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西海军驻扎营地的山头南面,山脚下是一处人烟稀少的村落。

    山下的村落离繁华的京城不到百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村落内留下的几乎都是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老人。

    年轻人大多离开这里外出寻生计,是以村落附近的田地大多生了杂草,逐渐荒芜。

    敬远侯命人找村长租下了村子北面的几间瓦房,供军队的伙夫们居住。

    他们在村里生火做饭后再送上山头给山中的西海军,莫婶也同他们一起。

    另外,敬远侯给每家每户都分发了粮食和布匹,比起银两,这些东西于他们而言更加实用。

    这段时日,村中人都不得离开村落,以免消息走漏出去。

    村落四周都有换上粗布麻衣的西海军看守,恩威并施,所以在陶昭南一进入村里就能从那些村民的眼中看出几分惧意和好奇。

    也看得出来,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恶意。

    陶昭南猜想,村子里的人瞧见穿着盔甲带着兵器的士兵们,大抵多少也能猜中他们的身份不普通,所以不敢随意反抗。

    毕竟于上位者而言,他们的性命如同蝼蚁。

    陶昭南在简陋的瓦屋前院瞧见了正在择菜的莫婶,一段时日不见,她已然满头华发。

    从前是乌发间夹杂着几丝银发,如今却是白发多于黑发。

    陶昭南莫名感到眼眶酸热,垂下头连忙频频眨了眨眼睛,将似要夺眶而出的泪意憋了回去。

    “莫大婶。”领着她们来此的西海军唤了她一声。

    莫婶抬起头来,目光怔怔地停顿在站在西海军身侧的陶昭南身上。

    她一时愣住,哑然地微张着唇,缓缓从低矮的木凳子上站了起来,狐疑地眨了眨眼。

    接着,她弯着嘴角,露出一个含着几分心酸的欣慰的笑来。

    “陶姑娘。”她轻声唤她,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干涩得令人意外。

    恍若年久失修的木门晃动时发出的吱呀,也像雷雨天时大风呼啸刮过树梢牵扯出的低哑风声。

    以至于陶昭南有刹那间怀疑是自己的耳朵产生了幻听。

    她三步并作两步,快步朝莫婶走去。

    站定在莫婶身前时,她甚至觉得眼前的莫婶比记忆中更矮了一些。

    “莫婶,你的声音……”

    走得近了,陶昭南这才清清楚楚地看仔细了她眼角横亘的皱纹,还有眼底那久久没有消失的红血丝。

    她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陶昭南抿着嘴唇,连那句宽慰的“节哀”都说不出口。

    这一刻,她也觉得自己的喉咙如同干旱开裂的田地,干巴巴的。

    莫婶用身上的布料抹干手上的水珠,这才伸手去牵住陶昭南的手,粗粝的掌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那双一下苍老了十岁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前不久,池谓来见过我,告诉了我仁恩的消息。”

    一边说着,陶昭南能感受到她的手心微微地颤抖,嘴角也是控制不住地颤着。

    她的眼睛里似乎又要涌出泪来:“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到来的。”

    “但我总是期望着,这一天能晚些来……”

    最终,泪水还是未能受控地从她的眼角滑落,一点一点地渗进她脸上的皱纹。

    她无言地、略慌乱地伸手去擦拭她眼角的眼泪,一旁的蓝鸢从身上拿出手帕递到她的手边。

    陶昭南接过帕子去擦莫婶源源不绝落下的泪水。

    “莫婶,您节哀……生者还要好好活着。”

    她内心感到无力,因为死者不能生,她面对薛仁恩的至亲,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口头几句安慰。

    她环住莫婶,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和肩膀。

    过了一会儿,莫婶的情绪才逐渐稳定下来。

    她拿手背抹去脸颊上的湿意,眼眶更红了:“活了这么个岁数,哭成这样,给你看笑话了。”

    莫婶一直都是格外直爽的性格,此时却因为儿子的死哭泣而感到害臊。

    “你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莫婶对她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只是笑容中的苦涩与疲倦是如何也掩藏不住的。

    应该是从知道薛仁恩的死讯的那日起,她就终日被悲伤浸透,才会把声音哭成这样。

    “我还放心不下池谓和尊使那两个孩子。”

    “上次池谓来,也是一身的伤。你知不知道,尊使现在如何了。”

    “我问过池谓,他却什么都不肯说。”

    莫婶望向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心的询问,陶昭南的胸口忽地一窒,有些憋闷。

    “他还好,一时死不了。”

    莫婶从她僵硬的语气和撇开的视线察觉出她与骆禅檀之间的不对劲。

    她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他们就像是我的儿子。”

    “我总也希望他们能好好的。”

    说完,莫婶又深深地瞥了一眼陶昭南,见她似乎不想谈及骆禅檀,便住了口。

    见过了莫婶,陶昭南并不打算久留在此。

    “姑娘,侯爷说想与你说几句话。”

    这里是敬远侯的地盘,她只有点头答应的份。

    更何况,想起在西海侯府叨扰了那段日子,她也是该对敬远侯亲口表达谢意。

    她向士兵点了点头,由着他在前头带路,带她回了山上的军营。

    西海军吃住都在这座山里,驻扎的军营也很简陋。

    即便是身为将领的敬远侯,也不过是单独住一个较大的营帐,营帐内唯有桌案、床榻和一大个沙盘。

    进入营帐后,陶昭南没有向沙盘投去一个眼神。

    “陶姑娘是准备要离开了吗。”

    敬远侯伸手请她坐下,给她倒了杯清水:“这里条件简陋,没有茶水相待,还请姑娘见谅。”

    “侯爷客气了。”她朝他笑了笑,笑意满是客气与拘谨。

    “我来此就是为了见莫婶一面。人既见过了,自然是准备离开。”

    “姑娘离开,是回京城,还是……”

    陶昭南垂眸没有与他对视,平静地回答:“不回京城。”

    如此作答,敬远侯即刻了然,她不愿说出自己的去处。

    也猜得到几分,她应当也不会去西海。

    在陶昭南没瞧见的视野里,敬远侯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欣赏。

    他轻轻摇了摇头,很轻地叹息一声。

    陶昭南在他面前,没有讨好谄媚,也没有害怕恐惧。

    他感叹骆禅檀的好眼光,能发现如此特别的姑娘。

    也惋惜这样好的姑娘,是没有一分心思在自家儿子身上。

    “我听说,你替沥王解了毒。”

    陶昭南没有立刻应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我并不擅长解毒,是沥王自身条件好,抗住了毒性。”

    “我不过是帮他调养一下身子。”

    面对可用之材,敬远侯总是格外珍视。

    与她和骆禅檀的关系无关,他真心希望能留下陶昭南。

    几句交谈下来,他看得出陶昭南是个十分有警惕心的人,对他始终保持着戒备。

    他开诚布公地坦言:“陶姑娘,我想请你留在军营。”

    陶昭南抬眼与敬远侯对视,他的一双眼睛在他这样的年纪的人中间,可以算得上出奇的明亮。

    这双眼睛,让他看起来精神奕奕。

    他笑着说:“条件由你开,我希望你能留下为我的士兵们医治。”

    他还解释说:“接下来的京城一役格外凶险,为免景亲王的人察觉,我身边留下的西海军人数不多,都是精锐,并无医官。”

    陶昭南沉默着,敬远侯是个谈判的好手,他清楚陶昭南的疑虑。

    “陶姑娘此时离开京城,无论去哪都很危险。光是进城都需要查明身份,陶姑娘很容易被景亲王的人发现。”

    “陶姑娘如果愿意留下,只要我活着一日,必然护住你的周全。即便有突发状况,我也会差人护送你回西海。”

    紧盯着陶昭南神色的敬远侯注意到她迟疑地皱眉,陷入沉思。

    只要陶昭南不是立刻拒绝,他就明白这件事是还有得谈。

    “陶姑娘若是担忧沥王殿下,我保证,不会将你在军营的消息透露出去半分。”

    营帐中只有陶昭南和敬远侯二人,蓝鸢被拦在外面。

    也是这一刻,陶昭南才意识到,敬远侯一开始就是要和她谈这笔交易。

    所以才只许她一人入营帐。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留在西海军军营,骆禅檀的确轻易不会发现。

    而她学习医术,本也是为了治病救人。

    陶昭南心中有了决断。

    “侯爷,方才您说,条件由我提。”

    敬远侯眼睛一亮,心想,这事十有八九是成了。

    “自然。”沉稳的声音使他的言语听起来格外有信服力。

    “无论与景亲王的争斗结果如何,事情结束后,我希望您能为我捏造一个新的身份。”

    “不被任何人发现的假身份。”

    这个任何人,可以是景亲王,也可以是骆禅檀。

    总之,想要安稳地在这个世道生活下去,她需要一个安全的身份。

    而这个身份,由一城之主的敬远侯来给,再稳妥不过。

    捏造一个假身份对其他人来说或许是难事,但对敬远侯来说却不难。

    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从今日起,我就是军营里的医官,唤作苏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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