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功夫,滚滚黑烟蔓延而上,打四面八方往山顶卷来。

    范千户变了脸色,急身返回洞内:

    “殿下,他们真放火了,咱们如何是好?”

    太子步出山洞,四下扫了一圈儿,停在一处陡峭的山边,道:

    “将计就计,给他们造一个新的陷阱,引他们过去。”

    范千户精神一振:“怎么造?”

    “哼,他们不是要逼蛇出洞么?”太子冷笑,又指指脚下:“这里地势陡峭,最适宜用石块埋伏,溜出一条假蛇,把他们引到下方,再以滚滚石块袭击,伤他们个大半,余人正好借机围杀!”

    “嗯,好主意!”范千户颔首,“下官这就找人穿上殿下的衣服,扮您出去!”

    回至山洞,范千户引了一个身高接近太子的锦衣卫过来。

    “你们锦衣卫,终究还是太精壮了些。”

    太子微微皱眉,瞥了眼洞口的平安,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来脱衣服。

    林林忙背过身去,快步走出山洞,

    梦龄来帮太子脱下外袍,锦衣卫换上之后,太子朝他作了个揖,该锦衣卫抱了抱拳,便跟着范千户出去了。

    她一个女孩子家,不敢去外头,只敢躲在山洞里,抱着脑袋,被迫听着外面的动静。

    过了一阵儿,纷乱的马蹄声打山下隐隐传来,又过一阵儿,石块咚咚掉落,鼓点似的,绵密强劲,然后,惨叫声连成一片,再然后,喊杀声起,叮叮咣咣的兵器相交声好似细微的音乐,顺着林间清风,轻飘飘的吹上来,轻飘飘地散落在空气里。

    渐渐地,惨叫声、喊杀声、兵器声依次停了,她听见范千户在外面指挥:

    “你们,去追逃跑的贼寇,你们,留下救火!”

    “是!”

    一众锦衣卫应。

    她想,应是结束了,扶着山壁缓缓起身,步出山洞,目之所见,到处是袅袅黑烟,到处是忙活的身影。

    太子、林林却不知去了哪里,她寻了一圈儿也没找见,来至山边坐下歇息。

    闷在洞里太久了,一颗心提了太久了,她需要缓缓,谁料才坐下来,一瞥眼,瞅见下方的景象,身子不由得一颤,打石头上滚坐在地,难以自控的伏地呕吐。

    下方溪水,不,应该说被鲜血染红的大片血水,遍布横七竖八的尸体,或被石压,或遭利箭,或挨刀砍,一个个死状恐怖,如在地狱。

    死亡。

    她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如此真切的看见死亡,不,是大片的死亡。

    也是头一回,如此切身体会,权力斗争,是何等的残忍血腥。

    她的精神、生理下意识的排斥,却怎么也呕不出来,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堵着,压着,教她不得喘息。

    极度难受之际,余光处,忽地瞟见林林蹚着水往前头奔去,急声大喊:

    “平安!平安!”

    梦龄一惊,忙抬头看去,倒在最前头的人,全都是锦衣卫的打扮,哪有宦官的身影?

    不对!

    她蓦地反应过来,方才明明是名锦衣卫穿太子的衣服出去,为何倒地之人,不见身着太子服饰的?

    难道——

    她心中一凛,下方的林林已奔至最前头,扶起那个后背血痕最多的锦衣卫,翻过身来,赫然便是平安的脸!

    “平安,平安。”

    林林拍打着他的脸,一声声急唤。

    平安迷迷糊糊睁开眼,迷迷糊糊地问:

    “林林姐,咱们赢了吗?”

    “赢了,赢了。”林林哽咽。

    平安如释重负,长长松了口气:

    “果然,听你的,准没错儿。”

    林林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那会儿,太子脱下外袍给锦衣卫,她走出山洞,把平安扯到一边,看着他的眼睛:

    “平安,你当真愿意拿命来守护殿下平安?”

    “自然。”

    “山下那群人,要的是殿下的命,他们之中,必有熟悉殿下之人,锦衣卫身形精壮,骑术又好,即便穿上殿下衣服,也骗不了多久。若是你能——”

    她犹疑,平安却干脆地接过话:

    “懂了,我去穿上殿下衣服!”

    “不。”林林摇头,“殿下的衣服还让锦衣卫穿,他们先下山,引起敌人的疑心。过会儿,你再穿着锦衣卫的衣服下去,敌人必然会认定,你这队人马,才是真正的太子,便会不顾一切的来追你了。”

    “好!”

    平安毫不犹豫应下,正要转身去找锦衣卫,手臂却被一把拽住,回眸,她目光复杂,眼眶红红:

    “平安,这一去,可能就回不来了,你想清楚。”

    平安怔神一瞬,也微微红了眼眶:

    “林林姐,你知道吗?当年淑妃娘娘来给殿下选贴身小宦,大家都说我笨头笨脑的,最不可能被选上的就是我。谁知道,淑妃娘娘偏偏选了我,大家又说,我凭个好名字走了狗屎运,哄得淑妃娘娘迷了眼。大家还说,淑妃娘娘在安乐堂待久了,没当过几天正经娘娘,眼神不好也在情理之中。”

    他顿了一顿,唇边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想让他们知道,淑妃娘娘眼神很好,选我,比他们都值得。”

    说罢,他决绝抽走自己手臂,头也不回的走向锦衣卫。

    如她所言。

    锦衣卫扮成的假太子在护送中顺着小道骑马下山时,众寇立刻来围,但交手没多久,即便隔着刀光剑影的人群,熊保也察觉出了端倪:

    “不对,太子的骑术没这么好!”

    他立时掉头,率人去看别处,很快便发现,另有一队锦衣卫悄悄溜出,沿着小溪纵马疾奔,远远一瞅,被护在最中心的那名,体格明显比其他锦衣卫清瘦些,并且骑术不稳,身姿远不如别个矫健挺拔。

    熊保激动地指向他,高声道:

    “取此人首级者,赏金万两,为传奉官,晋太常卿!”

    “好嘞!”

    众匪寇士气高涨,一个个挥着马鞭舞着长刀,老虎抢食般争先恐后的踏进设好的陷阱......

    “以我这笨脑瓜子,决想不出这么好的计策......”

    平安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她瞧向怀里的人,哭着摇头:

    “平安不笨,平安是大智若愚,比他们都好,比他们都值得。”

    平安想冲她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面上笼着淡淡的失落,化解不开。

    忽然,哒哒的马蹄声传来,抬眼,血红的水花四溅,那个熟悉的身影驭马急奔过来,平安黯淡的眸子瞬间被点亮:

    “殿下——”

    缰绳急急一勒,太子火急火燎跳下马,溪中鹅卵石湿滑,身子自是不稳,顾不得那许多,趔趄着奔至平安身边,从林林怀里接过他,轻轻地唤:

    “平安——”

    笼在面上的失落散去,平安的声音里透着欣喜:

    “奴婢还以为,最后一程,见不到你了。”

    太子潸然泪下,眸底溢出愧色:

    “对不住,我来晚了。”

    平安艰难的举起袖子,轻轻为他拭去眼泪:

    “您是主子,何需讲这样的话?平安资质愚钝,素日里总得您提点着,若换了别的主子,早一天挨八百回打了。”

    “不,是平安先提点的我。”太子摇头,“贵妃要对娘不利,是你给我传的信,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救她,也是你为我引的路。”

    平安动容。

    “遇上平安,才是我的幸运。”

    听到这句话,平安内心无比满足,瞳孔里泛起亮晶晶的泪光:

    “奴婢去了,殿下,你保重。”

    他缓缓闭上眼睛,一行清澈的泪珠滑下,太子再也忍不住,抱住他失声痛哭:

    “你不只是奴婢,你更是我第二个小伙伴。”

    怀里的人没有应声,眼泪无法遏制的喷涌而出,他心如刀绞,哭得不能自已,几欲发不出声音,肩膀剧烈颤动不停,低沉的啜泣中,久远的记忆浮上脑海:

    “殿下,请坐。”

    “殿下,请坐。”

    “殿下,不可。”

    “殿下,不可。”

    “殿下,您别消遣奴婢了。”

    “殿下,您别消遣奴婢了。”

    “殿下,您饶了我吧。”

    “殿下,您饶了我吧。”

    他请,他也请,他摆手,他也摆手,他跪地,他也跪地,他磕头,他也磕头,玩得不亦乐乎。

    小小的孩童刚出安乐堂,不懂尊卑有序地位有别,只是欣喜——

    终于有了一位男孩儿,来做他的玩伴。

    林林所说的计策他不是没想到,可那是他第二个小伙伴,他抬头看了一眼,真的狠不下心开那个口。

    林林走出山洞会做什么,他也不是没料到,可事态紧急,他身上还担着仇,绝不能命丧于此,纵是万般不舍,却生不出那个决心去阻止。

    战斗一结束,他第一个冲下山,可临到拐角,他又停了,他不敢,他害怕,一旦去面对,目睹了平安逝去,他将愧疚终生,不得解脱。

    然而当林林扶起平安,看到平安睁眼那一瞬间,心防一下被击碎,急忙不顾一切的纵马赶来。

    愧便愧吧,不得解脱就不解脱吧。

    也许错过最后一程,愧疚加倍,痛苦加倍,无尽的折磨更多。

    怀中的人早没了气息,最后的话有没有听到不得而知,但可以看到的是,那仿若沉睡的脸庞,唇角微扬,挂着浅浅的笑意。

    坡顶的梦龄看在眼里,泪水似断线的珠帘滚滚而落,无情肆虐开来。

    她进一步体会,权力斗争,何止是残忍血腥!

    平安是相识之人尚如此难过,死去的其他锦衣卫呢?他们亦有家人、朋友、爱侣,等见到他们的尸体,那些人又该何等伤心欲绝?

    因一己私念,不惜大动干戈,草菅人命,累及无辜者众,那个远在万安宫的女人,在她心里又暗了几分。

    哭过之后,收殓好尸体,太子冰冷的目光扫视一众俘虏:

    “熊保呢?”

    范千户叹了口气:“那家伙贼得很,一直躲在最后头,石头一砸下来,他见机不对,赶紧上了马,等咱们的人赶到,他早跑得没影了,倒是他身边的人,成了那些匪寇发泄怨气的对象,被一刀结果了性命。”

    “找!”太子脸色阴沉的可怕,“不惜一切代价,把他和彭管家给我抓回来!”

    “是!”

    范千户的话音刚落,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近,循目望去,是李千户带着余下的二三百人回来,他的马背上趴着一个被反捆手脚的人,众马一停,那人便被他掀翻落地,紧接着他跳下马,拎起那人后脖领往太子面前一扔,抱拳道:

    “殿下,下官等人剿完贼寇往回赶时,正好碰上这厮逃跑,哪能饶过他!”

    地上的人抬起脸,不是熊保是谁?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太子一个箭步蹿过去,啪啪先甩他几个耳光,恨声道:

    “逆贼小人,天道循环,你岂能逃脱!”

    熊保被打得脸颊红肿眼冒金星,偏着脸沉思了会儿,昂起下巴冲太子一笑:

    “成者王败者寇,此地之局胜负已分,奴婢没什么好说的,但皇城之局的输赢——哼,殿下,往后需动用到哪颗棋子,还未可知呢。”

    不等太子咂摸出他话中之意,熊保身子往旁边一摔,脑袋砰地撞到一块石头上,当场晕了过去。

    在场之人皆是一愣,范千户忙去扶他:

    “不会死了吧。”

    太子冷哼一声:“他才舍不得死呢,要死,早自我了结了。”

    范千户一探鼻息,喜道:“殿下所料不错,还有气儿呢。”

    “带回去,撬开他的嘴,让他把知道的全吐出来!”

    “是!”

    范千户一招手,两名锦衣卫上前,拖走了昏迷的熊保。

    太子又瞅向李千户:“孙伯坚呢?”

    李千户忙答:“回殿下,下官审问了缠斗我们的贼寇,他们说,孙伯坚并不在他们那里。”

    “哦?”太子目露失望,“那在哪儿呢?”

    回至张府,门口的护院早已撤得不见影子,出来迎人的张母一头雾水:

    “究竟发生了何事?彭管家说突有急事,把家里的护院全叫走了。”

    见到她,梦龄提着的一颗心落了地,张峦重重松了口气,庆幸道:

    “无量天尊,算那孙子还有点人性,没有伤及到你。”

    “那孙子?”张母更懵了,“谁啊?”

    张峦赶忙拉她到一边,悄声解释起来。

    梦龄则将两个吓傻的弟弟交与下人,自己随行太子身侧,时刻注意他的情绪。

    路过下人所住的偏房时,她忽然闻见一股甜甜的味道,动动鼻尖深嗅几下,愈觉熟悉,蓦地,她想了起来,心思一动,撇下太子,循着味道,快步进了最宽敞的那一间。

    果然,一袋蜜枣搁在方桌上。

    梦龄赶紧在房内四下寻找,很快,她在柜中发现被绑手绑脚口塞麻布的孙伯坚,忙冲外面喊:

    “孙伯坚在这儿!”

    太子闻声,蓦然回首,精神为之一振。

    解开手脚,拿掉麻布,孙伯坚连喘了好几口气。

    坐在椅中的太子迫不及待发问:“你此去定州,可有收获?”

    孙伯坚点点头,调匀气息,一面揉酸痛的手腕,一面答:

    “小生去定州的缂丝布庄应聘了账房先生,经过这些时日的查访,果然如殿下所料,他们与熊保之间的买卖另做了份假账!一匹定州缂丝的实际价格是五两,但与熊保串通的那份假账上,写的却是二十两一匹!中间差价足足十五两,一共三千匹,那向上虚报的银两便是四万五千两!”

    太子微微眯眼:“单是定州缂丝的贪墨数额已如此之大,那景德镇瓷器、南阳玉器、开封汴绣、东阿阿胶等物加在一起,贪墨总数至少得有几十万两之巨!”

    “不错!”孙伯坚义愤填膺,“他们贪了这么多的银两,却以预算不够为名,联合盐司欺压下面的灶户,真是可恶!”

    太子颔首,又问:“账目呢?”

    “被彭家老二抢走了。”孙伯坚答完,忙又补充:“不过小生都记到脑袋里了!”

    “快点默写下来,随我进京做个人证。”

    “好!”

章节目录

笼中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六耳圆圆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六耳圆圆并收藏笼中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