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这场初雪下得并不大,雪白的雪花落在地面积起薄薄的一层白色。

    在白色的映衬下,院内栽种的十数棵红梅显得格外鲜艳如火。

    只是,院中的二人,谁都无心观赏院外的红梅。

    明济舟微微一愣,目光落在端正坐在他对面的陶昭南脸上。

    她直爽地承认了自己的“算计”,平静地垂首用手指轻抚摆放在面前的茶杯。似乎是在用手指去感受从杯壁透出来的茶水的温度。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愧疚与不安,只是安安静静地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面对清冷如雪的陶昭南,明济舟不禁失笑,心中没有涌动出分毫的不愉和愤懑。

    “我答应你。”他答应得也很爽快。

    “但你确定不继续留下了么。”

    明济舟并不清楚她和骆禅檀之间发生了什么。

    但身为旁观者,明济舟却十分清楚陶昭南和骆禅檀之间的纠葛牵扯已经超出了寻常。

    哪怕方才在马车上,陶昭南没有明确地回答他是否是因为骆禅檀回的京城。

    可从她的反应,他还是能够推测出她必然是为了沥王回的京城。

    京城局势他再清楚不过,陶昭南能为了沥王排除万难,甘愿冒生命危险回来,得以看出二人之间关系匪浅。

    明济舟嘴角的弧度稍稍回落,但还是保持着浅笑的模样。

    他同样垂下眼眸,不再打量坐在他对面的人。

    其实,他和陶昭南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

    他们都是会为了自己的目的拼尽全力之人,只是,他远不如她勇敢。

    就算陶昭南不以交易的名义向他寻求帮助,他也还是会帮她的。

    可分明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不是为了打探沥王的消息,只是单纯因为见到她而感到开心,他还是要寻借口与她相处。

    他和她之间,不如她同卓太医那般,是单纯的情谊。

    他也再明白不过。

    就在这时,陶昭南忽然转头看向院中的积雪与红梅。

    此刻的小院是那么的平静宁和,但一场大雪后,是万物寂静。

    冬离春至,是漫长的一段时间。

    “我已经,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她回过头,将视线移向明济舟,眼里一瞬的波动又恢复平静。

    “骆禅檀还活着。”她直接了当地告诉他事实真相,“险些死了。”

    “他与陛下,确有联系。”

    明济舟不禁用力捏住了茶杯,秀气的眉头也跟着蹙起。

    “明公子,不到最后一刻,胜负未分。”

    明济舟抬眼对上她的目光,她的眼里有消融的雪水,是格外和煦的温柔。

    她没有对他说任何的建议,她对明济舟也有几分了解,知道他是个理智的人。

    在这个时候,明哲保身,不轻易站队,才是对明家最好的选择。

    明济舟忽然笑了,冲动下问出那句本不该问的问题。

    “你希望他赢吗。”

    纵然明济舟不直言骆禅檀的名字,陶昭南也立刻了然他话中指的人是谁。

    她沉默着端起温凉的茶水浅酌了一口:“我只希望天下太平。”

    她的回答再次出乎明济舟的意料,他认为她最有可能说出的两个回答——希望,或是不知道。

    都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争权夺势的争斗在从前的她看来,是离她十万八千里的事情。

    但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没有改变的,是她仍旧只是普通人的心态。

    她只想过太平的生活,并不在意当权者究竟是谁。

    天下的百姓也是如此。

    没有人想要生活在无穷无尽的水深火热和提心吊胆的生活中。

    “你明天离开京城后,会去哪里。”

    明日一别,许又会成为不知何日能再见的永别。

    “我有一个地方要去,之后,我也不知道。”

    她这样说,就是不能告诉他到底要去哪里了。

    明济舟也识趣地不再继续追问。

    过了一会儿,阿朗将厨房的梅花糕取来,放在茶桌上。

    莫名的,阿朗觉得院内的氛围有些怪。

    可具体怪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

    “阿朗,明日将先前我令你筹办的冬衣备好,明早出城去城外。”

    “明日么。”

    明济舟淡淡扫过一个视线,阿朗立刻抿唇点头说知道了。

    阿朗又退下去筹备明早出城之事,明济舟对上陶昭南抛来的疑惑眼神,笑了笑。

    他解释道:“行善积德,明家在城外资助了慈济堂。慈济堂收容了一些无处可归的孩子,我时不时会去探望。”

    “先前本就有打算去给他们送过冬的衣物,这段时日忙着便耽搁了。”

    陶昭南点了点头,也不意外,无心感叹:“看得出来,明家的家教极好。”

    明济舟玩笑问道:“从何处看出。”

    “你和露盈,都是纯良之人。”陶昭南真心实意地称赞着,“还有,豫贵嫔。”

    “贵嫔是个嘴硬心软的人。”

    “我接触过的明家人,都很善良。”

    “这些足以证明。”

    内心的柔软被触碰,明济舟的心弦被拨动,心脏与大脑共鸣心跳。

    他情不自禁地扬起一个柔和的笑容,眼底有水波流转。

    “善良吗。”他有些轻嘲地笑了笑。

    而陶昭南却一眼看穿了他的自嘲,准确无误地击碎护着柔软的坚硬蚌壳,直击他的内心。

    “无论动机是什么,明家终归做了好事,这是事实。”

    “君子论迹不论心,不必苛求。”

    眼前之人,如皎皎月光,明亮又柔和。

    她的确是极好的人。

    明济舟不禁生出些对骆禅檀的艳羡之情。

    夜里,陶昭南留宿明府,住在明济舟隔壁的一处院子。

    院落不大,但洒扫得干净整洁。

    陶昭南今日直接离开小院,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记挂着骆禅檀的伤势。

    即使躺在榻上,一闭上双眼,杂乱的思绪涌现出来,她有些睡不着。

    她起身披上了披风,推门站在廊下,看着雪还在下,地上堆积的雪又厚了些。

    可真冷啊,她想。

    屋内烧着炭,可陶昭南没有进屋,希望借着寒风的西风,将自己混沌的脑袋吹得清醒些。

    雪夜格外寂静,就连风吹枯枝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蓝鸢。”她忽然出声,“出来吧。”

    与蓝鸢相处得时间久了,对她的脚步和气息都变得特别熟悉。

    遑论陶昭南是个对外界环境尤其警惕敏感的人,她察觉到院内还有另外一个人。

    僵持了一会儿,屋檐上跳下身着一袭墨色夜行衣的蓝鸢。

    “姑娘。”她有些心虚地唤她。

    陶昭南倒是对她的不请自来毫不意外,或者说,早有预料。

    她扭头看向蓝鸢:“是他让你来找我的吗。”

    只要骆禅檀有心,就一定能找到她。

    他的执拗和本事,她早有见证。

    蓝鸢无声地点了点头。

    陶昭南的视线停留在蓝鸢身上许久,接着长叹了一口气。

    “他应当不是让你来带我回去的。”

    “那他让你来做什么。”

    “尊使让我给您带封信。”蓝鸢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她手里。

    陶昭南接过信,信封上是空白的。

    她打开,信里的字迹出自骆禅檀无疑,但也能从字迹中看出,他的笔力不如平时遒劲。

    陶昭南按捺下内心的烦躁,细细浏览起信的内容。

    信上告知了她敬远侯驻军的位置。

    她惊诧于他对她了如指掌至此,竟猜出她要出城去茶铺。

    她想在离开前去见一面莫婶。

    “他如何了。”

    看完信上的内容,陶昭南状似无心地问起他的情况,手上动作按照信件原先的折痕将信折起放回信封中。

    信中的字数不多,他应该是强撑着力气写的,到最后笔画似乎有些扭曲。

    离京勿往南去,一路平安顺遂。

    看他信中的意思,分明是愿意放她走,可陶昭南的心绪却更乱了几分。

    “多亏姑娘带回的人参,尊使……无恙。”

    就在蓝鸢“无恙”二字脱口而出的瞬间,陶昭南无意又犀利的视线斜睨向她。

    蓝鸢低下了头,不语。

    他的身体不可能完全无恙,陶昭南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看穿了蓝鸢的谎言,只轻嗯了一声。

    “他让你继续跟着我吗。”

    蓝鸢点了点头。

    “明日我会跟着明家的马车出城,你若要继续跟着我,就自己想办法出城。”

    “巳时,我会在城外西南二十里处等你一刻。”

    “届时你若不出现,我会直接离开。”

    蓝鸢原先已经做好被陶昭南拒绝再暗中跟随的准备,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利落。

    “你等我一会儿。”

    陶昭南转身进屋,从随身的衣物中掏出一瓶药罐。

    她将那药罐塞进蓝鸢手中:“你把这药拿给他,七日一服,里面有四粒。”

    “这是能恢复他武功的药。”

    这个药,本是该等他体内的毒全都解了再给他的。

    绝息丹与他身上所中的毒相抵,已经不能做到绝息丹本来提高武功的作用。

    而绝息丹本也就不算毒药,就谈不上制作“解药”。

    她手中的丹药,是以防万一,减弱绝息丹药效的药。

    防止绝息丹药效过猛,致人身亡的药。

    “你告诉他,这个药,能恢复他武功,但会增加他身体的负担。”

    “吃与不吃,什么时候吃,选择都在他。”

    蓝鸢手里捏着药瓶,像是握着沉甸甸的巨石。

    “姑娘还有别的话要我带给尊使吗。”

    陶昭南深呼吸了一口,软下语气。

    “那就替我带一句话吧。”

    “天高海阔,各自安好。”

    他们之间,彻底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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