让她冒雨前行,以皇帝那怜香惜玉的性子,怕是要怪自己,便道:

    “等雨停了,你再走吧。”

    “是。”

    梦龄老老实实往旁边一站,不再说话。

    许是无聊,朱见深观了会儿雨景,视线回到洞内,瞥见安静伫立的梦龄,想起她撑伞路过时哼曲的模样,向她问道:

    “什么曲儿?”

    “嗯?”梦龄一怔。

    梁芳立马替皇帝解释:“万岁爷问你,那会儿哼的是什么曲儿?”

    梦龄大骇,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哆哆嗦嗦道:

    “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随意哼唱,还请万岁爷恕罪,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嘿,你这傻丫头!”

    梁芳一跺脚,赶紧来扶她,嗔道:

    “咱们万岁最是仁厚,哪会同你计较这等小事?他是觉你唱得好听,才来问你呢。”

    “哦~”

    梦龄起身,砰砰跳动的心安定下来。

    朱见深被她这憨傻样子逗得莞尔一笑。

    梁芳见帝王未动怒,连忙又低声提醒:

    “还不快好好回话?”

    “是。”梦龄朝朱见深福了一福,“回万岁爷,奴婢哼的是元曲:叹世。”

    “叹世......唱来听听。”

    “是。”

    梦龄匀好呼吸,清了清嗓子,放声唱道: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迢迢,水迢迢,功名尽在平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少女的嗓音清甜脆亮,如风铃一般空灵清透,回荡在山洞里,在淅沥沥雨声的映衬下,婉转柔和,悠扬绵长,将人的思绪悄然拉回到过去的时光。

    那个不去红尘闹?

    山壁后的太子自嘲地笑,曾经他与母亲不问世事,不入纷争,只想安稳终老,谁能料到如今自己也踏入这纷乱的名利场来,处处算计,步步为营?

    无言的悲伤浮上心田,他默默闭上眼睛。

    今日少年明日老。

    洞口的朱见深亦怅然。

    曾几何时,他也是朝气蓬勃的少年。

    碧草如茵,马儿轻嘶,最亲爱的舅舅陪伴在身侧,手把手的教他踩马镫,握缰绳,夹着马肚徐徐前行。

    转眼间,年华逝去,亲人不再。

    沦为孤家寡人一个。

    念及此处,朱见深红了眼眶,微微偏过头去,神情黯然。

    梦龄一曲唱毕,见他如此反应,惴惴不安道:

    “万岁,奴婢唱得不好,您别介怀。”

    战战兢兢的少女把孤独威严的帝王从过去的思绪中拽回,他轻轻摆了摆手:

    “不,很好,朕只是想、想起了亲人。”

    亲人......

    梦龄被勾起乡愁,思念起多年未见的亲人。

    瞧她发怔,敏感自卑的帝王以为她惊讶于自己的结巴,冷冷一笑:

    “朕、朕说话的样子,不像一个皇帝,是么?”

    梦龄愣了愣神,呆呆反问:

    “皇帝说话该是什么样儿的?”

    这话倒把朱见深问住了,旋即又反问:

    “你觉得呢?”

    一旁的梁芳悄悄抠指,生怕她一个答不好激怒皇帝。

    山壁后的太子亦是暗暗为她捏了把汗。

    梦龄思索片刻,睁着迷茫的双眼,微蹙着眉心道:

    “奴婢只是一介小小女子,所阅书籍有限,实不知君王说话该是何模样,想来只要爱民如子,那他想怎么说,便怎么说呗。”

    山壁后的太子暗暗舒了口气。

    梁芳见缝插针地笑:“小小女子,道出天下民心呀。”

    朱见深眼底泛起轻微的波澜,望着眼前的少女,百感交集地笑了一下:

    “舅舅也是这意思。”

    梦龄联想起他方才听曲儿的神色,心思一动:

    “您刚才想起的亲人,就是他吗?”

    “嗯。”

    许是和舅舅观念相似,朱见深对她生出几分亲近,话也不自觉多了起来:

    “还记得年少时,我、我们一起纵马到寒潭边,赏落日熔金,观水波粼粼,真、真是令人怀念的时光呀。”

    他的语速很慢很慢,就像记忆的河流涓涓淌过,荡涤了心扉。

    无声的伤感自周身漫出,朱见深遥遥望向雨雾中的青山,幽幽感慨:

    “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梦龄不假思索道:“您是天子,想他的话,何不下一道旨,召他进宫?”

    朱见深黯然地摇摇头:“没用。”

    梦龄想问为何,但又不敢多言。

    对方亦不再开口。

    少顷,雨停了,他站起身:

    “回吧。”

    梦龄行礼:“恭送万岁。”

    朱见深微微一顿,想了一下,取下戴在腰间的玉佩递给梦龄:

    “赏你。”

    梦龄双手接过:“谢万岁。”

    待他们的身影远去,彻底消失在视线内,梦龄才回过身,快步来至转角,朝太子抬抬下巴:

    “人走了。”

    “多谢。”

    “为什么万岁爷来了,你要躲起来呢?”

    “呃......今日太子殿下练马,丢了样东西,不敢让万岁知晓,命我偷偷来寻,眼下碰到万岁,我当然要躲起来啦。”

    太子胡诌了个理由,伸臂来挪树藤。

    “原来如此。”

    梦龄点点头,也来帮他挪。

    两人一里一外,正面相对。

    忽然间,一截树藤挂住梦龄的衣领。

    将树藤往旁边抛时,颈间所戴的护身符一下被勾了出来,红线缠在树藤上,被其下沉之力一坠,扯得她后颈微疼,轻轻叫出声:

    “啊。”

    她赶紧弯下腰,低首去解红线。

    太子闻听动静,循声望来,看清她颈间物事时,不由得怔住。

    小小的麻核桃雕,刻着梅花鹿的图案,蓦地在他脑海中牵出一幕幕画面:

    昏暗的房间,墙壁上的洞口,霞光下的女童。

    以及,女童颈间佩戴的麻核桃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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