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宫城,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渐近又渐远,是门外守卫的将士又换了一批。

    骆封礼独坐殿中,手边放着的奏折皆是经由景亲王审阅过再送到他手里的。

    他草草扫过手上册胤国公之堂侄为金曹的奏折。

    金曹是掌钱币盐铁的官职,盐铁生意归属皇家,其中油水他闭眼可知。

    胸中气郁,侧目瞥见无声立在一侧实为皇兄耳目的内侍官,更是气结。

    他随手将手中的奏折丢至桌上一角,心里实在闷得慌。

    他这个皇帝,做得实在憋屈。

    “皇弟这是生的什么气。”

    骆守敬大摇大摆地走进皇帝居室,竟无人通传。

    “这么晚了,皇兄怎么来了。”

    听见骆封礼语气不耐,骆守敬也不觉得诧异,随手一摆,跟在他身后的侍女将手中端着的汤盅放到了摆着奏折的桌上。

    骆守敬拾起被丢到一角的奏折,随意翻看了一眼,轻笑了一声,又合上。

    “方才去看望母妃,母妃宫里炖了冰糖炖梨,觉着味道不错,便想着带一碗来给皇弟尝尝。”

    放下手中奏折,骆守敬在殿中一旁的椅子上自在坐下,全然没有为人臣子的恭敬之态。

    比骆封礼这个皇帝俨然更像这座皇城的主子。

    “皇弟想必是看奏疏看得累了,正好喝点儿梨汤降降火气。”

    骆封礼紧咬后槽牙,又松开:“不必了,朕晚膳用得正好,此时不饿。”

    骆守敬对他的冷待不置一词,反倒是冷笑了一声。

    “皇弟,莫不是怕这汤里下了毒?”

    骆封礼盯着他,握着拳头,眼里流露出惊异。

    见他跟炸了毛的猫儿一样带着些许恐惧的眼神,骆守敬垂首不将他放在眼中,嘴角笑意更深几分,语气轻松。

    “皇弟莫要多想了,你我兄弟一场,不至如此。”

    从前,骆封礼从未觉得骆守敬手段狠辣,如今想来,只因这些手段他从未用在自己身上。

    现在,骆封礼看着骆守敬只觉得背后寒凉,头顶发麻,根本猜不透他会用什么手段对付自己。

    就在宫宴不久前,他收到舅父传来的密报,得知了父皇身边高忠的下落。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早就猜到高忠早已不在人世。

    然而他却没有想到,高忠是被折磨至死。皇兄为了提前得知父皇是否立了遗诏,在父皇昏迷之时,就囚禁了高忠。高忠被关在宫中的暗室,遭人鞭笞、施以炮烙之刑,活生生被折磨至死。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高忠还是将消息递了出来。

    无愧于“高忠”这个名字,他当真对父皇格外忠心耿耿。

    而原先跟在他身侧的内侍元奉,也已经被皇兄的人处置了。

    一切的一切,都令他在看见骆守敬那张熟悉的脸时,身体不由自主地出现颤栗的恐惧。

    “皇兄若是想要这皇位,尽可让我下旨禅位。”

    “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骆守敬抬眼与他对视,脸上转瞬换上一副讥讽的表情,眼神狠厉。

    “皇弟真是一副好心肠,难怪父皇临终时会想着让你当皇帝。”

    骆守敬口中冷嘲热讽的语气不加以任何掩饰,起身从椅子上站起,一步又一步地缓慢朝他走近。

    像是被老虎盯上,一步又一步地靠近自己,威压压迫得人动弹不得。

    骆守敬领兵在外数年,体格比骆封礼魁梧壮硕得多,即使二人身量相差不大,骆封礼站在他面前还是少了几分气势。

    “皇弟指的什么?”

    “是指我将敬远侯赶出京城,还是指……沥王的死。”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骆禅檀的死并非意外,刺客入宫,若无内应,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宫宴之上。

    而在宫中能做到一掌遮天的,除了他景亲王,还有谁。

    “谨言慎行,皇帝还是多注意自己的言行。”

    骆封礼在这一刻很清楚地意识到,他口中的皇帝,并非“皇弟”。

    一席皇位,早已将二人隔绝。

    但骆守敬绝不会承认沥王的死与他有关。

    哪怕现在皇帝身边都是他的人,他也断不会给自己留下话柄。

    一旦承认沥王的死是他的谋划,无异于承认宫宴刺客意欲刺杀陛下之举同样是由他授意。

    谋害皇帝,这个罪,他可承担不起。

    “夜已深,明日还要早朝,皇弟早些休息吧。”

    皇位于骆守敬,如今已然是唾手可得的掌中之物。

    可他偏不让骆封礼禅位于自己,要的就是让骆封礼感到煎熬。

    他要他知道,不属于他的东西,得到了,失去的东西只会更多。

    朝堂是骆守敬的一言堂,上朝,骆封礼如坐针毡。

    他望着门外逐渐融于夜色的背影,心上如门外呼啸的西风一样冰冷。

    皇兄,除了皇位,你究竟还想要什么。

    亲王府,下人来报。

    “王爷,人抓到了。”

    骆守敬微微眯了眯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去见见这位薛副使。”

    景亲王府扩建,其中就新建了一处地牢。

    骆守敬走入地牢,薛仁恩被五花大绑在木架上,正昏迷着。

    随着骆守敬走入牢房,牢房中的侍卫从一旁的木桶中舀了一勺冷水直直泼向薛仁恩的面中。

    薛仁恩本就将要清醒,这会儿被冷水一泼,更清醒了几分。

    水滴顺着发丝留下,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直至他看清眼前站着的人。

    他尝试着动弹,捆束他的铁链发出细微碰撞的声响,他被下了软骨散,四肢无力。

    “薛副使,久闻大名。”

    薛仁恩缓慢地眨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站着的景亲王,一言不发。

    骆守敬见他目中无人的模样,不怒反笑:“早就听闻神暗司的人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硬骨头,尤其是你薛副使。”

    “你跟在骆禅檀身边这么些年,也算是他的亲信了吧。”

    薛仁恩依旧不说话,冷冷地看着骆守敬演“独角戏”。

    “告诉我,骆禅檀是不是还活着。”

    那日宫宴,他眼睁睁看着骆禅檀被刺伤倒下,也在太医诊治后亲眼看着他断了气。

    他提出要将骆禅檀的尸体带走,可却被皇帝和皇太后阻挠。

    “沥王是为救驾而亡,尸身不能由皇兄带走。”

    “陛下,今夜刺客行刺还有蹊跷,陛下不也主张明察秋毫吗。沥王的尸体本王想带回去查验。”

    就在他的人要上前带走骆禅檀的尸体,又被皇太后出声喝住。

    “景亲王。”

    他印象中的贞妃素来温和,是以教养出骆封礼如此心地柔软的孩子。

    可眼前的女人此时站在皇帝面前,方才又毫不犹豫地挡在皇帝面前为其挡刀。

    皇太后原氏,好似与贞妃原氏不是一个人。

    “沥王再如何说,也是先帝之子,是陛下与你的兄弟。”

    “你方才已亲自试了他的鼻息,又探了脉搏。沥王既已身死,你却不肯留其全尸,若为世人知晓,岂不说你不顾手足,冷血无情。”

    皇太后字字珠玑,一字一句皆踩在他的心头上。

    她很清楚,骆守敬极其在意世人眼光,否则在宣读先帝遗诏那日,他便可违抗旨意一意孤行坐上皇位。

    他大可做一名暴君,将议论是非之人都关押、斩杀。

    久而久之,自然无人敢置喙。

    但他没有。

    皇帝翌日便追封沥王为毅亲王,并令人为其风光大葬。

    没能亲眼见骆禅檀的尸身下葬,景亲王还是不能全信骆禅檀已经死了。

    哪怕是他设局,他还是觉得骆禅檀死得太过轻巧。

    薛仁恩跟个哑巴似的不说话,一旁的侍卫抽出藤条打在薛仁恩的身上。

    藤条沾了水,打在人身上格外疼些,而薛仁恩也只是闷哼了一声。

    “王爷问你话,你哑巴了么。”

    接着,又是一鞭抽打在他身上。

    景亲王冷了脸色,抬手让侍卫住手。

    “神暗司内的酷刑传说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必这鞭笞对薛副使来说也不过是开胃小菜吧。”

    景亲王领兵打仗,兵营中对待敌军奸细那些折磨人的法子他也是略知一二的。

    “给薛副使上点儿重口的。”说完,他对一旁的侍卫多嘱咐了一嘴,“留条命,别死了。”

    叮嘱后他转身离开,跟在景亲王身边的随从多嘴问了一句。

    “王爷不亲自审问吗。”

    他们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这人捉回来,王爷只嘱咐了用刑,却一句不提审问之事。

    “他不会开口的。”景亲王肯定道。

    神暗司里的人,嘴比金刚石还硬。

    随从有些不解,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对他用刑,直接杀了不就好了么。

    “钓鱼需要鱼饵。”

    “过几日将人带到市口公开斩首,把消息传扬出去。”

    薛仁恩跟在骆禅檀身边这么些年,如果得知自己的亲信要被斩首示众,他不可能不出现。

    而薛仁恩身上的伤痕累累,更能刺激骆禅檀。

    就是可惜没能抓到陶昭南,要是抓到的人是陶昭南,结果更能印证骆禅檀的死到底是不是假死。

    消息自然传到骆禅檀耳朵里。

    “殿下……”掌柜小心翼翼地出声,“这是圈套啊。”

    掌柜注意到骆禅檀紧握的拳头上暴起青筋,他沉默不语,眼底却□□着熊熊怒火。

    骆禅檀当然知道这是针对他的圈套。

    骆禅檀是人,是人就会有血肉,有情感。

    骆守敬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故意要引他出现。

    理智告诉他,不要去,为了顾全大局,牺牲一个薛仁恩并不重要。

    不要因小失大。

    他深呼吸,呼出胸腔中的怒气。

    “拿纸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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