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晌,那把水墨油纸伞如约而至。

    太子习惯性的便往西北角走去,林林连忙追过来唤:

    “殿下,您的屋不在这边。”

    “啊?”

    太子停步回首,林林指指正殿:

    “在那边——”

    太子眯了下眼睛,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扬扬下巴:

    “阳光最盛的地方?”

    “是。”

    林林声如蚊吟,头埋得低低的。

    平安登时跳出来:“不是,你们吃了豹子胆儿了,敢这么消遣殿下,谁选的,给我站出来!”

    “殿下——”

    梦龄一张盈盈笑脸从正殿里探出来,热络的招手:

    “快来看你的新屋!”

    平安眼睛瞪圆。

    太子微微张着嘴巴,忘记了说话。

    “哎呀,愣着干什么?”

    梦龄哒哒跑过来,热情地扯住他的手臂,一边往里拽一边道:

    “我有惊喜给你呢。”

    平安望着他们的背影,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儿,方转头去问林林:

    “她、她是想回南海子了吗?”

    林林轻轻一叹:“她想不想回我不知道,但你肯定是想挨骂了。”

    “啊?”平安一头雾水。

    林林指指他手中的油纸伞,平安如梦初醒,忙举着伞追过去,好在梦龄心细,一直抬袖为太子挡着阳光,才未酿出差错。

    到得殿门口,谁也不敢跟进去,只梦龄拉着太子四处看,原来颜色暗沉的紫檀木家具,一律换成质泽亮暖的黄花梨,字画插屏、玉石摆件一应不少,更有鲜花盆栽点缀其中,增添亮色之余,还散发着阵阵清香。

    再往里去,窗纱帷幔、锦被缎褥也都选色彩清新明快的,整个屋子瞧起来明亮不失典雅,精致不失大气。

    “怎么样?”梦龄仰着小脸,眨巴着眼问:“是不是生机盎然,瞧着就欢喜?”

    “那个,我喜欢——”

    太子斟酌着开口,不想话才说一半,梦龄便兴奋的一拍手:

    “我就知道你喜欢!”

    她这一声清脆响亮,传至殿外林林、平安耳中,两人对视一眼,皆目露质疑:

    “殿下——会喜欢?”

    “不不不。”殿内的太子忙道,“我的意思是,我喜欢阴凉昏暗的地方,没人和你说我的喜好吗?”

    “说啦。”梦龄认真解释起来:“但我仔细想了,为何你的心疾至今未好,关键就在于太后太疼你了,事事顺着你,面对阳光,只要有丁点不适,不是挡就是避,长此以往,你当然一直怕它啦。所以啊,要帮你化解心疾,咱们就得迎难而上,我之所以为你选了这间房,还花心思布置了一番,便是想从日常点滴做起——”

    “呃——”太子出声打断,揉揉眉心:“你——倒也不必如此上心。”

    “啧,这是什么话?你都把将来交给我了,我能不上心吗?”

    “哈?”太子微懵,“我说的将来,是指获得圣心。”

    “哦~懂了。”梦龄恍然。

    “所以——”

    太子指指房间里的摆设,正要说可以撤去,梦龄已接上他的话:

    “唯有攻克心疾,方不负圣上期望,原来你抱的是这份心思啊,真是个大孝子!”

    “......”

    太子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对了。”

    梦龄又一把扯住他的手臂,拽进了里屋,指指床榻一侧的琴案:

    “我还给你准备了这个。”

    “给我?”

    “嗯,虽说这几日有我唱曲儿,你睡得好了些,可我总要出宫的,若我不在了,你怎么办呢?我得为你的以后打算呐,想来想去,想到我刚进宫那会儿,一想家,一难受,便睡不着觉,姑姑为了哄我,就弹琴给我听,渐渐地,我的心静了下来,慢慢就睡着觉了。”

    梦龄松开他手臂,移步至琴案旁,纤指轻轻一抚,悠然低沉的琴音于空气中散开。

    “你听,清如溅玉,颤若龙吟,是不是教人心平气舒?”

    “你想用琴音代替歌声?”

    “对,只要你习惯了琴音,便是我出了宫,也可让其他人来弹。”

    “但我不喜欢睡前有人待在旁边,那会令我不安,你是例外。”

    “这——”

    梦龄面现为难,思索了会儿,眼睛一亮:

    “嗨,不喜欢旁人在侧,那你自己弹嘛。”

    “我自己?”

    “对啊,自己弹效果更好,这样吧,往后每天,你抽出半个时辰练琴,修身养性,平和心志。”

    太子略觉头疼,拧起一对剑眉:

    “你安排得——未免过于周全。”

    梦龄完全没听出话中反意,骄傲地扬起下巴:

    “那是,不周全,如何对得起你夸我尽心尽力呢?”

    “......”

    “还有呢。”

    梦龄兴冲冲来至窗前,伸手推开窗子,午后的日头正烈,浓烈的阳光射进来,太子下意识的抬袖挡在额间。

    又听微微的沙沙声传来,光芒一下减弱许多,太子搁下袖,抬眸看去,窗户上方安装了一道厚厚的玉白色帘帐,梦龄将它一放下,屋内光线顿时柔和许多。

    太子不解何意,只见梦龄又拎起帘尾一晃,那帘帐竟不只一道,层层叠叠的,数不清有多少片。

    “瞧,这是特意用蚕丝素纱制成的帘帐,最是轻薄通透。”

    梦龄说着,揭开最上面那层给他看,果然薄如蝉翼,轻若烟雾,搁在手指上,仔细一瞧,指关节的纹路清晰可见。

    “我让人做了许多片,叠垂在一处,这样,咱们就可以一层一层试啦。”

    “一层一层试?”

    “嗯,就像人适应季节变化,若直接从冬天跳到夏天,极热极冷之间,必然不适应,唯有从春天过渡,一件件的减衣,到了夏天,便也习惯了。”

    白皙修长的玉手指了指殿内其他窗前的帘帐,少女眉眼弯弯:

    “这间殿,这些帘帐,就是给你过渡的春天,在日常生活的点滴中,咱们一层一层的往下减,不知不觉间,由厚变薄,由暗变亮,等最后一层撤去,你的畏阳之症,便不治而愈啦。”

    飘动的纯白帘帐,柔光中的美丽少女。

    明明是赏心悦目的画面,他却开心不起来。

    掩埋在记忆深处的白光浮上心头,一片茫茫,光里的男人穿黄袍有胡须,他走过去,喊出一声爹。

    在这一刻,他忽然悲哀的发现,原来,不是他畏阳,而是他喜阴。

    唯有在黑暗阴寂的地方,他的内心才会获得安稳,犹如回到安乐堂那间昏暗阴凉的房间,尽管冷寂,却为他隔开了外界的一切危险。

    光,他曾向往过,却也被深深的伤害过,故此躲开光。

    “怎么样?”

    少女跳到他面前,又仰起小脸,眨巴着眼问:

    “是不是有理有据,瞧着就靠谱?”

    太子默了片刻,长叹一口气:

    “每天减一层,如此下来,我怕是要拿命陪你玩。”

    梦龄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

    “天呐,我原想着每个月给你减一层,谁料你竟有这等决心,要一天减一层,便是搭上性命也不惜!不愧是一国储君,此等魄力,非常人可比。”

    “......”

    太子无语凝噎,半晌儿,憋出一句:

    “你奇思妙想的能力,也非常人可比。”

    “啧,脑瓜子不好使,能想出这些招儿吗?来,你既有决心,咱们今儿个就试试。”

    梦龄殷勤地拉他到窗前的玉石榻坐下,太子反应过来后,赶忙起身:

    “不——”

    “不麻烦不麻烦。”

    梦龄不由分说地将他摁回去,快步来至窗前,揭起一叠素纱挂起,只留了一层,道:

    “咱们先从薄了试,看看你的极限在哪里,若是不够,你吱一声啊。”

    明亮的光线透过薄纱直射在太子脸上,他的眼睛登时有些受不住,酸酸涩涩,微微湿润。

    梦龄一瞧,忙道:“哎呀,你不必这么感动,我不过提出想法,真正实施下来,还是靠大家忙活。”

    太子懒得和她掰扯,左手微微挡着眼,右手指指素纱:

    “尚浅。”

    梦龄喜上眉梢,立即掀开素纱,脑袋探出窗外,朝院里众人大声喊道:

    “殿下说赏钱!”

    门口的林林、平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皆是一脸庆幸:

    “太好了,太好了,殿下是真的喜欢呀!”

    殿内的太子一怔,连忙撤开手掌,急声道:

    “是——”

    这一下撤得太急,素纱又被梦龄掀起,窗外浓烈的阳光毫无遮掩的扑面袭来,眼前登时变得模糊,后面声音也不由得变弱:

    “颜色尚浅......”

    可他晚了一步,梦龄已乐呵呵的朝窗外喊:

    “殿下说是!”

    外面的平安喜笑颜开,带头跪谢,大声喊道:

    “殿下百折不挠,真是我等楷模!”

    其他人也跟着高呼,一时间我等楷模的声音山洪一般滚滚而来,彻底吞没了后边的解释,众人的崇拜把太子架在那里,承认不是,否认也不是,关键话也插不上,情绪堵到顶点,登时受不住,脑袋一晕,砰一声趴倒在榻上的黄花梨小案桌上。

    梦龄回首一瞧,忙放下素纱过来扶他:

    “哎呀呀,怎么忽然就晕了?”

    一盏茶喂下去,太子缓缓睁开双目,梦龄关切的脸庞映入眼帘:

    “都和你说了,不够你吱声嘛,明明那么难受了,还硬挺着,你的意志也太顽强了。”

    太子差点又晕过去,默了片刻,无力的摆摆手:

    “罢了,就这样吧。”

    梦龄却语气坚决:“不能这样!”

    “嗯?”

    太子以为她改了主意,顿时直起身子。

    谁料梦龄一本正经道:“虽说你坚韧不拔,可欲速则不达,一天揭一层,过于操切,拔苗助长反而会害了你。你既嫌一个月揭一层太慢,便半个月揭一层吧。”

    太子扯了扯嘴角,神色复杂的笑:

    “你开心就好。”

    为了每天少遭受折磨,太子没事就往文华殿跑,莫说午间休息要留下,便是下午课业结束也捧着本书不肯走,简直恨不得把家安在文华殿,使得他的老师——东宫讲读官傅瀚欣慰非常,特意向朱见深禀报:

    “殿下笃学不倦,实乃臣下之幸。”

    按例,以太子的年纪,早该参朝议政,但朱见深不喜欢上朝,是以机会少有,太子至今未曾真正参与到国家大事中,今听傅瀚如此讲,便道:

    “往后内阁议事,也让太子旁听吧。”

    “是。”

    这日,太子正在文华殿读书,外面忽然一阵哭闹声传来,他心下好奇,搁下手中书籍来至殿外,远远便见文华门外跪了一群大臣,叩头大哭:

    “万岁,阉党误国,请您革去西厂,废黜汪直,还朝政以清明!”

    太子眉心一跳:“汪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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