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儿直视着她，悠悠笑道：
“良禽择木而栖，棋局才刚刚开始，你完全可以改换阵营。只要你投到我这儿，何须等到太子登基，我便可做主，教你如愿以偿。”
梦龄没法子，干脆装糊涂：
“娘娘惯会说笑，竟拿奴婢一个小宫女来打趣。”
万贞儿纤眉一挑：“哟，装起傻了。”
梦龄忙道：“娘娘高看奴婢了，奴婢是真的愚钝，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歪门邪道行不远，正道沧桑走四方，一切凭良心做事。”
“哈。”万贞儿皮笑肉不笑，指指她手中棋子：“你便那么肯定，你选择的——是纯白正道？”
指间的白子暴露在阳光下，赫然透出红晕。
梦龄无言以对。
回去的路上，她的脑海里还回荡着万贞儿的话：
“既然大家都不白，你又何必在意什么正道歪道，哪边最快如你的意，才是最好的道。”
万贞儿那点心思，太子何尝不知？
然而苦于要陪父亲钓鱼，无法靠近聆听。谁成想一路回来，梦龄依旧是那闷葫芦的作风，半个字不提，他亦拉不下脸主动询问，不由得愈发气闷。
出门来迎的林林见他脸色不善，赶紧引至殿内，奉上一盏凉茶：
“天热气躁的，殿下喝口凉茶，解解暑吧。”
太子端过茶盏一饮而尽，冰凉凉的茶水下了肚，闷热的火气压下不少，只是扭过脸一瞅，那人还木桩似的杵在门口，离自己远远的，毫无上报的自觉，忍不住一记眼刀飞过去：
“张梦龄！”
“奴婢在！”梦龄赶忙抬头应。
“知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
梦龄茫然四顾，思索片刻，脑袋里灵光一闪，习惯性的闪偏了地方：
他热了一圈回来，发现还是这间房，能不气么？
哎呀呀，昨晚林林主动来寻，还以为两人的争执过程全被听了去，是以未曾多言，哪料独独漏了换殿一事呢！
“奴婢失职，忘了和林林姐说殿下今儿个要换房，还请殿下宽恕则个。”
经她一提，太子也反应过来，气上加气，砰地搁下茶盏，正要借机发作，一阵风吹入，挟着清冽柔和的花香，袭他个满面。
到了嘴边的话被香气消退，太子循着香味瞅去。
只见殿内窗扇大开，却不觉光线刺眼，原来每扇窗前都搁了一排花槛。
一根根竹子穿成篱笆式样，扎在长长的木板上，凌霄花藤攀着竹架生长，红色的花朵，碧翠的枝叶，编织成一张赏心悦目的花网，为殿内带来清新绿意。
如此新奇的玩意，太子还是头一次见，登时看得呆了：
“这是——”
“这是梦龄的主意。”林林上前笑道，“她说这里光照时间最长，要治殿下心疾，自然还是此处最佳，唯有日积月累，才能改变您的习性。但晌午一热，又怕您受不了，所以啊，便根据《开元天宝.遗事》中的记载，依着唐人的法子，命人改制了移春槛。”
“移春槛？”
“对，名花异木植于槛中，以板为地，以木为轮，使人牵之自转。”
林林一面说着，一面演示，纤手轻轻推那篱笆，板下果然有木轮转动，缓缓挪开一点。
“您瞧，灵活得很，到了傍晚就搁一边，完全不耽误您观赏落日晚霞、明月星河，晌午一到再推出来，遮蔽阳光的同时，还能通风透气，风一吹，花香满室，凉爽宜人，是不是既美观又实用？”
“嗯。”太子下意识的点头，“是不错。”
林林趁机问道：“那——还要换殿吗？”
太子脸色微微一红，摆了摆手：
“罢了，就这儿吧。”
“是。”林林想了想，又道：“殿下饿不饿？奴婢去让人给您准备午膳？”
“去吧。”
“是。”
林林躬身后退，经过平安身边时，还不忘扯住他的衣角，一并拽了出去。
平安心中大为疑惑，但素知她是清宁宫最有主意之人，也不敢违逆，直到过了转角，才开口问道：
“林林姐，备午膳有我啥事啊？您干嘛拉我出来呢？”
林林回过身，语气中透着不解：
“平安，你当初怎么被选来侍奉殿下的？”
平安回忆了下，认真答道：
“当初张敏公公带了一群小宦给淑妃娘娘挑，我是里边年纪最小的，报过名字后，淑妃娘娘说平安这个名好，护佑殿下平平安安的，又问我愿不愿意侍奉殿下，我说自然愿意，我会拿命来守护殿下平安，她便笑了，当场指定我做殿下的贴身宦官。”
“噢~”
林林茅塞顿开，一下一下戳他的脑门：
“怪道呢，就你这榆木疙瘩脑袋，要不是起个好名字，赶上好时运，碰上好主子，怎会当上太子殿下的贴身宦官呢？”
等她戳完了，平安揉揉自己脑门，委屈巴巴道：
“林林姐，你这拐着弯的骂我笨，也没说明白，备午膳有我啥事啊。”
林林叹了口气：“我问你，先前在南海子，有天晚上，殿下要过一个驴肉火烧，给谁吃的？”
殿内。
太子躺进花槛对面的醉翁椅，闻着清幽花香，吹着习习凉风，不时拿眼偷瞄梦龄。
此时梦龄耷拉着脑袋，心中后悔不迭：
方才林林说备午膳，应该自己去的，外面再热，总好过在这儿当木桩啊！
唉，木桩当久了，脑子都浆糊了！
“张梦龄！”他终是开口唤。
“奴婢在！”她立刻支棱起来。
“过来！”他勾勾手指。
她步入里间，福了一福：
“殿下，何事？”
太子蹙额，手指敲敲椅把：
“想明白错哪儿了吗？”
“啊？”梦龄懵住，“奴婢还错哪儿了？”
太子翻了个白眼：“你和平安还真是卧龙凤雏，不分伯仲。”
明明是夸人的词，可他的神态怎么看怎么不对，梦龄目中满是困惑：
“您、您这到底是好话还是赖话啊？”
太子又翻了个白眼，不再绕弯子，直接问：
“万贵妃都和你说什么了？”
梦龄犹疑了一下，还是选择讲了出来：
“她邀奴婢投到她麾下，无需等到您登基，便可做主，教奴婢如愿以偿。”
太子登时坐直身子，满脸戒备，紧张地望着梦龄，嘴巴张了张，却没说话，默默起身离椅，来到移花槛前，背对着她负手而立，低首思索起来。
梦龄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不免唏嘘：
要当帝王的人，是不是注定会多疑？
明明都坦白交待了，可他还是会担心自己倒戈。
她缓缓垂下眼帘，暗暗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太子许是有了主意，转过身来，先前端起的主子架势荡然无存，换了以往的亲和姿态：
“她有心招揽，难为你不隐瞒。今日我看四弟弟不在，就知没那么简单，要搁以往，她怎会放爹爹和我单独钓鱼？肯定拉四弟弟在侧，变着法的哄爹爹开心。如今看来，她早早设下一石二鸟之计，专等咱们上钩。”
梦龄疑惑：“她除了想招揽奴婢，还有什么心思？”
太子眸光渐渐黯淡下去，唇角勾起自嘲的笑：
“她之所以挑吴娘娘下手，就是想逼我着急，逼我插手，好抓我把柄，然后在爹爹面前力证我的失魂症为假，再挑拨爹爹防备我疏远我，废掉我的太子之位。”
梦龄恍然，试探着问：
“殿下，您——关心吴娘娘啊？”
“我没有本钱关心。”
他落寞地摇摇头，又瞟向梦龄，目光意味深长：
“这也正值她下怀。我若沉得住气，没上她的套，刚好让你看看我这个人是多么的铁石心肠冷漠无情，继续向你陈述利弊，好让你看清形势，加入她的阵营。”
梦龄颦眉，打量着他的神色，暗自分辨他话中真意有几分。
太子忌惮万贞儿一方的优势，害怕哪天梦龄真的倒戈，故而讲出这番剖析，以此挽回在梦龄心中的印象，修复二人关系。
此时她不说话，只静静瞧着他，不免教他有些气馁，抬眸望向花藤间的点点阳光，轻轻一叹：
“眼下天正热，尚食局刚好有了完美借口，为了逼我出手，吴娘娘怕是得一直病下去，也不知——她能不能挺过这个夏天。”
“不行再找太后说说，看看有什么法子？”
“再说吧。”
太子烦躁的闭上眼睛。
梦龄也没别的话好说，自动恢复为木桩子。
过了会儿，林林的声音传来：
“殿下，午膳好了。”
“传。”
“是。”
林林带着几名宫女鱼贯而入，把托盘中的菜品一一摆在八仙桌上。
太子刚起身离开醉翁椅，便瞅见梦龄悄没声往外间退去，立即喊道：
“张梦龄！”
“奴婢在！”梦龄忙停住脚。
“我让你出去了吗？”他没好气地问。
“啊？”梦龄迷茫，“您找奴婢还有事？”
话刚问出口，后背猛地受力，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前趔趄了两步，回首一看，原来是林林推了她一把，还对她使眼色：
“太子用午膳，你当然得在旁边伺候着！”
“哦，是。”
梦龄赶紧来到八仙桌前，拿起汤勺便往碗里盛汤，谁知在看清汤品的那一刹，禁不住一怔。
此时太子也已落座，瞥见她神色，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瞧，看清汤品后，唇角微微轻勾，给了林林一个嘉奖的眼神。
“水井里还冰了一个西瓜，奴婢去让人捞上来，等殿下用完午膳，刚好可以吃。”
林林说完，领着一众宫女退下，深藏功与名。
梦龄盛好汤，把碗放到太子面前，他却轻轻推给她：
“羊肠汤，你家乡的小吃，给你喝。”
梦龄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他又拍拍旁边的凳子：
“来，坐下喝。”
她敛了敛神，维持着谦卑的姿态：
“殿下，这不合规矩。”
“啧，我允准的，又没旁人，谁敢寻你的错？”
“那、那奴婢端下去喝吧。”
梦龄伸手便要去端汤碗，还未碰到，腕间已被他一把捉住。
“梦龄。”
他抬起脸庞，又是那个仰视的姿态，眸中流淌着淡淡的怨念：
“我堂堂太子，放下身段主动示好，你还要我怎样？”
他对她是有些不同的。
这点不同，虽然不足以消解两人身份的巨大差异，却也能拉近一些距离。
梦龄怔了片刻，终究心软了，就坡下驴道：
“殿下厚爱，那奴婢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才对嘛。”
他满意地松开她的手腕，她没有坐他身旁的凳子，而是隔开一个，既不显得疏远，又不显得拥挤，刚刚好，他也不计较，脸上重新浮起微笑。
梦龄低着脑袋安静的喝汤，想起近日种种，无声的感伤漫出，心下做出决定，轻声唤道：
“殿下。”
“嗯？”
“你放心，奴婢发誓，绝不会背叛你，更不会投到贵妃娘娘那里。”
“嗯。”
太子的一颗心刚放下，只听她又道：
“只是奴婢也想明白了，奴婢愚钝，看不透人心，紫禁城太复杂，委实不是奴婢该待的地方，您还是放奴婢回南海子吧。”
太子笑容凝固，顿时没了胃口，筷子一搁：
“我娘之死，你是不想负责了？”
梦龄攥住衣襟，不敢看他，垂着脑袋道：
“奴婢当年是无心之举，回宫以后，也为您谋得几分圣心，便算功过相抵了吧。”
“你——”
太子气极，却不好发作，强按下心头怒火，脑子飞速转动，道德绑架不成，只好抛出诱惑：
“你不想荣归故里了？”
“想。”梦龄神色一黯，“但奴婢不想赌了。”
她实在累了。
太子也好，贵妃也罢，他们的聪明才智都远胜于自己，说起来话来一套一套的，听起来都那么有道理，究竟黑多少白多少，无心再分辨，现下也分辨不出来。
她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贵妃抛出的橄榄枝真的很诱人，但太子与她，终究有儿时的情分在，干脆谁也不投，舍弃回乡的愿望，回到南海子，既全了情义，又远离是非，安安稳稳一辈子。
太子自然瞧得出她的心思，指尖轻敲桌面，一下一下，思绪不停：
无欲之人，该拿什么绑住？他想不出。再扮可怜，也不管用了，威逼利诱？只怕弄巧成拙，她会跑得更快。
斟酌过后，他点了点头：
“好，只是吴娘娘一事未了，若有差池，仍需你在爹爹面前为我转圜转圜，待此事了结，你再回去吧。”
梦龄如释重负，一口应下：
“好！”
藻韵楼。
听完林林的禀报，周太后怒而拍桌：
“这个浪蹄子！老身没去寻她的晦气，她倒去给我儿上眼药，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
姚灵香亦感气愤：“贵妃也就罢了，她与您素来不睦，会有此举，也在情理之中。可李尚食呢？从前她师父胡尚食在时，您对她不薄！结果胡尚食一退，她就投了贵妃，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真是个白眼狼！”
“可不是？”周太后愈发来气，“早知道不放胡尚食回家了，要她还在，尚食局由她统领着，岂会是今日局面？”
“那可未必。”林林忙道，“当年胡尚食的爱徒有两个，但她明显更偏爱杜司药，心中的继任人选也是杜司药，谁成想李尚食背地里上了贵妃的船，贵妃一道懿旨，她便从司膳晋为了尚食。便是您不放胡尚食回去，以她的野心，背叛师父转投贵妃也是早晚的事。”
姚灵香深以为然：“这倒是，人一旦存了异心，防是防不住的，说不定为了上位，还要搭上胡尚食一条命呢。”
周太后一听，随即换了口风：“那还是放回家的好，总好过白搭一条命嘛。”
林林暗暗松了口气。
姚灵香又问：“吴娘娘那里怎么办？”
周太后手一挥：“把老身的冰块给她！”
“怎么给？”姚灵香蹙额，“司膳司不听您的，杜司药被架空，而且贵妃还派了宫正司的人，打着纠察宫闱的旗号，成日里到安乐堂门口巡逻，我们尚寝局连盆花都送不进去。唉，听说吴娘娘那病反反复复的，总也好不了。”
周太后柳眉一竖：“大不了硬碰硬！老身亲自登门，皇帝还能罚他亲娘不成？”
“太后切勿冲动。”林林赶紧劝，“万岁爷自是不敢罚您，怕就怕母子俩吵了一架，想送的东西还被截了，白忙活一场。”
“是啊。”姚灵香附和，“您亲自去，那不明摆着打万岁的脸吗？火上浇油，越闹越不可收拾。”
周太后顿时瘫回椅中，没好气道：“那你们说怎么办？”
林林微一思索，温声道：“太后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此事需得好好计议一番，容奴婢回去想想。”
蓬莱阁。
万贞儿凭栏而立，梁芳捧了一碗冰镇酸梅汤过来：
“娘娘请用。”
恰在此时，远处石桥上，林林步履匆匆的身影落入眼帘，欲要接碗的手一顿，万贞儿眉梢轻挑：
“呦，从太后那儿出来了，赶着去给太子传话呢。”
梁芳瞅了一眼赶路的林林，又瞟向太液池中的水云榭，道：
“太子倒是悠闲，整日里待在水云榭，看书画画，钓鱼品茶，看来是一点也不关心呀。”
万贞儿的目光也扫向水云榭，不屑地笑：
“你啊，着了他的道啦，他这是故意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晃悠，装给大家看呢。”
“哦~”梁芳茅塞顿开，“奴婢懂了，他若面上在意，一来容易被咱们拿捏，二来在万岁爷那里也不讨好，因此明面上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和吴废后撇清关系，免得引起怀疑。”
“不错。”万贞儿颔首，“他心里要不记挂姓吴的，何必让林林跑来跑去？”
“够沉得住气的。”梁芳咂舌，“也不知接下来他会有什么动作。”
万贞儿眸中闪过一道精光，微微一笑：
“叫人去探探。”
“良禽择木而栖，棋局才刚刚开始，你完全可以改换阵营。只要你投到我这儿，何须等到太子登基，我便可做主，教你如愿以偿。”
梦龄没法子，干脆装糊涂：
“娘娘惯会说笑，竟拿奴婢一个小宫女来打趣。”
万贞儿纤眉一挑：“哟，装起傻了。”
梦龄忙道：“娘娘高看奴婢了，奴婢是真的愚钝，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歪门邪道行不远，正道沧桑走四方，一切凭良心做事。”
“哈。”万贞儿皮笑肉不笑，指指她手中棋子：“你便那么肯定，你选择的——是纯白正道？”
指间的白子暴露在阳光下，赫然透出红晕。
梦龄无言以对。
回去的路上，她的脑海里还回荡着万贞儿的话：
“既然大家都不白，你又何必在意什么正道歪道，哪边最快如你的意，才是最好的道。”
万贞儿那点心思，太子何尝不知？
然而苦于要陪父亲钓鱼，无法靠近聆听。谁成想一路回来，梦龄依旧是那闷葫芦的作风，半个字不提，他亦拉不下脸主动询问，不由得愈发气闷。
出门来迎的林林见他脸色不善，赶紧引至殿内，奉上一盏凉茶：
“天热气躁的，殿下喝口凉茶，解解暑吧。”
太子端过茶盏一饮而尽，冰凉凉的茶水下了肚，闷热的火气压下不少，只是扭过脸一瞅，那人还木桩似的杵在门口，离自己远远的，毫无上报的自觉，忍不住一记眼刀飞过去：
“张梦龄！”
“奴婢在！”梦龄赶忙抬头应。
“知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
梦龄茫然四顾，思索片刻，脑袋里灵光一闪，习惯性的闪偏了地方：
他热了一圈回来，发现还是这间房，能不气么？
哎呀呀，昨晚林林主动来寻，还以为两人的争执过程全被听了去，是以未曾多言，哪料独独漏了换殿一事呢！
“奴婢失职，忘了和林林姐说殿下今儿个要换房，还请殿下宽恕则个。”
经她一提，太子也反应过来，气上加气，砰地搁下茶盏，正要借机发作，一阵风吹入，挟着清冽柔和的花香，袭他个满面。
到了嘴边的话被香气消退，太子循着香味瞅去。
只见殿内窗扇大开，却不觉光线刺眼，原来每扇窗前都搁了一排花槛。
一根根竹子穿成篱笆式样，扎在长长的木板上，凌霄花藤攀着竹架生长，红色的花朵，碧翠的枝叶，编织成一张赏心悦目的花网，为殿内带来清新绿意。
如此新奇的玩意，太子还是头一次见，登时看得呆了：
“这是——”
“这是梦龄的主意。”林林上前笑道，“她说这里光照时间最长，要治殿下心疾，自然还是此处最佳，唯有日积月累，才能改变您的习性。但晌午一热，又怕您受不了，所以啊，便根据《开元天宝.遗事》中的记载，依着唐人的法子，命人改制了移春槛。”
“移春槛？”
“对，名花异木植于槛中，以板为地，以木为轮，使人牵之自转。”
林林一面说着，一面演示，纤手轻轻推那篱笆，板下果然有木轮转动，缓缓挪开一点。
“您瞧，灵活得很，到了傍晚就搁一边，完全不耽误您观赏落日晚霞、明月星河，晌午一到再推出来，遮蔽阳光的同时，还能通风透气，风一吹，花香满室，凉爽宜人，是不是既美观又实用？”
“嗯。”太子下意识的点头，“是不错。”
林林趁机问道：“那——还要换殿吗？”
太子脸色微微一红，摆了摆手：
“罢了，就这儿吧。”
“是。”林林想了想，又道：“殿下饿不饿？奴婢去让人给您准备午膳？”
“去吧。”
“是。”
林林躬身后退，经过平安身边时，还不忘扯住他的衣角，一并拽了出去。
平安心中大为疑惑，但素知她是清宁宫最有主意之人，也不敢违逆，直到过了转角，才开口问道：
“林林姐，备午膳有我啥事啊？您干嘛拉我出来呢？”
林林回过身，语气中透着不解：
“平安，你当初怎么被选来侍奉殿下的？”
平安回忆了下，认真答道：
“当初张敏公公带了一群小宦给淑妃娘娘挑，我是里边年纪最小的，报过名字后，淑妃娘娘说平安这个名好，护佑殿下平平安安的，又问我愿不愿意侍奉殿下，我说自然愿意，我会拿命来守护殿下平安，她便笑了，当场指定我做殿下的贴身宦官。”
“噢~”
林林茅塞顿开，一下一下戳他的脑门：
“怪道呢，就你这榆木疙瘩脑袋，要不是起个好名字，赶上好时运，碰上好主子，怎会当上太子殿下的贴身宦官呢？”
等她戳完了，平安揉揉自己脑门，委屈巴巴道：
“林林姐，你这拐着弯的骂我笨，也没说明白，备午膳有我啥事啊。”
林林叹了口气：“我问你，先前在南海子，有天晚上，殿下要过一个驴肉火烧，给谁吃的？”
殿内。
太子躺进花槛对面的醉翁椅，闻着清幽花香，吹着习习凉风，不时拿眼偷瞄梦龄。
此时梦龄耷拉着脑袋，心中后悔不迭：
方才林林说备午膳，应该自己去的，外面再热，总好过在这儿当木桩啊！
唉，木桩当久了，脑子都浆糊了！
“张梦龄！”他终是开口唤。
“奴婢在！”她立刻支棱起来。
“过来！”他勾勾手指。
她步入里间，福了一福：
“殿下，何事？”
太子蹙额，手指敲敲椅把：
“想明白错哪儿了吗？”
“啊？”梦龄懵住，“奴婢还错哪儿了？”
太子翻了个白眼：“你和平安还真是卧龙凤雏，不分伯仲。”
明明是夸人的词，可他的神态怎么看怎么不对，梦龄目中满是困惑：
“您、您这到底是好话还是赖话啊？”
太子又翻了个白眼，不再绕弯子，直接问：
“万贵妃都和你说什么了？”
梦龄犹疑了一下，还是选择讲了出来：
“她邀奴婢投到她麾下，无需等到您登基，便可做主，教奴婢如愿以偿。”
太子登时坐直身子，满脸戒备，紧张地望着梦龄，嘴巴张了张，却没说话，默默起身离椅，来到移花槛前，背对着她负手而立，低首思索起来。
梦龄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不免唏嘘：
要当帝王的人，是不是注定会多疑？
明明都坦白交待了，可他还是会担心自己倒戈。
她缓缓垂下眼帘，暗暗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太子许是有了主意，转过身来，先前端起的主子架势荡然无存，换了以往的亲和姿态：
“她有心招揽，难为你不隐瞒。今日我看四弟弟不在，就知没那么简单，要搁以往，她怎会放爹爹和我单独钓鱼？肯定拉四弟弟在侧，变着法的哄爹爹开心。如今看来，她早早设下一石二鸟之计，专等咱们上钩。”
梦龄疑惑：“她除了想招揽奴婢，还有什么心思？”
太子眸光渐渐黯淡下去，唇角勾起自嘲的笑：
“她之所以挑吴娘娘下手，就是想逼我着急，逼我插手，好抓我把柄，然后在爹爹面前力证我的失魂症为假，再挑拨爹爹防备我疏远我，废掉我的太子之位。”
梦龄恍然，试探着问：
“殿下，您——关心吴娘娘啊？”
“我没有本钱关心。”
他落寞地摇摇头，又瞟向梦龄，目光意味深长：
“这也正值她下怀。我若沉得住气，没上她的套，刚好让你看看我这个人是多么的铁石心肠冷漠无情，继续向你陈述利弊，好让你看清形势，加入她的阵营。”
梦龄颦眉，打量着他的神色，暗自分辨他话中真意有几分。
太子忌惮万贞儿一方的优势，害怕哪天梦龄真的倒戈，故而讲出这番剖析，以此挽回在梦龄心中的印象，修复二人关系。
此时她不说话，只静静瞧着他，不免教他有些气馁，抬眸望向花藤间的点点阳光，轻轻一叹：
“眼下天正热，尚食局刚好有了完美借口，为了逼我出手，吴娘娘怕是得一直病下去，也不知——她能不能挺过这个夏天。”
“不行再找太后说说，看看有什么法子？”
“再说吧。”
太子烦躁的闭上眼睛。
梦龄也没别的话好说，自动恢复为木桩子。
过了会儿，林林的声音传来：
“殿下，午膳好了。”
“传。”
“是。”
林林带着几名宫女鱼贯而入，把托盘中的菜品一一摆在八仙桌上。
太子刚起身离开醉翁椅，便瞅见梦龄悄没声往外间退去，立即喊道：
“张梦龄！”
“奴婢在！”梦龄忙停住脚。
“我让你出去了吗？”他没好气地问。
“啊？”梦龄迷茫，“您找奴婢还有事？”
话刚问出口，后背猛地受力，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前趔趄了两步，回首一看，原来是林林推了她一把，还对她使眼色：
“太子用午膳，你当然得在旁边伺候着！”
“哦，是。”
梦龄赶紧来到八仙桌前，拿起汤勺便往碗里盛汤，谁知在看清汤品的那一刹，禁不住一怔。
此时太子也已落座，瞥见她神色，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瞧，看清汤品后，唇角微微轻勾，给了林林一个嘉奖的眼神。
“水井里还冰了一个西瓜，奴婢去让人捞上来，等殿下用完午膳，刚好可以吃。”
林林说完，领着一众宫女退下，深藏功与名。
梦龄盛好汤，把碗放到太子面前，他却轻轻推给她：
“羊肠汤，你家乡的小吃，给你喝。”
梦龄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他又拍拍旁边的凳子：
“来，坐下喝。”
她敛了敛神，维持着谦卑的姿态：
“殿下，这不合规矩。”
“啧，我允准的，又没旁人，谁敢寻你的错？”
“那、那奴婢端下去喝吧。”
梦龄伸手便要去端汤碗，还未碰到，腕间已被他一把捉住。
“梦龄。”
他抬起脸庞，又是那个仰视的姿态，眸中流淌着淡淡的怨念：
“我堂堂太子，放下身段主动示好，你还要我怎样？”
他对她是有些不同的。
这点不同，虽然不足以消解两人身份的巨大差异，却也能拉近一些距离。
梦龄怔了片刻，终究心软了，就坡下驴道：
“殿下厚爱，那奴婢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才对嘛。”
他满意地松开她的手腕，她没有坐他身旁的凳子，而是隔开一个，既不显得疏远，又不显得拥挤，刚刚好，他也不计较，脸上重新浮起微笑。
梦龄低着脑袋安静的喝汤，想起近日种种，无声的感伤漫出，心下做出决定，轻声唤道：
“殿下。”
“嗯？”
“你放心，奴婢发誓，绝不会背叛你，更不会投到贵妃娘娘那里。”
“嗯。”
太子的一颗心刚放下，只听她又道：
“只是奴婢也想明白了，奴婢愚钝，看不透人心，紫禁城太复杂，委实不是奴婢该待的地方，您还是放奴婢回南海子吧。”
太子笑容凝固，顿时没了胃口，筷子一搁：
“我娘之死，你是不想负责了？”
梦龄攥住衣襟，不敢看他，垂着脑袋道：
“奴婢当年是无心之举，回宫以后，也为您谋得几分圣心，便算功过相抵了吧。”
“你——”
太子气极，却不好发作，强按下心头怒火，脑子飞速转动，道德绑架不成，只好抛出诱惑：
“你不想荣归故里了？”
“想。”梦龄神色一黯，“但奴婢不想赌了。”
她实在累了。
太子也好，贵妃也罢，他们的聪明才智都远胜于自己，说起来话来一套一套的，听起来都那么有道理，究竟黑多少白多少，无心再分辨，现下也分辨不出来。
她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贵妃抛出的橄榄枝真的很诱人，但太子与她，终究有儿时的情分在，干脆谁也不投，舍弃回乡的愿望，回到南海子，既全了情义，又远离是非，安安稳稳一辈子。
太子自然瞧得出她的心思，指尖轻敲桌面，一下一下，思绪不停：
无欲之人，该拿什么绑住？他想不出。再扮可怜，也不管用了，威逼利诱？只怕弄巧成拙，她会跑得更快。
斟酌过后，他点了点头：
“好，只是吴娘娘一事未了，若有差池，仍需你在爹爹面前为我转圜转圜，待此事了结，你再回去吧。”
梦龄如释重负，一口应下：
“好！”
藻韵楼。
听完林林的禀报，周太后怒而拍桌：
“这个浪蹄子！老身没去寻她的晦气，她倒去给我儿上眼药，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
姚灵香亦感气愤：“贵妃也就罢了，她与您素来不睦，会有此举，也在情理之中。可李尚食呢？从前她师父胡尚食在时，您对她不薄！结果胡尚食一退，她就投了贵妃，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真是个白眼狼！”
“可不是？”周太后愈发来气，“早知道不放胡尚食回家了，要她还在，尚食局由她统领着，岂会是今日局面？”
“那可未必。”林林忙道，“当年胡尚食的爱徒有两个，但她明显更偏爱杜司药，心中的继任人选也是杜司药，谁成想李尚食背地里上了贵妃的船，贵妃一道懿旨，她便从司膳晋为了尚食。便是您不放胡尚食回去，以她的野心，背叛师父转投贵妃也是早晚的事。”
姚灵香深以为然：“这倒是，人一旦存了异心，防是防不住的，说不定为了上位，还要搭上胡尚食一条命呢。”
周太后一听，随即换了口风：“那还是放回家的好，总好过白搭一条命嘛。”
林林暗暗松了口气。
姚灵香又问：“吴娘娘那里怎么办？”
周太后手一挥：“把老身的冰块给她！”
“怎么给？”姚灵香蹙额，“司膳司不听您的，杜司药被架空，而且贵妃还派了宫正司的人，打着纠察宫闱的旗号，成日里到安乐堂门口巡逻，我们尚寝局连盆花都送不进去。唉，听说吴娘娘那病反反复复的，总也好不了。”
周太后柳眉一竖：“大不了硬碰硬！老身亲自登门，皇帝还能罚他亲娘不成？”
“太后切勿冲动。”林林赶紧劝，“万岁爷自是不敢罚您，怕就怕母子俩吵了一架，想送的东西还被截了，白忙活一场。”
“是啊。”姚灵香附和，“您亲自去，那不明摆着打万岁的脸吗？火上浇油，越闹越不可收拾。”
周太后顿时瘫回椅中，没好气道：“那你们说怎么办？”
林林微一思索，温声道：“太后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此事需得好好计议一番，容奴婢回去想想。”
蓬莱阁。
万贞儿凭栏而立，梁芳捧了一碗冰镇酸梅汤过来：
“娘娘请用。”
恰在此时，远处石桥上，林林步履匆匆的身影落入眼帘，欲要接碗的手一顿，万贞儿眉梢轻挑：
“呦，从太后那儿出来了，赶着去给太子传话呢。”
梁芳瞅了一眼赶路的林林，又瞟向太液池中的水云榭，道：
“太子倒是悠闲，整日里待在水云榭，看书画画，钓鱼品茶，看来是一点也不关心呀。”
万贞儿的目光也扫向水云榭，不屑地笑：
“你啊，着了他的道啦，他这是故意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晃悠，装给大家看呢。”
“哦~”梁芳茅塞顿开，“奴婢懂了，他若面上在意，一来容易被咱们拿捏，二来在万岁爷那里也不讨好，因此明面上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和吴废后撇清关系，免得引起怀疑。”
“不错。”万贞儿颔首，“他心里要不记挂姓吴的，何必让林林跑来跑去？”
“够沉得住气的。”梁芳咂舌，“也不知接下来他会有什么动作。”
万贞儿眸中闪过一道精光，微微一笑：
“叫人去探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