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宦端着水盆不知所措,急声解释:

    “映雪姑娘不小心磕破了脑门,是梦龄姑娘帮忙一起送回来的。”

    梦龄赶紧扒开映雪手臂,起身便往外走:

    “汪公公既回来了,那梦龄先行告辞。”

    “梦龄姑娘留步。”汪直闪身挡住她的去路,“你送映雪回来,我还没谢谢你呢。”

    “不必。”

    梦龄撂下这两个字,侧身打算绕开他,可汪直伸臂一拦,又拦住了她,轻声笑道:

    “急什么?怕我吃了你啊?”

    梦龄前进不得,抬眸瞪向他,没好气道:

    “咱们不同道,多说无益,更无需再留。”

    “不同道?什么道?”

    “自然是正邪不两立,黑白不共存。”

    汪直勾出一抹讽笑:“小小年纪,少不更事,你分得清黑白么?”

    梦龄蹙额:“黑白界限如此明显,有什么分不清的?”

    “哟,不服啊,那你随我来,我考一考你。”

    说罢,汪直收回手臂,转身来到罗汉榻前,见梦龄不动身,便嘲弄的笑:

    “怎么?心虚啊。”

    “哼,不就是分个黑白么,我有什么心虚的?”

    梦龄被他一激,也不急着走了,跟着到了罗汉榻前,只见案桌上摆着一个棋盘,汪直打两侧棋罐里分别拈出一枚黑子和一枚白子,接着放到棋盘上,指着它们问:

    “此间孰白?”

    梦龄毫不犹豫的指向上面的白子,道:

    “自然是这枚。”

    汪直折身来至格柜前,从柜子里又抱出两个棋罐来,搁在榻上放好,自第一个棋罐里拈出一枚白子,又放到棋盘上,同样问道:

    “此间孰白?”

    新放上去的那枚形似白瓷,比刚才的白子又白了许多,梦龄便指向它道:

    “这个更白。”

    汪直自第二个棋罐里再拈了枚白子出来,放在棋盘上,仍旧问道:

    “此间孰白?”

    第二枚白子不知是何质地,却胜白璧,梦龄只好指着它道:

    “必然是它了。”

    “那——”

    汪直撤下最开始的黑子,只留三个白子,又问:

    “此间孰黑?”

    打眼一瞧,在最后那枚白子的映衬下,最先放上去的白子竟显得有些发灰了。

    梦龄瞬间懂了他的用意,却仍是不服,道:

    “与后两枚白子比起来,自然是第三枚显黑,但这也不能表明,它就是黑的,不过是别的更白而已。”

    “好,那这样呢?”

    汪直拈起其中一枚白子,抬起手臂,放在明亮的光线里,给梦龄看:

    “它还是白的吗?”

    那棋子是永昌之棋,又称永子,由南红玛瑙、黄龙玉等稀有玉石制成,乃棋中圣品,放在桌上是白的,可搁在阳光下,便透出了红晕。

    “这——”梦龄无法作答。

    汪直又拿出一枚永昌黑子,再次放在明亮的光线里,那黑子经阳光一照,瞬间成了墨绿色。

    “它还是黑的吗?”

    梦龄彻底被难住。

    汪直微微一笑,搁下手中棋子,道:

    “子曰,无可,无不可,凡事若先存了分出黑白的心,到最终却往往分不出黑白了。”

    梦龄的目光追随着那枚永昌之棋,回到棋盘上,它又恢复为原先的颜色,固有的观念猝不及防被冲塌,内心不由自主的摇摆起来:

    “黑,白......”

    “此间是白,别处未必,凡事没有绝对,人亦如此。”

    汪直回到映雪身前,打小宦捧的水盆中捞出帕子,绞干净水后,轻轻拿起映雪的手,仔细为她擦去摔倒时掌心沾上的尘土。

    他的眉目间透着耐心,动作熟门熟路,显然习以为常,梦龄感慨:

    “就像你,不管在外面朝臣那里是什么样子,一旦回到映雪这儿,便锋芒尽收,温情脉脉。”

    擦尘的手指滞住,汪直眸色一深,轻声道:

    “我说过保她的命,就一定会让她活得安稳。”

    梦龄又道:“可你在此间的白,也不能掩盖别处的黑。”

    “别处的黑?”汪直笑了一下,“人呐,总喜欢把和自己观念准则不同的人打成黑,仿佛只有这样,自己就能立于道德的不败之地。我不过是看透了浮于表面的道德枷锁,不被它束缚,处事更灵活罢了。”

    “巧舌如簧!”

    “好,就算那些行为是黑,那按你的道理,我在别处的黑,也不能遮蔽此间的白,对不对?”

    梦龄再次被堵住,一时想不出话反驳,道:

    “照你所说,这世间便没有纯白至黑之人了?”

    “自然有,只是极少罢了,我还见过从纯白变成至黑之人呢。”

    “谁?”

    “贵妃娘娘。”

    “啊?”

    梦龄大感意外。

    汪直为映雪擦完手,帕子抛回水盆,伸手接过小宦递来的瓷瓶,道:

    “无论是纯白,还是至黑,这两种人,我都佩服,前者澄净,不染一丝尘埃,后者坦荡,不为自己遮掩。但现实是,多数人活成了灰色,还总喜欢给自己扛面正道的旗,明着划分黑白,实则以利弊而论,有利是白,无利是黑,那些朝臣如此,后宫众人更如此。”

    指端从瓷瓶里剜出一抹面脂,均匀涂于映雪手背,他接着道:

    “就拿太后来说,从前她当贵妃时,何尝没有欺压过别人?在那些人眼里,她是黑是白?可到太子这儿,她一心偏袒,在太子心中,她是黑是白?”

    “呃......”

    梦龄无言以对。

    面脂涂完,他直起身子,面朝梦龄,缓缓笑道:

    “有没有想过,你的太子殿下,也是如此呢?”

    梦龄心中一凛,目光立时变得警惕:

    “太子是黑是白,与你说不着!”

    “哈哈,莫急,不说便不说。”汪直耸耸肩,“我不过看你率直仁善,心中有几分欣赏,便忍不住分享一点人生体会。只盼你不要因我之故,冷落了映雪。”

    “你是你,她是她,我自分得清。时候不早了,告辞!”

    说罢,梦龄转身快步离去,直到她身影消失在院门后,汪直的目光才重新回到映雪脸上,语气温柔至极:

    “我要出远门了,这次会去很久,你乖乖的,等我回来。”

    映雪傻呵呵地笑:“乖乖等你回来。”

    汪直爱极怜极,抬掌轻轻抚摸起她的脸颊,与她相视而笑。

    小宦上前来问:“公公,待会儿要一起用晚膳吗?”

    汪直眼神一黯,不舍地撤回自己的手,轻声叹了下气:

    “不了,还得去见贵妃娘娘呢。”

    万安宫。

    斗彩花鸟纹盏送入唇边,用过晚膳的万贞儿含了一口茶,漱过之后,以袖掩面吐进宫女捧的茶盅里,接着拈帕擦了擦唇角,悠悠问道:

    “人见完了?”

    “是。”

    对面的汪直垂手而立,姿态恭敬:

    “她神智不清,还请娘娘多加照应。”

    “嗯,好说。”

    万贞儿离开餐桌,来至软榻坐下,执起团扇轻轻扇了起来:

    “你被调去大同,虽说暂时平了朝臣的怒火,但我瞧,太子必不会就此停手,定是暗地里谋算着什么,不把你拉下马不罢休。”

    “娘娘高见,幸好万岁的心还偏着奴婢,只要奴婢立下战功,他便有借口召回奴婢。至于太子,为防他暗箭伤人,咱们要先下手为强。”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还没想到,从何处下手。”

    “张梦龄。”

    “她?”团扇稍顿,万贞儿微一琢磨,道:“你可是有什么发现?”

    “什么都瞒不过娘娘。”汪直笑了一下,“奴婢无意中听见,太子会放张梦龄回家。”

    万贞儿凤目微睁,瞬即明白过来:

    “他们之间——不是男女之情!”

    “不错。”汪直颔首,“若是男女之情,太子怎舍得放她回家?可见他们另有交易。”

    “她帮太子谋获圣心,太子许她荣华,放她回家?”

    “应是如此。”

    “哈哈。”

    万贞儿愉悦的笑,快活地扇了两下扇子,一脸志得意满:

    “我也可以啊。太子许她,得登基后才能实现,我许她,现在就可以实现!明日便找她来聊聊,太子开出的价码,我只会给的更高,不信她不心动!”

    汪直迟疑了下,仍是开口道:

    “她怕是不会轻易答应。”

    “为何?”万贞儿蹙眉,“她怕我?不敢信我?”

    “怕您是其一,其二么,奴婢还听见,她私下里称太子为吉哥儿,而且——透着熟人间的亲昵。”

    万贞儿怔了片刻,搁下手中团扇,单手支起太阳穴,道:

    “太子这小名连我都差点忘了,这十年来更不曾听太后、万岁唤过,她从何得知?且不说太子自己记不记得,若只是交易,他没必要告诉她小名啊,岂不是自己暴露失魂症为假?”

    “奴婢也疑惑,来之前想了一路,也未曾想出,太子和张梦龄究竟是什么时候有交集的。”

    汪直的话一出,万贞儿脑海中立刻闪过一个画面:

    若隐若现的水晶珠帘,外间软榻上的小小身影认真的摆弄着棋子,她看得清楚,圆润透光的白子拼成了一个“梦”字。

    “十年前。”万贞儿得出结论,“在他小时候,我们不曾注意的角落,他们有过交集。”

    汪直豁然开朗:“张梦龄四岁入宫,奴婢记得刚入宫的小宫女,都留在西苑接受尚仪局的教导,安乐堂也在西苑,也许他们就是那会儿认识的。不然,太子今年第一次去南海子春猎,若此前未见,怎么奴婢把她关起来审问时,她咬死牙关也不肯就范呢?”

    “嗯。”万贞儿点点下巴,“所以他们两人站在一起,像是认识了许多年似的,眼神之间有着说不出来的默契。”

    “是啊,先前咱们还以为是互相看对了眼,郎有情妾有意的,自然非比寻常,可如今再看,实则另有内情。”

    “这样的话,想要撬她过来,需得在她与太子之间撕开一道裂缝才好。”

    说罢,主仆二人同时抬眸,相视一笑。

    兔儿山,太子寝殿。

    梦龄环顾一圈,对自己指挥出的成果甚感满意:

    “不错,只等殿下搬进来了。”

    “梦龄。”林林端了一箩筐香囊含笑走来,“这几日有劳你了,我也没什么好谢的,可巧和大家一起绣了些防蚊的香囊,你挑个喜欢的吧。”

    “好~”

    白皙修长的手指伸进箩筐,在五颜六色图案各异的香囊里挑了一会儿,最后停在其中两个香囊之间,梦龄抬头问:

    “我可以挑两个吗?”

    日出海面,明月照江,这两个图案分别绣在两个香囊正中,齐齐垂于阿绵面前,她睁大了眼睛瞧了片刻,道:

    “都有水啊。”

    “嗯!”梦龄颔首,“古人有诗云: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又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知你的性子,是个不爱说的,只会放在心里,要不然分别这么多年,你怎会一直戴着那条五彩绳呢?所以啊,我就挑了这两个,你一个,我一个,只盼咱们的情分,就像这水流一样,清清莹莹,长长久久。”

    绣着明月照江的香囊递来,阿绵郑重捧在掌心,展颜一笑:

    “嗯!”

    梦龄也呲起一口小白牙:“园子里蚊子多,咱们这就戴上吧。”

    “好~”

    两个小姑娘并肩坐在石阶上,低首去戴自己的香囊。

    摸着那绣工精致的香囊,阿绵不免羡慕:

    “梦龄,你们宫里的人对你真好。”

    “宫正司的人对你不好吗?”

    “不是对我不好,是对底下的人都那样,没背景没人罩,就随意使唤呗。近来许是沾了你的光,那些搬东西的累活也不分派给我了,还升我做女史,掌书记功过。”

    “唉。”梦龄扁起小嘴,“小时候教咱们循规蹈矩,长大了才晓得,全是人情世故。”

    “可不是?”阿绵微微苦笑,“小时候和长大了,是两个天地,好多事情都变了。”

    梦龄幽幽一叹:“也不知道爹娘变没变。”

    阿绵低首不言。

    梦龄以为她是想家了,轻轻拍拍她的肩,安慰道:

    “别难过,你好好当差,争取升为女官,等太子登基了,我求他放你回家,你就可以回去和爹娘团聚了。”

    阿绵却摇摇头:“不必。”

    “为何?”梦龄不解。

    “我爹娘都在洪水里淹死了,我无家可回。”阿绵语气淡淡。

    梦龄心里不是滋味,满脸歉疚:

    “对不住,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阿绵又摇摇头:“不打紧,我好像也没什么可伤心的。”

    梦龄疑惑,正要发问,那边一名女官哒哒跑来唤:

    “阿绵,司正找你。”

    “我这就来!”

    阿绵忙起身,随那女官而去,梦龄冲她背影喊:

    “等你空了来找我啊。”

    “好!”

    阿绵背朝着她挥挥手,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内。

    梦龄也站起身,拍拍身上尘土,抬脚下了亭,沿着堤岸悠悠散步。

    凉风习习,杨柳依依,为炎热的夏日送来凉爽的气息。

    梦龄惬意之时,迎面碰上映雪。

    她在小宦的陪伴下随意溜达着,一面溜达一面张望,似是在找人,一看见梦龄,立即兴奋的招手:

    “哎!哎!”

    梦龄这才意识到,她是在找自己,便含笑轻唤:

    “映雪!”

    不等她迈开腿去迎,映雪一阵风似的奔来,与之伴随的,还有扑面来袭的香气。

    淡雅清甜,鲜灵浓郁。

    “好香啊。”梦龄吸吸鼻子,“是茉莉的味道吧。”

    映雪一把抓住她的手掌,这时小宦气喘吁吁的追至近前,笑道:

    “映雪姑娘新得了一瓶香膏,着实喜欢得紧,定要给你抹一抹。”

    经他提醒,映雪忙从袖里掏出一个烟青小瓷罐,梦龄微笑摆手:

    “不必了,你留着吧。”

    映雪却不听,剜出一抹香膏,不由分说的捉住梦龄手腕:

    “我香,你也香。”

    梦龄便由着她,她直接往梦龄手心里抹,且抹得毫无章法,指端划来划去,划了半天,那点香膏也没抹开。

    她是坏了脑子的人,梦龄自不会计较,好心拿开她的手,笑道:

    “香膏哪有这样抹的,还是我来吧。”

    谁料映雪倒不高兴了,怨念地瞪她一眼,蛮横地夺回她的掌心,身子一扭:

    “不,我来!”

    说罢,指端加大了力道,又一下一下在梦龄掌心划去,小宦生怕她惹怒了梦龄,赶忙挤过来,扯住她的手臂往外拽,好声劝道:

    “好啦,姑奶奶,咱该回去了。”

    映雪抓着梦龄的手不愿撒开,嘟着嘴问:

    “你学会没?”

    “会了会了。”

    梦龄哄她,小宦强行掰开她的手腕,朝梦龄笑着打声招呼,拖着她回往住处。

    掌心里的香膏依旧乱七八糟,横横斜斜的,不成样子,梦龄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抹开。

    大约方才映雪太过用力,那种触感一时半会儿消散不去,梦龄抹匀之后,也不自觉的学着映雪的样子,一下一下在掌中划起来。

    却说阿绵这边,见到司正后,司正二话不说,领着她穿过石桥,来到南台的景星殿。

    众所周知,景星殿是贵妃娘娘的避暑之所,阿绵不由得心下惴惴,愈发不知司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听门口宫女道:

    “贵妃娘娘这会子在藻韵楼,你们先等着吧。”

    藻韵楼,太后居住之处。

    今日是搬来西苑的第一天,自皇帝到妃嫔,再到各位皇子,自然要齐聚在此,等宫里这位辈分最高的人满意入住后,方能各自散去。

    通常这个时候,王皇后必得到场,且需得展现出中宫的雍容贤惠,以显示一国之母这个位置没有白坐。

    她搀着周太后的手臂缓缓落于主座,恭敬询问:

    “母亲,您看看,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说到不满意,周太后下意识地瞟了万贞儿一眼。

    通常这个时候,万贞儿虽然也得到场,但都是做做样子,太后纵然给个眼神阴阳两句,只装看不见听不懂,挺到完事直接走人。

    周太后亦知她的作风,热天易乏,今日懒得找茬,略略点了点头:

    “行,就这样吧。”

    此时万贞儿瞧向太子,忽地喊出那个沉埋已久的昵称:

    “吉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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