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深、周太后等人微微一怔。

    太子身不由己的一颤,嘴巴微张,差点就要应声,眼前身影一晃,竟是王皇后闪身挡在他与万贞儿之间。

    “贵妃。”王皇后状似迷茫,“你这是叫谁呢?”

    万贞儿一记眼刀飞来,王皇后立马心虚,又讪讪地退开:

    “吾听着耳生,一时好奇。”

    没了遮挡,太子惊愕的脸重新现于众人眼前,万贞儿一步步走过去,抬手抚在他的肩头:

    “太子,我刚才看见你颤了一下。”

    清爽的茉莉香淡淡氤氲,太子恍了恍神,脸上也浮起迷茫的表情,还掺杂着无辜:

    “这名字好耳熟,就好像有一根针戳在了脑袋里,贵妃娘娘,吉哥儿是谁?”

    他一面说着,一面揉起太阳穴,眉心拧成一团,似是努力回想着:

    “吉哥儿,吉哥儿......”

    “好端端的,你提这个做什么?”

    周太后狠狠剜了万贞儿一眼,过来搂住太子肩膀,温声哄道:

    “乖孙子,不是什么要紧的,无需想,更无需往心里去。”

    散发着茉莉香的手掌自太子肩头收回,万贞儿含笑解释:

    “汪直告诉妾,他曾听到清宁宫的人这样喊太子,妾还以为太子的失魂症好了,便喊一声试试。”

    太子心里咯噔一下。

    朱见深斜眼瞟来。

    周太后亦是面露疑惑。

    太子的表情更加茫然了,睁着一双眼睛,懵懵地问:

    “谁啊?什么时候?”

    万贞儿笑了一下:“太子好好想想,想不起来的话,就把人叫过来,当面问一问。”

    当面对质,一句话不当,便会露馅儿。但若轻易想起来,自行辩驳,亦会显得有备而来,引起大家疑虑。

    太子进退两难,抱着脑袋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神色痛苦,最后无奈的摇摇头:

    “孩儿委实想不起来,莫不是汪公公听错了?”

    听他此言,王皇后眼睛一亮,忙道:

    “许是太子要什么东西,底下的人问几个,刚好宫人说话带着点乡音,念出来的调与常人不同,又逢汪公公路过,便一时听成了吉哥,造成这等误会。”

    太子作恍然状:“是有这档子事。”

    周太后当场朝万贞儿翻个了白眼,没好气道:

    “芝麻点的事儿,汪直也向你禀报,你们是恨不得把眼睛钉在太子身上啊。”

    王皇后连忙打圆场:“自打太子一出现,宫里子嗣如雨后春笋,与日俱增,可见他命中带吉,旺皇家血脉,莫说是贵妃娘娘,便是我等,也时时刻刻关注着太子,只盼他日臻向好,为宫里带来绵延不绝的好运。”

    “多谢各位娘娘挂心,今日若非贵妃娘娘提起,孩儿也不会晓得,原来吉哥儿是孩儿的名字。”

    太子谦恭的拱拱手,面朝万贞儿,眼神诚恳至极:

    “娘娘,孩儿对从前好奇得很,可否到你宫里,听你细细讲来?”

    万贞儿被他架在那里,登时上不去下不来,果然,一直沉默的朱见深面露不悦,咳了一声:

    “好啦,往事不可追,记、记不起来也好,斩断一切,蜕变重生,未、未免不是好事。”

    “就是!”周太后横眼瞪向万贞儿,“要你们多事?”

    朱见深唯恐战火再起,赶紧截过话头:

    “折腾许久,娘歇着吧。”

    周太后无心恋战,摆了摆手:

    “好,你们都回去吧。”

    “是。”

    “太子留下。”

    “是。”

    除太子外,众人依次退下。

    回往庆云殿的路上,贴身宫女满怀不解,低声询问王皇后:

    “娘娘,今个儿这情景,明摆着是贵妃要找太子麻烦,您干嘛要出这头呢,没的惹贵妃厌憎。”

    “笨。”王皇后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这些年来,你当咱们的太平日子是平白来的?”

    贴身宫女想了想,道:“这些年贵妃只顾着对付太子,无心理会咱们,咱们才能安安稳稳的坐山观虎斗。您是怕太子一被斗下去,贵妃调过头,把剑指向咱们?”

    “此是其一,其二嘛,放眼紫禁城,唯有太子能与贵妃抗衡,想赶贵妃下台,少不得要借太子的手,眼见贵妃给他挖了大坑,吾当然要伸手扶一把。再者,打坐上皇后之位,就注定贵妃会厌憎吾,多这一件不多,少这一件不少,出头便出头了。”

    “原来如此~”

    回往景星殿的路上,梁芳亦心怀疑惑,忍不住来问万贞儿:

    “娘娘,为何不等买通张梦龄再出手,今日此举,让太子倒打一耙不说,还惹万岁不悦。”

    万贞儿却满不在乎地笑笑:“张梦龄一时半会儿买不通,我也没指望让太子栽跟头。”

    “那您?”

    “我只是要种下两颗种子,一颗在万岁心里,一颗——”

    她缓缓回首,遥遥望向藻韵楼,轻轻勾起唇角:

    “在太子心里。”

    藻韵楼。

    周太后坐回椅中,肃了颜色,利箭般的目光嗖地射向平安。

    平安扑通跪下,忙道:“太后明鉴,便是给奴婢一百个胆儿,奴婢也不敢直呼殿下小名啊。”

    “那是谁?”周太后冷冷地问。

    平安低着脑袋不敢回答,太子跨出一步,挡在他身前,仍是那懵懂无辜的眼神:

    “奶奶,没有人喊,如皇后娘娘所言,一场误会。”

    “当真?”周太后狐疑。

    “您干嘛这么紧张?”太子不答反问,“为何你们总对我失忆前的事讳莫如深?难不成我娘的死——另有隐情?”

    “胡说!”周太后拍椅而起。

    太子一怔,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

    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周太后连忙缓和了神色,温声道:

    “失魂症无药可医,奶奶是怕你想不起来,反引得头疼难受。”

    “哦……”太子点头。

    “罢了。”周太后叹口气,“既是误会,便不提了,回去歇着吧。”

    “是,孙儿告退。”

    太子领着平安退下,待殿门关上,周太后向立在一侧的姚灵香道:

    “你去给林林传句话,让她管好下边的舌根子,敢有谁乱多嘴,立马送到宫正司,赏一顿大板子!”

    出了藻韵楼,穿过垂花门,太子微微松了口气,随行的平安百思不得其解:

    “梦龄未曾在人前唤过您小名,汪公公何时听到的?”

    “那要问梦龄了。”

    说话间,两人路过前院,远远便见阿绵跟着司正进了景星殿。

    太子脚步微顿,一张俊脸缓缓沉了下来。

    烟络横林,山沉远照,傍晚浮云收敛,淡淡的霞光笼着潺潺流水,映出岸边漫步的人影。

    微风夹杂着蝉声,梦龄身心舒畅,忍不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梦龄——”

    不远处传来平安的声音。

    梦龄循声去看,太子乘着轿撵行至路口,随行的平安正朝自己招手,她赶忙提裙跑过去。仰着脸笑道:

    “殿下,寝殿都安置好了,只等您入住呢。”

    太子却不像往常那般温和亲昵,微微沉着脸:

    “回去,有话和你说。”

    梦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哦了一声,跟在轿撵后头,一起上了兔儿山。

    行至半路,一名小宦突然蹿了出来,拦腰截住太子轿撵:

    “殿下留步!”

    太子皱起眉心,警惕地打量起他:

    “你是何人?”

    那小宦扑通一声跪下,哭声道:

    “奴婢是安乐堂的,吴娘娘病重,昏了两日了,殿下,您救救她吧!”

    梦龄神情一紧,太子的语气中透着不悦:

    “后宫之事,应去找贵妃娘娘,你找我做什么?”

    “去去去,该找谁找谁去,别挡殿下的道。”

    平安来赶人,小宦却不愿起身,仍哀求道:

    “殿下,吴娘娘昏迷之时,一直唤您的名字,心心念念想见您一面,求您念着往日的情分,搭一把手吧!”

    “往日的情分?”

    太子目光一冷,勾起一抹讽笑:

    “我怎一点不晓得?不如这样,咱们到太后跟前,你仔仔细细讲清楚了,一来让我心里明白,二来,我也好向太后求情,让她们派遣医官诊治吴娘娘,如何?”

    “这——”

    小宦踌躇,脸上满是为难之色,正要出言分辩,太子掌心一挥:

    “来啊,把他带到太后跟前儿,让太后好好关照关照。”

    “是!”

    平安立刻上前,押着那名小宦便去往藻韵楼,那小宦挣脱不得,回首哀唤:

    “不要啊,殿下——”

    可太子哪里理会?兀自乘着轿撵悠悠远去了。

    渐行渐远的求饶声传至梦龄耳朵,难免生出不忍来,她遥遥望了眼那小宦越来越小的背影,憋了满肚子话,轻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回至寝居,林林早率着一众宫人等候。

    “殿下,您的寝殿在这边。”

    她微微侧着手掌,躬身为太子引路。

    太子抬眸瞅了下那亮堂的光线,忍不住白了眼梦龄,梦龄一头雾水,只觉今日的太子不同往常,好似欠了他银子,不曾给个好脸。

    “张梦龄,你跟我来。”

    得,连名带姓的叫,一准心情不好。

    林林与其他宫人对视一眼,默契的退后两步,远远立在殿外。

    毫不知情的梦龄进了殿,太子往圈椅中一坐,抬抬下巴:

    “关门。”

    “哦。”

    梦龄忙又把门关上,转回身来,瞧他阴沉着脸,试探着问:

    “可是吴娘娘的病让你烦心?”

    他瞅着她,也不说话。

    梦龄以为说中了他的心思,缓步来至八仙桌前,拎起茶壶倒了盏茶:

    “那小宦办事是莽撞了些,不过直接送到太后跟前儿,虽说吴娘娘的病有人管了,但若让太后晓得他来和你提以前,岂不是要挨顿罚?也不知小命保不保得住。”

    太子哼地一笑:“他的小命,自有人保。”

    “谁?”

    梦龄将茶捧到他面前,他却不接,缓缓抬起眼皮,直视着她的眼睛:

    “你今日见过的人。”

    “我见过的人?”

    梦龄懵住,想了一圈儿,最后目光落在太子脸上:

    “你啊?”

    太子一愣。

    “你有后招是不是?”梦龄兴奋地问,“我就说嘛,你怎会不顾他的死活?”

    太子摇摇头,看向她的目光里满是探究。

    “那是谁?”梦龄又懵住。

    太子伸出手,捉起她左手腕,眸含精光:

    “茉莉香的主人。”

    “哈?”梦龄一双黛眉蹙成八字,“映雪?她一个傻子怎么保人家的命?”

    见她这个反应,太子的一颗心松快不少,身子靠回椅背里,淡淡道:

    “是万贵妃。”

    梦龄怔了片刻,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当啷——手中茶盏落地,摔了个粉碎,她神色复杂的望向他:

    “你怀疑我见过万贵妃。”

    太子抖抖袍角上溅的茶水,抬起头时,一脸理所当然:

    “她今天当着所有人面喊我吉哥儿,她身上的香和你一样,我不怀疑你怀疑谁?”

    梦龄不答,轻轻歪了下脑袋,眼底溢满困惑:

    “你说我是你唯一的朋友,并肩作战的朋友。”

    太子一怔,微微点了下头:

    “不错。”

    梦龄愈发困惑,眉心蹙起:

    “那你还怀疑我?”

    “我是太子!”太子啪地拍了下椅把,“坐在这个位置上,一旦掉下去,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若不昼警夕惕,如何坐得稳?便是朋友,该怀疑也要怀疑!”

    梦龄不语,只歪着脑袋瞅着他。

    太子略有些心虚,又补充道:

    “要不是看在朋友的份上,谁会单独叫你进来问话,早把你送到宫正司,几十个板子下去,看你招不招!”

    梦龄偏过脸去。

    “好啦。”太子姿态大度的摆了摆手,“想来映雪的茉莉香,是万贵妃给的,吉哥儿——你也不是有心透露给汪直的,往后别和他们来往了,免得被万贵妃利用,从中挑拨咱们。”

    梦龄轻轻哦了一声。

    太子又道:“还有你那个宫正司的小伙伴,叫什么来着?”

    “阿绵。”

    “对,是她。”太子的口吻不容商量,“往后也别见了。”

    梦龄蓦地看过来:“为何?”

    太子的语气轻飘飘地:“我今天撞见她进了万贵妃的景星殿,谁知道她们之间有什么猫腻,谨慎起见,断了为好。”

    梦龄难以理解:“仅仅只是进了景星殿,你就要我和她一刀两断?”

    “不错。”太子态度强硬。

    “哈。”梦龄嘲讽地笑,“你为什么连问都不问?如果她和万贵妃之间没有猫腻呢?我和她的情谊岂不是白白牺牲?”

    “没有如果。”太子冷漠的神情里掺着一丝伤痛,“我的人生,赌不起一个如果。”

    梦龄怔怔望着他,渐渐红了眼眶:

    “朋友不是这样的。”

    太子缓缓起身,踩着碎了一地的瓷渣,一步一步来至她面前,俯视着她:

    “张梦龄,不是朋友,你当我会忍你到现在?”

    “忍我?”梦龄大感意外。

    “我不喜欢阳光,你非要给我安排在光线明亮的地方。”

    骨节分明的手指向垂在窗前的素纱,太子声音透着埋怨:

    “还自作聪明的弄这些玩意儿,要给我治心疾,我用得着你治吗?”

    “是万岁嘱咐我化解你的心疾,当时你还谢恩呢。”

    “我只是哄爹爹开心而已,谁成想你当真了?”

    “可搬进去那天,你明明挺喜欢的呀,又是夸我周全,又是赏大家钱——”

    “什么周全,什么赏钱,都是你听不懂好赖话,一手造就的误会!”

    梦龄僵在当场,忽然有些恍惚:

    墙洞里稚嫩淳朴的小男孩,与眼前居高临下的太子,是同一个人吗?

    太子不知,兀自抱怨:“现下可好,愈发变本加厉起来了,大夏天的,还给我安排到这里,也不怕把人热死!都怪我平日里太过纵你,以为深宫之中,是你们在南海子的小院呢,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一通话竹筒倒豆子似的倒完,却不听反应,扭头一看,梦龄杵在那儿一言不发,只那么瞅着他。

    他瞬间读懂了她眼底的陌生与疏离,心底仿佛被狠狠扎了一下,疼中带躁,久久不能平息。

    两人无声对视,沉默的空气说不出的压抑。

    良久,他叹了口气,率先打破这局面:

    “张梦龄,我与你,不只是朋友,更是一场交易。你助我巩固圣心,我放你归家,许你荣华,大家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见她不说话,他顿时急了,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眸子:

    “张梦龄,你不可以反悔!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好奇爹是什么东西?我不好奇,我娘怎么会送我出安乐堂,我不出安乐堂,她怎么会死?”

    他说着说着,眼睛变得通红通红,声音也微微哽咽:

    “害死我娘的元凶,有我一份,也有你一份,你必须要帮我,你得负这个责!”

    此时此刻,梦龄总算明白,回宫的第一晚,她坐在他的床边,为他讲过去的事情,讲到他好奇爹是什么东西时,为什么他的目中会流出一丝复杂神色。

    原来早在那时,他心里便有了怨。

    对她,亦是对自己。

    梦龄快速眨了眨眼,将眸底泪花眨回去,轻声道:

    “是。”

    “好,好。”

    她应了下来,他却高兴不起来,又闷闷地交待:

    “从今以后,你只需做好你份内的事,除了我这里,其他的人和事,一概远离。”

    “是。”

    她垂下眼帘,自此换了称呼:

    “殿下既对这间住处不满,奴婢这就为您腾出新的来。”

    “罢了。”他烦躁地一挥手,“今日够折腾了,明儿个再搬吧。”

    “多谢殿□□谅。”她淡淡道,“殿下若无其他事,奴婢就先行退下了。”

    他心里堵得不行,却又不知还能说什么,闷声应道:

    “去吧。”

    “是。”

    梦龄福了一福,躬身退至门口,接着打开殿门,迈步走了出去。

    空荡荡的殿阁,独留他一人立在原地。

    回首,还有那满地瓷渣。

    碎裂的,何止茶盏?

    景星殿。

    盆中的月月红花枝招展娇艳欲滴,万贞儿的目光顺着饱满美丽的花朵一路下滑,最后停在茎干的根根尖刺上,微微笑道:

    “撒下种子,一点一点生根发芽,一点一点戳破表皮,刺便冒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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