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写完毕,范千户来向太子禀报:

    “殿下,熊保醒了,但他却开始装疯卖傻,不管动用何种刑具,他只一味的扮疯子,什么话都不肯往外倒。”

    “哈。”太子气极反笑,“他竟来这一出。”

    范千户愤然:“这厮委实狡猾!”

    太子面色一沉:“看好他,防严喽,莫让人取了他的性命。”

    范千户一凛:“是!”

    此地不宜久留,次日便收拾回京。

    临行之时,太子特意率人来了趟城南,那些牺牲之人葬在此处,围成一个墓园,他带头上香烧钱,敬酒祭拜。

    最后,独个来到平安的墓前,亲自埋下那块送他的玉佩,方才起身离去。

    下了山,车队有序等候,上马前,梦龄特意叮嘱父亲:

    “爹,娘便是年老色衰,也是与您一路同甘共苦走来的,有了小妾,您可不能薄待她。”

    “哎哟喂。”张峦拍了下手,“我的闺女,你娘是爹爹心尖上的人,莫说一个小妾,便是十个、百个也比不过,怎可能薄待她呢?”

    梦龄微微一笑,放下心来。

    太子撩袍上了马车,落座之时,习惯性地唤:

    “平安,待会儿——”

    话至一半,陡然顿住,撩开的车帘外头,哪还有那个熟悉的背影?

    眼底不知不觉溢出水雾,哽咽无语。

    梦龄亦红了眼眶,静静坐在他的身侧,轻轻握住他的掌心。

    太子回过神,快速地眨眨眼,把泪花眨了回去,而后恢复为那个持重稳健的一国储君,平静下令:

    “回宫。”

    紫禁城,乾清宫。

    孙伯坚、范千户、李千户、匪首、疯傻的熊保齐齐跪在地上,梁芳立于右侧,不住抬手擦去额间冷汗,太子垂手立在左侧,盯着父亲的一举一动。

    朱见深坐在御案前,仔细翻阅着儿子呈上来的所有账目、供状,越看脸色越难看,最后抓起案上的账目供状,一把甩在梁芳脸上:

    “你还有何话可说?”

    “冤枉啊万岁!”梁芳扑通跪地,惊惶大喊:“奴婢一直在紫禁城伺候您和娘娘,对这些毫不知情啊。”

    “毫不知情?”太子冷笑,“熊保可是你的干儿子!”

    梁芳一咬牙,抬起巴掌狂甩自己耳光:

    “都怪奴婢有眼无珠,错信了熊保,谁知这厮竟如此胆大包天,贪墨银两不说,还意欲谋害殿下性命,遮盖自己罪行!”

    说着,他狠狠推了一把熊保,满脸愤慨的指着骂:

    “你啊你,对得起我平日里的教导么?忠君孝亲,全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骂完还嫌不够,他肿着脸颊,眼中含泪,向朱见深恳声道:

    “万岁,莫说他是奴婢的干儿子,便是奴婢的亲儿子,做下这等罪恶滔天之事,奴婢第一个不能饶他!还请万岁将他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倒地的熊保目光依旧呆滞,口中哦哦不停,看似听不懂梁芳之语,拳头却暗暗握紧,只听太子轻笑着嘲讽:

    “好一个斩首示众,这样就死无对证,再也供不出幕后主使了。”

    梁芳正要开口辩解,一个铿锵有力的女声自门口传来:

    “太子说得对,熊保不能死!”

    听到这个声音,太子眉心一跳。

    万贞儿。

    她神色自若,步履从容,款款步至太子对面,站定,目光与他相接,周身气场如海一般深不可测,将他包裹其中。

    此时怀恩迈着蹒跚的步伐追进,躬身道:

    “万岁,贵妃娘娘执意要进来,奴婢拦不住。”

    打万贞儿一进来,朱见深的目中便闪过一丝不安,此时不由得紧蹙起眉心,语气含着责怪之意:

    “宦官作乱,与你何干?你、你凑这热闹作甚?”

    万贞儿不以为意,对他袅袅施了一礼:

    “太子遇刺,此等大事,妾怎能不来看看?”

    太子皮笑肉不笑:“有劳贵妃娘娘挂心。”

    “无需客气。”万贞儿淡淡一笑,“我不顾宫规擅自闯入,既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

    太子皱眉思索,朱见深则疑惑的哦了一声。

    “熊保是梁芳的干儿子,梁芳又是妾引荐给万岁的,此事若不查清,风言风语必定刮到妾的头上,因此——”

    万贞儿轻轻瞟了太子一眼,接着向朱见深道:

    “太子说得对,熊保不能死,死了,这事便说不清了。”

    朱见深微一沉吟,颔首道:“爱妃既有此言,可、可见心底坦荡,只有那不晓事的,才、才会胡乱攀扯。太子,你说是不是?”

    帝王幽深的目光落到自己儿子身上,虽是询问的语气,却不容置疑。

    太子自然懂他的言外之意。

    息事宁人。

    一如那年,母亲被毒杀,只一句吃错东西便简简单单的揭过。

    据理力争又如何?

    “小、小孩子的话,当、当不得真。”

    “都是平日太、太过纵你,连孝道都不顾,罚你跪、跪一个时辰,好好思过!”

    这些字眼刻骨铭心。

    如今他长大了,差点命丧黄泉,失去从小到大的伙伴,陪葬那么多的锦衣卫,换来的,依然是父亲对她的回护。

    所幸他长大了,过往的教训,时光的淬炼,教他学会了忍,沉得住气。

    指甲狠狠抠在肉里,太子压抑着胸腔内翻涌的不甘与委屈,紧咬牙关,应道:

    “是,爹爹言之有理。”

    朱见深身子一松,靠回椅背中,面色登时舒展开来。

    万贞儿倒是不意外,似是早料到会如此收尾,趁机道:

    “万岁,那熊保——”

    “娘娘放心,孩儿自会让人好好看管他。”太子立刻截过话头,“毕竟此事,不但关系到娘娘的声誉,更关系到孩儿的性命。”

    万贞儿还未接话,朱见深先神色一紧:

    “你打算怎么做?”

    太子不慌不忙道:“孩儿也不做什么,只是觉得,既没有幕后主使,那便是熊保自己胆大包天犯上作乱,此仇不报,孩儿如何能甘心?他人已疯傻,杀了他反倒是便宜他,孩儿要留着他,慢慢的折磨他,出了这口恶气!”

    朱见深听他没有深究之意,也觉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要给儿子个像样的交待,便道:

    “好,依你,本案涉及人员,如何处理,都由你来裁决。”

    “谢爹爹。”太子作了个揖,顿了一顿,又道:“孩儿还有几句话,想与爹爹单独说。”

    朱见深一怔,继而向其他人摆了下手:

    “都退下。”

    “是。”

    余人依次退出殿阁。

    范千户、李千户押着熊保、匪首去往东厂,孙伯坚随行在侧。

    梁芳则跟着万贞儿离开,他瞥了眼熊保的背影,不解问道:

    “娘娘因何要留下熊保的命?”

    “蠢蛋!”万贞儿目露鄙薄,“熊保明摆着是装疯,你明晃晃要他的命,岂不逼他狗急乱咬人,把咱们都牵进来?”

    “那奴婢派人悄悄做了他。”

    “好啊。”万贞儿轻巧一笑,“那些匪寇只与熊保联络,供词上牵扯不到你,太子正愁没你把柄呢,你派个人去,刚好自投罗网,给他送个人证。”

    “啊?”梁芳大惊,忙扇了自己一巴掌:“娘娘提醒的是,奴婢蠢到家了!也是奴婢心急,怕这熊保万一经受不住严刑拷打,供出了咱们——”

    “放心。”万贞儿悠悠打断,“他定然受得住,一个想活的人,什么都受得住。况且,太子也不许他死,只要我不倒,他便会一直熬下去。”

    “只要您不倒......”

    梁芳细细回味着她的话,万贞儿忽地顿足,回首遥遥望了眼乾清宫,道:

    “你还是赶紧想想你自个儿吧,太子不会轻易罢休,这会子,约摸着正在万岁跟前儿告你状呢。”

    “爹爹。”

    乾清宫内,太子双膝一跪,大有直言进谏之势:

    “沧州一行,孩儿遇刺事小,爹爹蒙冤事大,绝不能就此轻轻揭过啊。”

    闻听与自己有关,朱见深眸光一动:

    “何出此言?”

    太子娓娓道来:“熊保一党打着为您采办的名义,勾结商户抬高物价,单是一匹缂丝,差价就高达十五两银子,遑论还有瓷器、玉石、茶叶等物,贪墨总数,至少有几十万两之巨!饶是如此,他们仍不满足,仗着您的恩宠,还要打盐运的主意,分文不给,尽取官盐,美其名曰:贴补圣上。使得盐司官员做假账、遭冤狱、逼缴灶户,惹得民怨沸腾。钱,他们全拿,骂,却是您来挨!回了宫,还要向您邀功,如此欺君罔上,岂不是在耍弄您吗?”

    朱见深的怒火成功被挑起,沉下一张脸:

    “说下去。”

    太子接着道:“采办账目需得层层审批,但有一项去民间查访核对,便会立时露出马脚,熊保区区一个御马监监官,若非有人给他撑腰,他怎敢胆大包天至此?”

    朱见深眉目一凛:“你想说梁芳?”

    “不错!”太子昂起下巴,“梁芳认下的干儿子,没有一百,也有几十,每逢遇上外出采办的差事,一个个总争着抢着去,怕是与熊保如出一辙,想借着您的名头,大捞特捞罢了。”

    朱见深不语。

    太子又道:“本来家奴嘛,伺候得好了,赏几块骨头,也是人之常情,何况爹爹一向待下宽仁,底下的人就是偷一点,也不去计较,可他们呢?反变本加厉,成群结队的偷,还给主人引来骂名!奴若欺主,便是恶奴,爹爹,您不能再纵容下去了!”

    朱见深面色犹疑:“梁芳儿子众多,未必能个个都管束到位——”

    “爹爹!”太子恳声打断,“您若不信孩儿所言,大可去内承运库一看!”

    内承运库。

    七个大窖,六个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剩些零零星星的白银。

    朱见深一脸难以置信,说起话愈发磕绊:

    “七、七十二万、万两黄金,两、两千多万两白银,只剩这么点了?”

    梁芳扑通跪下,伏地大拜:

    “万岁爷明鉴,前些年修建显灵宫、永昌寺,花费数额巨大,都是为了给您祈求万年福泽啊。”

    “好,好,都是为朕。”朱见深气极反笑,“朕、朕今日不同你们计较,来、来日自有后人同你们算账!”

    梁芳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朱见深胸口兀自微微起伏,平复过情绪之后,漠声道:

    “内库空虚源于朕,但、但撺掇朕铺张靡费之过却在你,往后外出采办的差事,交给旁人吧。”

    梁芳轻轻闭了下眼睛,无奈叩拜:

    “是。”

    东华门外。

    梦龄跟着太子一起来送孙伯坚,太子面带歉意:

    “爹爹虽将此案交与我裁决,但我也只能撤了那些贪官,复你原职,其他的,便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尽人事,知天命。”孙伯坚微笑,“沉冤昭雪,灶户们的盐税被免,小生已经心满意足了。”

    两人说着话时,天上又淅沥沥下起小雨,好在是紫禁城,雨滴才落地上,便有侍卫跑来送上两把伞:

    “殿下,伞。”

    梦龄忙拿过一把,为太子撑开。

    接着那侍卫又呈到孙伯坚面前,孙伯坚道了声谢,也接过一把,撑开之后,再抬眸看向对面,伞柄已非常自然的到了太子手中,当着宫门守卫的面,他依旧不顾储君身份,贴心的为身旁少女撑伞,并且还非常自然的,为她擦去落在额间的雨水。

    梦龄早已习以为常,还自觉地紧挨着他站,以便于上方的伞能将二人都遮进去。

    这亲昵的姿态落入孙伯坚眼中,心下顿时了然,不由得生了几分落寞,自嘲地笑了下:

    “小生当真愚钝,往后得在人情世故上多下下功夫了。”

    闻言,太子侧回脸,温和真诚地凝视过来:

    “何必妄自菲薄?你的一片赤子之心比那些人精贵重多了,再者,你于礼节上并不欠缺,那日要不是你带来蜜枣,梦龄也不会那么快发现你的所在,可见冥冥之中,上天也垂怜于你。”

    孙伯坚却误会他是在意此事,私下又喝了醋,连忙解释:

    “小生与张府到底是同乡,想着初次登门不好空手而去,时间紧迫,才带了包蜜枣,并非是冲着梦龄姑娘而去,殿下切莫多想。”

    太子哈哈一笑:“你比从前知趣多了。”

    孙伯坚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

    “从前小生眼神不好,总坏殿下兴致而不自知,如今忆起,真是惭愧。”

    “不。”

    太子摇头,一双漫着笑意的眼睛看向身侧的少女,意味深长:

    “你的眼神明明很好。”

    孙伯坚微微一怔,而后豁然一笑,作了个揖:

    “两位保重,小生告辞。”

    太子拱手:“愿君安好,珍重。”

    孙伯坚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在他们的目送下,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太子也携着梦龄回身,正要迈开脚,梦龄忽地指向不远处:

    “殿下,你瞧。”

    太子循着她的指尖瞧去,角楼之上,万贞儿凭栏而立,遥遥望着远方,耳畔传来梦龄的疑问:

    “她是在这里赏雨吗?”

    “哼。”太子冷笑,“汪直被贬,梁芳失宠,没了帮手,看她还能翻出什么水花。”

    话音方落,梦龄有一刹那的恍神。

    她隐约看见万贞儿唇角轻轻勾了一下,那神情,不是观赏,倒像是期待着什么。

    揉揉眼睛再看,偏偏雨声渐大,万贞儿的脸笼在濛濛水雾中,再也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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