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讲读官傅瀚正站在殿门口关切张望,听得他声音,便解释道:

    “殿下有所不知,近来西厂行事愈发张狂,不问事实根据,不经律法审判,随便安个罪名就胡乱抓人。礼部郎中乐章、行人张延纲、浙江左布政使刘福、监察御史王本......还有许多大臣都被关进西厂,遭受酷刑逼供,致使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唉。”

    话音方落,一队锦衣卫气势汹汹过来,一个个腰挎绣春刀,连成一道人墙挡在众臣面前。

    接着汪直在两人的陪同下悠然踱步而出,那两人一个年纪约莫五十多岁,是听命于他的监丞许构,另一个三十多岁,是他的得力手下锦衣卫百户韦瑛。

    “哟呵。”汪直轻佻地笑,“来了这么多人,咱家的面子可真够大。”

    一名官员昂着脑袋骂:“汪直,你制造冤狱,扰乱朝政,天下人得而诛之!”

    啪!

    鞭子甩在脸上,瞬间多了一道红痕。

    韦瑛一个箭步上前,执鞭怒骂:

    “聚众闹事,还敢口出狂言,反了你了!”

    旁边的许构却微微皱眉,面上露出些许不忍。

    而那官员脸上虽疼,倒也是个硬骨头,毫不畏惧,继续瞪着眼睛骂:

    “韦瑛,你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

    韦瑛还要再打,许构忙按下他的胳膊,道:

    “莫急,听督公怎么说。”

    汪直嗤笑一声,轻蔑地瞟向那官员:

    “又来装忠臣,装得多了,自己都信了,也不想想头上的乌纱帽是谁给的。哼,你们的官是万岁爷封的,我的西厂,是为万岁爷办事的,你们前脚受着万岁爷的恩惠,后脚就结党营私阻碍公务,岂不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如此行径,还好意思扮忠臣?”

    “汪直!你少在这儿红口白牙的颠倒是非!”那官员立即反驳,“正因为我们受着朝廷的俸禄,才不能眼看着你这等小人大行其道!”

    “对!对!”其他官员纷纷响应。

    许构赶紧好声来劝:“各位大人,少说几句吧,大家都是为了朝廷当差,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退什么?”汪直冷笑,“退了人家怎么搏直名?当然是要成全啊。”

    说罢,掌心一挥,韦瑛率着一众锦衣卫恶狗般扑向群臣,或鞭打或脚踢,现场顿时化作一片惨叫咒骂的海洋。

    “住手!”

    随着一声怒喝,水墨油纸伞来至近前。

    太子冷冷扫视一众锦衣卫,沉下一张脸:

    “我大明朝礼遇读书人,太祖皇帝更是设下礼贤官招揽天下文士,在场的,哪个不是饱读诗书之人,岂容你们如此作践?”

    他搬出太祖皇帝这座大山,韦瑛等人的气焰瞬即弱了一半,便是汪直也找不出话反驳,那些跪地的文臣更是像受到欺负的孩子见了爹娘,一个个膝行到他面前,哭嚷道:

    “殿下,阉党不除,我大明朝岌岌可危啊!”

    “各位快快请起。”太子俯身去扶,“君父臣子,子孝父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孝的后面是顺,你们在此伏阙谏诤,虽是出于好心,却置君父的颜面于何顾?”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先前那名官员道:

    “可若我们不谏诤,君父如何悬崖勒马扶正祛邪?”

    “你们是圣上的子,我更是圣上亲生的子,为他、为社稷的心,一点也不比你们少。若你们信得过我,此事,就交与我吧。”

    太子说着,朝着他们深深作了一揖,最前边那个立马来拦:

    “殿下,折煞我等!”

    太子抬眸:“那你们是答应了?”

    为首官员犹疑不决,瞧向其他人,梦龄灵机一动,道:

    “这大太阳的,你们不答应,是想殿下一直生受强光之苦吗?”

    “不敢不敢!”众臣赶忙起身,“臣等答应便是。”

    待众臣稀稀落落的走远,汪直与太子相对而立,意味深长道:

    “殿下那磨了许久的刀,终是忍不住出鞘了。”

    太子不置可否:“磨刀十年功,挥剑一瞬间,当然要瞅准时机了。”

    “好啊,久战未逢敌手,不禁心驰神往,翘首以盼。”

    汪直朗声一笑,随意地拱了拱手,率着一众部下离去了。

    “平安。”太子回身来唤,“你去替我办一件事。”

    “殿下请讲。”

    “我瞧方才那许构良心未泯,你跟过去,寻个机会,替我给他带句话:凡被诬陷下狱的官员,请设法庇护,莫让他们受皮肉之苦。”

    “是。”

    “他若不应,你速速告知我,我再想别的办法。”

    “是。”

    平安把伞递给梦龄,而后躬身退下。

    望着他离去背影,梦龄面现担忧:

    “殿下,您真要应下此事啊,不怕触了万岁爷的霉头?”

    “你玩过陀螺吗?”太子反问。

    “玩过。”

    “你想让陀螺转,单靠自己的手很难做到,但若借助鞭子,便容易多了。汪直、梁芳非韦敬之流,想要拽他们下马,必须借篷使风才行。”

    “哦~”梦龄恍然,又抛出新的问题:“那——您借的篷是?”

    太子目光如炬,缓缓吐出两个字:

    “内阁。”

    内阁。

    太子转述完文华门群臣谏诤的事,静静地观察着几位阁老的反应,那一张张各怀心思的脸划过眼帘,不禁想起来之前和梦龄的对话:

    “便是我在后宫,也听说过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名头,一个个尸位素餐不干实事,遑论首辅万安,为了仕途,竟然向万贵妃大献殷勤,自称子侄攀做远亲,万贵妃又是汪直的靠山,他能向着你么?怕不是你前脚说完,后脚他便去告状捅你一刀呢。”

    “是啊,想要说服他们,着实不容易。”

    太子心中暗暗叹息一声,最后目光落在大学士商辂脸上,他是这里边唯一还有点骨气的人了。

    果然,商辂不教他失望,第一个拍了桌子:

    “哼,文武重臣不安于位,百思庶僚不安于职,商贾不安于市,行旅不安于途,士卒不安于伍,庶民不安于业。今汪直用事,与妖物何异?”

    “我就知道!”太子状似激动,满脸崇拜的望着商辂:“内阁乃群臣之首天下表率,如何会坐视不理?”

    商辂点头,三位阁老刘吉、刘珝、万安却对视一眼,刘吉第一个出声:

    “此事需得慎重——”

    “对!”太子立马截住话头,“可不能像群臣那样冲动,惹怒了圣上,反对大局不利。”

    刘珝第二个接力:“殿下冷静,圣心难测,不好虎口扳须——”

    “您说得太对了!”太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目光透着真挚:“外面都在传什么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要我说,这根本就是不懂你们的良苦用心!”

    “啊?”

    三阁老一懵,最懵的自然是被他抓着的刘珝,难以置信的问:

    “良苦用心?”

    “对啊。”太子认真点头,“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虎口扳须一个扳不好,反送了自己性命,令大明朝痛失一名肱骨之臣,真真是得不偿失!什么纸糊,什么泥塑,你们明明是行事稳妥,计划长远,所谓磨刀十年功,挥剑一瞬间,平时藏于刀鞘,只为了关键时刻给出关键一击,好扭转大局造福苍生!”

    一席话说完,竟是雅雀无声,众臣面面相觑,消化着他的话。

    太子见状,松开刘珝,环视众臣,眼底一派少年天真,无辜地问:

    “怎么?我说得不对?”

    都捧到这份上了,谁好意思说不对?

    何况对方是当朝太子,未来的国君,谁不想留下个好印象?

    “对对对,殿下您说得对极了。”

    众臣硬着头皮应,商辂又跳了出来,一脸凛然道:

    “祖宗朝凡有庶政,都是皇帝和内阁辅臣议定而后行,唯独本朝,自李贤去世后,便没有人能当面为万岁排忧解难。万岁不上朝,小人兴风浪,窝囊了这么多年,我是忍不了了,今儿个不管你们怎么着,我这道奏疏是上定了!”

    “啧,商学士,这就是你不对了。”

    太子如是言,其他大臣赶紧接茬:

    “是啊,殿下,您劝劝他,千万不能冲动。”

    太子郑重颔首,又对商辂道:

    “三阁老全是纸糊的,六尚书全是泥塑的,大家连担骂名都这般有默契,可见同进同退的决心,要上奏,自然是一起上!”

    “啊?”

    其他大臣无语凝噎,片刻,一个个缓缓看向首辅万安,将希望寄托到他身上。

    “咳咳。”

    万安清清嗓子,正要开口,太子已先转过身来,面向他道:

    “万首辅。”

    滚到喉咙的话立时咽了回去,万安恭敬应道:

    “臣在。”

    太子单刀直入:“外头都说,您为了仕途,不惜讨好贵妃娘娘大献殷勤,还自称子侄攀做远亲,汪直是贵妃娘娘一手提拔上来的,不会咱们在这里议完事,您转头就去找贵妃娘娘告状,捅大家一刀吧?”

    在朝为官,再有私心的人也要脸,万安如何能认,赶忙摇头:

    “绝不会绝不会。”

    太子似是长长松了口气,满含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就知道,您是忍辱负重。”

    “啊?”

    “您与贵妃娘娘攀亲,其实是在效仿范蠡,看似入吴为奴服侍吴王,实则心系越国,伺机而动。”

    “呃......”

    万安的脸滚烫滚烫,偏偏又说不出的受用。

    毕竟,谁不喜欢英雄的美名呢?

    太子再接再励:“您一向高明远见识时达变,想必您也清楚,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否则,任由汪直做大,今日作践的是群臣,明日踩在脚下的便是内阁!”

    在场之人皆是一凛。

    太子亦肃了颜色,情真意切道:

    “身为一国储君,我怎能眼睁睁看着爹爹留给我的肱骨之臣遭受迫害,任由大明朝的根基毁掉?便是拼着太子之位被废,也要争这一回!”

    捧杀在前,恐吓在后,煽情收尾,在场之人皆是动容不已,原本最退缩动摇的万安,第一个响应:

    “好,咱们联名上疏!”

    商辂更是激动万分:“历数他与西厂的十大罪状,恳求万岁革去西厂,废黜汪直!”

    余人纷纷响应:“革去西厂,废黜汪直!”

    激昂慷慨的声浪中,太子露出满意的微笑。

    步出内阁,梦龄忙撑伞过来,关心地问:

    “怎么样?说服了吗?”

    “嗯。”太子含笑点头。

    梦龄又惊又喜:“哇,你怎么做到的?”

    太子顿住脚步,定定瞧了她一眼,轻挑眉梢:

    “跟你学的。”

    “我?”梦龄指指自己鼻尖,“我有那么厉害吗?都值得让你学啦?”

    太子抿嘴轻笑:“厉害不自知,才更值得学嘛。”

    “可我到底哪儿厉害啊?”

    梦龄万分不解,太子却一笑置之不予回答,这时平安哒哒跑过来,笑道:

    “殿下,许构答应了!”

    “许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汪直揪住许构的衣领咬牙怒骂,艾望远急忙过来掰开他的手,低声喝道:

    “他是咱们三哥,有什么事好好说,怎可如此无礼?”

    “三哥?”汪直冷笑,指着许构的鼻尖道:“景泰一朝,他在宣府做镇守太监,后来先帝复位,他一落千丈,降为六品典簿,是我,我在万岁跟前儿进言,他才得以回京升为五品监丞,可他呢?吃里扒外,暗中听命于太子,叫三哥,他也配!”

    “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且听三哥怎么讲嘛。”艾望远劝。

    然而面对这些指责,许构只是淡定的理了理衣领,不发一言。

    汪直冷哼一声:“怕是心虚,没得辩吧。”

    艾望远想了想,好声好气的问许构:

    “三哥,是不是那些被关的朝臣里,有你的故人?”

    许构摇摇头:“没有。”

    “那——是太子曾对你有什么恩情?”

    许构又摇摇头:“也没有。”

    艾望远还要再问,汪直面露嘲弄:

    “得了,你别在这儿以己度人啦,他和你不一样,可不是为了什么干闺女,人家这是铁了心要背叛兄弟,攀太子这棵高枝呢。”

    “好啦。”

    艾望远唯恐他再吵起来,嘴巴往里屋努了努:

    “今儿个是来看干爹的,有什么恩怨,私下再去算,干爹那么大年纪了,得好好休养,莫扰了他的清净。”

    汪直看了眼里屋,将后边的话咽了回去,袍袖一拂,背过身去,再不理会许构。

    过了会儿,一名小宦打里屋出来:

    “老祖宗醒了,叫你们过去。”

    进了里屋,红木醉翁椅中坐着一名老人,已至耄耋之年,银发苍苍,皱纹丛生,深陷的眼眸闪着智慧的光芒,瞧起来慈祥中自有一股威严,便是他们的干爹,历经八朝八帝的前司礼监提督大太监——赵琮。

    “干爹。”

    三人拥到他身边,这个捶腿,那个揉臂,还有一个捏肩,真如伺候亲生老子一般。

    赵琮的目光依次扫过去,最后落到捶腿的汪直身上,笑呵呵道:

    “老九啊,跟老三吵架啦?”

    汪直面现歉疚,垂下脑袋:

    “儿子冲动,扰了干爹清净,实是不该。”

    “我的清净算什么。”赵琮摆摆手,“你们兄弟间的和气才要紧,放宽心,别跟老三置气。”

    汪直正低首思索着如何告状,干爹那云淡风轻的声音传来:

    “他那么做,是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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