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间喧闹愈甚，舞乐丝竹与莺燕嬉笑之声与窗外月白风清之景形成对比。
“楼玉，这事儿你怎么看？”汤小关问。
这楼玉可是他们今天这场聚会的重点。
作为内阁首辅楼瑞山独子，楼玉自小便深受宠爱。
不过因着有楼首辅约束，没长歪成上京纨绔，倒是同他们这些寒门子弟一样参加科考，现下也是刚从翰林院出来得了个礼部小官职。
他们这段时间深受察事司所害，再加上今上对篡改户籍案所为实在欠妥，所以他们合计打算尽自己绵薄之力清君侧。
避免察事司一干走狗借势欺人！
但他们这些人势单力薄哦，再怎么折腾也掀不起多大风浪。
如若有楼玉加入那对他们此次行事才是大有主力。内阁首辅独子都参与其中，就算陛下想不注意都难。
楼玉人如其名，温润如玉，生的比同龄人清秀年幼。许是家境优越从未吃过苦，行为举止很是单纯，也无几分心计。
“这么做…有些冒险吧，察事司虽行事荒诞，可也是领命而为。”楼玉捏着酒杯犹豫道。
汤小关和楼玉念书时便相熟，自然知道他的秉性，故而继续游说：
“即使是领命而为，那也不应该如此行事！就说那林寂，看着斯斯文文，下手比谁都狠。前脚还笑着跟你说话，后脚就能把你舌头割下来。”
说完，还不忘跟他比划比划。
唬得楼玉一愣一愣的。
“也是…是听说新上任的林同知脾气挺大的…”
旁边人一个劲附和汤小关的话。
他们其中不少人就曾领教过林寂的厉害，实在不愿再想起当时那番受辱场景。
“我们人微言轻，死了就当为国尽忠，若能以此除掉圣上身边心怀鬼胎之徒，亦是吾辈荣幸！”
他们酒劲上头，越说越真，几乎真打算立刻去宣德门前跪着请命了。
“我听说啊，这篡改户籍案，本是官员贪污受贿。可林寂竟有意把这件事和二十年前胜王谋逆联系在一起！”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说的好听是清查余孽，实际上不就是许多人请命废掉他那太监义父嘛！”
卢怀东言之凿凿，眼神扫过众人，看起来自己升官之事唾手可得了。
他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当年之事了解并不多，只知道眼前这大太监王福权势通天，不仅掌管着宫内诸多事宜，甚至干儿子都在直属陛下的察事司中身居要职，更是隐约有继续往上爬之意。
林寂并未参加科举，未入翰林院侯职，仅仅因为认了个太监当义父便平步青云，这让他们这些寒窗苦读数十载的人成了笑话。
眼下还要忍受林寂各种挑刺，这让这些自诩清高的读书人怎么忍得住气？
大家都醉醺醺的，卢怀东乘胜追击：“等天明！我们就去宣德门请命！定要让陛下惩处这等朝廷败类！”
心头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在歌舞伎柔身细语中变得易如反掌。
纷纷附和卢怀东，表示就算舍了这命，也得将朝廷蛀虫拔个干净！
只有楼玉一人还在琢磨要如何劝说他们别去趟这趟浑水，陛下让林寂如何行事，何时轮得到他们这种连朝都没资格上的小官吏管了？
还没等楼玉开口，门就从外面被暴力推开，众人醉酒中没能看清来人，只是叫嚣着：“何人胆敢扰我们！还不速速滚出去！”
旁人没看清，但楼玉却是将来人肩上墨色鹰隼和眉间红痣看得一清二楚，忙起身行礼：“下官楼玉，见过林同知。”
末了还不忘帮汤小关他们说话：“…同僚们醉酒无状还请林同知勿怪。”
林寂瞧着这一屋子醉鬼，楼玉竟然还能独善其身，还真挺不容易的。
这时旁边人才注意到来人正是方才他们大骂狗贼的林寂。
也不知是酒壮怂人胆，还是真打算孤注一掷去清君侧。他们浑然忘了林寂那恶臭名声，竟直接指林寂开骂。
到底是读过书的，语句繁复，引经据典，竟比那些百姓骂的精彩些。
楼玉发现自己捂得了一张嘴，也捂不住一群醉鬼。只得缩着脖子在一边擦冷汗。旁边好事看客也都探着脑袋瞧稀奇，边听着那些不带脏字的羞辱，边打算看看这林寂该如何收场？
反观林寂，依然挂着和往常一样的笑容，揣着手看着他们龇牙咧嘴的面孔。
骂累了，酒醒了，这些人也偃旗息鼓了。
林寂笑容不减，问道：“诸位说够了吗？”
“你…你这狗贼想耍什么花招！”汤小关虽然也怵林寂，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干巴巴放着狠话。
“刑部十三清吏司的…汤大人是吧。”林寂看向汤小关。
“正是在下，你突然闯入聚会所为何意？”没想到林寂还记得自己，不知道这狗贼有什么后招？
“汤小关等人聚众私议国事，挑唆同僚欲行不轨之事。几位，劳烦跟我走一趟吧。”
林寂擅长用温柔语气说些令人毛骨悚然之言。
自从林寂进来，卢怀东就站在角落，不再出头，愤怒地看着这一切。
他是太后的人，这次行动正是太后暗中让他所为。如果成了，那自己今年升官之事便稳了。
眼看着好事将成，偏生林寂又出来捣乱！
许是感觉到卢怀东不怀好意的眼神，林寂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卢怀东个子矮小，林寂站在面前能把他整个人困在阴影中，大有将他吞噬殆尽之意。
卢怀东不语，单看林寂下一步动作。可他心里打着算盘。
自己应该并未露出马脚，这任谁看，都只不过是一场同僚年末相聚罢了，甚至攒局的还是汤小关。就算林寂再聪明，也不会将疑心放到自己身上。
卢怀东安慰着自己。
“卢大人，你说你入了察事司，太后娘娘会来救你吗？”林寂俯身在他耳边说道。
凉意自脚底而起。原来他早就知道！
自己这段时间的筹谋怕是在林寂看来就是场笑话！他林寂想要的就是握住把柄，好将自己彻底打入泥潭，再无爬起来的可能。
“林同知说什么呢？”卢怀东咬死不承认林寂之言，心虚瞪着他。
林寂也无意跟一个小官多言，只是吩咐侍灵将他们都捆上带回察事司。自己朝外面走去。
这元元楼实在不适合自己待，太吵。
喝酒众人看到侍灵掏出来的麻绳才意识到这次是真的摊上事了。
走出厢房，林寂像是想起些什么，又回头道：“对了，楼大人劝诫有功，并未参与其中，明日来趟察事司一趟即可。”
看着楼玉能安然无恙回去，其他人纷纷开始像侍灵求饶。
“大人，我们也并未参与啊！我们只是来吃个酒，什么都不知道！”
“对！攒局的是汤大人，我们是冤枉的啊！”
方才意气风发之意全无，毕竟他们都知道要是进了察事司监狱中，无论有罪否，都是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这些人不吃点教训是学不会乖的，侍灵看不惯高不成低不就之辈狂妄自大，诋毁主子。若是自家主子去参加科举，哪还轮得到他们在此叫嚣？
这段时间他都盯着这群人的一举一动，其中这个叫卢怀东的，掉书袋之言一箩筐，真本事倒是一点都没有。
“你们这般，真真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汤小关愤怒直言。
虽然他不知林寂是如何知道他们欲行之事。就算他们真做错了，也应坦然以对，这般做派怎配得上古今圣贤对他们的教诲？
“休要再说！还不是怪你！”其中一个人指着汤小关鼻子就是开骂。
“你让我们来吃酒，谁不知道卢怀东是你发小，你俩一唱一和，肚子里憋的坏心思只有你们自己知道！”
“丢脸的怕不是我们，是你汤大人吧！”
性命攸关，他们都是读书人，哪里进过监狱。眼下只能将事往卢汤二人身上推。先前那些缜密计划与打算，到头来看还真是幼稚可笑。
看着他们为了不进察事司反目成仇，侍灵当真觉得可笑得很。
“楼大人请回，莫忘了明日来察事司。”
纵使楼玉再愚钝，也知道今日之事非彼寻常。怕是林寂早就在暗中盯着他们了。至于自己为何能平安回家，想来要么是因为父亲，要么真是因为林寂发现自己从头至尾都没附和过他们。
不过楼玉更相信前面这个理由。
一介小官，若没有家族荫蔽，碰上察事司这种宁可错杀不能放过之徒，自己今日断是没有回家可能的。
“多谢小兄弟。”
楼玉向侍灵道谢后便离开了，房间内歌伎们规矩抱着琴跪在一旁。这样的场面隔一段时间都会在元元楼上演，是以她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侍灵挥手让这些歌妓们也退了出去，一时间这里就只剩下方才大放厥词的人。
“就是你们方才说主子的不是啊。”侍灵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笑着看向他们。
这些人纷纷摇头，只有汤小关瞪着侍灵：“是又怎么样？你们察事司还敢在这里滥用私刑不成！”
侍灵一脸好奇：“这位大人不知道什么是察事司吗？”
本来他年纪就不大，说这话更是觉得一点威胁力都没有。
汤小关背手一副任君处置之态。他心里觉着这个娃娃看起来年纪甚小，能将他们怎么样？
不过两息，汤小关就发现自己思想之狭隘。
“当然得在这里教训你们，回了察事司别人可就看不见你们因为冒犯林同知而吃的苦头了呀。”
侍灵笑眯眯的说着，嘴角扬起的梨涡一点不妨碍他下手的狠戾。
左右察事司之名早就坏了个彻底，林寂也不在乎自己名声是否会更糟。
反而名声越坏，在京中办事会更方便点。
侍灵早就对这事心领神会，是以就算是教训他们，也得在众目睽睽下进行。
看热闹的人聚在门口，看着侍灵一手揍一个，相互窃窃私语。
估计今夜之后京中又得多些察事司与林寂的恶名了。
那些读书人平日里秉持着君子远庖厨，连自家鸡都没杀过，手无缚鸡之力，哪是侍灵这种人的对手。
纷纷抱头鼠窜，或跪地求饶。
教训完这些人，侍灵拿出麻绳将他们串成一串，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人带回察事司。
得知此事的太后面上瞧不出喜怒，只是听着小太监的回禀。
“终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不成事也在情理之中。”太后不痛不痒修剪着花枝，不甚在意这次卢怀东的失败。
“可要汪生把他们解决了？”
“是那个叫林寂的把人抓走的吧。”
“下面人看到正是他身边随从将人带走的，只是不知此时是谁授意。”
林寂是王福义子，若此事是王福授意也不足为奇。只是卢怀东藏得很深，他们怎会知晓他是替自己办事？
“卢怀东是哀家很早就埋的棋子，不可能这么快就被王福的人发现，你让高敬去查查是怎么回事。”
高敬是五城兵马指挥司总指挥。早些年正是太后一手提拔上来，如今也是对她忠心耿耿。
“是。”小太监顺从道。
“上次带池家丫头走的是不是也是那个林寂？”
方才提起林寂这个名字，太后就觉得有些耳熟，这才想起那日有人回禀说池宜溪毒效发作，被林寂抱了回去，如今似是在林府养病。
“正是。”
“娘娘，池宜溪可还堪用？”素芝担心池宜溪会因男女之情耽误了此事。
“不担心，中了千机若七日不服下解药，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了她。”太后放下剪刀，拿过素芝递来的手巾，“要命还是要其他，只要不是傻子都不会选错。”
“先不管林寂，你让汪生给卢怀东传话，若想家人平安，有些不该说的就不要说。林寂不会杀了他们，问不出什么会放了他们的。”
太后吩咐。
“是。”小太监依言退了出去。
如果现在就让人把卢怀东他们解决了，那可是相当不划算。要想将林寂以正当名义废掉，那只能是卢怀东他们活着出去，让那些言官都看到，到时再池远之认罪，只是受贿行事，并未攀扯其他。
那林寂就是利用职权之便欺压当朝官员，用尽死刑，企图屈打成招；扰乱朝堂，祸乱君心。这罪名一下来，王福也好，皇帝也好。想保下他可就难了。
这些年皇帝所为，实在太过。
先是将朝中诸多职位减掉，又把自己亲手扶持起来的人才统统贬去外地。眼下朝中能为自己所用之人是越来越少。是以就算是卢怀东之辈，也得善加利用方能成事。
不过池家丫头瞧着是聪明的，若能为自己所用，那将来必能助自己成事。
第二日一早，池宜溪就打算离开林府回家。
“池小姐，主子说让您好好养伤即可，其他事他会处理。”
侍魄从房梁上跳下来，拦住池宜溪的路。
身后荻花也紧跟着出来。
“是啊池小姐，您染了风寒，现在出去的话对身体不好。”
看着侍魄这动作倒是把池宜溪惊了一下，原以为飞檐走壁只是话本里添油加醋之笔，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你是林寂护卫？”
先前竟不知他一直在梁上蹲着。
“属下侍魄，见过池小姐。”侍魄抱拳行礼。
侍灵那小孩跟自己说过，主子对眼前这位小姐情根深种，千万要和善对待。
“不必如此客套。”池宜溪解释道，“眼下我有要紧事，不能在待下去了。”
侍魄皱眉想着主子交代的话，又看了看池宜溪。
“池小姐，主子就说您受了伤，万不可出去犯险。还请小姐莫要为难属下。”
池宜溪也知道侍魄只是听从林寂行事，并无故意囚禁自己之意。亦明白林寂的一番好意。
只是这毕竟是自己的事，一味依靠林寂也不妥。如果太后派人看着自己，那也会给林寂带来危险。
“既是林寂交代，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当面跟他说。”
这下侍魄更是为难，主子眼下怕是在察事司忙着审问刚抓的人，没空来见她。
瞧出侍魄为难，池宜溪衡量道：“那这样，我先回家去等他，他忙完之后你让他去池府找我。”
侍魄生怕因为自己这张嘴惹的池宜溪不悦：“那个…要不我带您瞧瞧回池府吧。眼下知道您失踪的只有几个，若是光明正大回去怕是会坏了您名声。”
“毕竟您消失了一晚上，要是被有心之人知晓，对您不好。”
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这话主子说的！”
没想到有天回自己家还得跟做贼一样，池宜溪却也无奈应下。
此时察事司刑房里哀嚎声不断，别看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这嗓子是真能叫唤。
“知道了，你还在暗处护着她吧。”林寂擦着手上血迹，走出刑房，跟侍魄交代着。
他知道池宜溪段不是个依靠旁人而活的女子，她有自己的选择，自己能在她需要之时给予帮助便已是极好了。
“待会儿她可能会来察事司。”林寂道，“侍灵，你到时候让霍陆带她去见她父亲吧。”
“主子你不去？”
林寂摇头：“没必要，她想做什么是她的自由，我出现了担心她有负担。”
如果池宜溪真的选择听太后之言，也在情理之中。要救池远之性命，对池宜溪而言唯有依靠太后方能成功。毕竟站在他们这边，池远之断是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是！”侍灵应着，“那这些人怎么办？其他人倒好说，已经被教训够了。那个叫汤小关的一直不服软。”
“都先关着吧，饿上几顿想必会好一些。”
林寂道：“这次又拔了太后一些人手，得提防着她有后手。汪生说不定会来，你让人盯紧了，如果他要灭口记得拦住，若是不动手就先按兵不动。”
林寂成为王福义子应下的其中一个条件，就是要将太后埋在朝中的钉子挨个拔出来。
这些年明里暗里已经除掉不少，朝堂上那些大的动不了，那就从官职低的开始。
没想到本意只是想将卢怀东找个错处，上表调离出京，没想到竟无意间发现了他有意在宣德门闹事儿。
虽明知是太后授意，可眼下时机还不成熟，就算上表给陛下，这对太后来说也不过是隔靴搔痒。
如今圣上还不会同太后翻脸，估计到时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后宫干政这种罪名，得到一切落定方才能给李颐致命一击。
不过还好提前按下此事，眼下还不是时候放他们出去，难保他们不会因为心生怨恨做出更极端之事。
否则这对篡改户籍案一事相当不利。
“侍灵，让你去调查的事怎么样了？”
“那些人如今被发卖到各地，从胜州离开时，记录在案活着的十三人，死了六十五人，还有两个不知踪。”
罪籍之人都得被卖到外地去，为了避免大海捞针，早在接手这个案子时，林寂就命人去了胜州找寻八十罪人去了何处。
“就近找到三个，只被发卖到离胜州三百里。”侍灵接着汇报。
林寂问：“他们可有说什么有用的线索？”
侍灵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林寂：
“也不知能否算得上线索，这些是下面人带过来的供词。”
林寂接过打开，上面盖了当地县令的章，确认这封的确是口供无疑。
“他们并不知道池大人所行之事，也未有跟其他罪人相互串通之举。”
林寂将供词放回桌上，叹了口气：“这只证明了这些人并非池大人口中的胜州黄生。”
“楼玉，这事儿你怎么看？”汤小关问。
这楼玉可是他们今天这场聚会的重点。
作为内阁首辅楼瑞山独子，楼玉自小便深受宠爱。
不过因着有楼首辅约束，没长歪成上京纨绔，倒是同他们这些寒门子弟一样参加科考，现下也是刚从翰林院出来得了个礼部小官职。
他们这段时间深受察事司所害，再加上今上对篡改户籍案所为实在欠妥，所以他们合计打算尽自己绵薄之力清君侧。
避免察事司一干走狗借势欺人！
但他们这些人势单力薄哦，再怎么折腾也掀不起多大风浪。
如若有楼玉加入那对他们此次行事才是大有主力。内阁首辅独子都参与其中，就算陛下想不注意都难。
楼玉人如其名，温润如玉，生的比同龄人清秀年幼。许是家境优越从未吃过苦，行为举止很是单纯，也无几分心计。
“这么做…有些冒险吧，察事司虽行事荒诞，可也是领命而为。”楼玉捏着酒杯犹豫道。
汤小关和楼玉念书时便相熟，自然知道他的秉性，故而继续游说：
“即使是领命而为，那也不应该如此行事！就说那林寂，看着斯斯文文，下手比谁都狠。前脚还笑着跟你说话，后脚就能把你舌头割下来。”
说完，还不忘跟他比划比划。
唬得楼玉一愣一愣的。
“也是…是听说新上任的林同知脾气挺大的…”
旁边人一个劲附和汤小关的话。
他们其中不少人就曾领教过林寂的厉害，实在不愿再想起当时那番受辱场景。
“我们人微言轻，死了就当为国尽忠，若能以此除掉圣上身边心怀鬼胎之徒，亦是吾辈荣幸！”
他们酒劲上头，越说越真，几乎真打算立刻去宣德门前跪着请命了。
“我听说啊，这篡改户籍案，本是官员贪污受贿。可林寂竟有意把这件事和二十年前胜王谋逆联系在一起！”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说的好听是清查余孽，实际上不就是许多人请命废掉他那太监义父嘛！”
卢怀东言之凿凿，眼神扫过众人，看起来自己升官之事唾手可得了。
他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当年之事了解并不多，只知道眼前这大太监王福权势通天，不仅掌管着宫内诸多事宜，甚至干儿子都在直属陛下的察事司中身居要职，更是隐约有继续往上爬之意。
林寂并未参加科举，未入翰林院侯职，仅仅因为认了个太监当义父便平步青云，这让他们这些寒窗苦读数十载的人成了笑话。
眼下还要忍受林寂各种挑刺，这让这些自诩清高的读书人怎么忍得住气？
大家都醉醺醺的，卢怀东乘胜追击：“等天明！我们就去宣德门请命！定要让陛下惩处这等朝廷败类！”
心头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在歌舞伎柔身细语中变得易如反掌。
纷纷附和卢怀东，表示就算舍了这命，也得将朝廷蛀虫拔个干净！
只有楼玉一人还在琢磨要如何劝说他们别去趟这趟浑水，陛下让林寂如何行事，何时轮得到他们这种连朝都没资格上的小官吏管了？
还没等楼玉开口，门就从外面被暴力推开，众人醉酒中没能看清来人，只是叫嚣着：“何人胆敢扰我们！还不速速滚出去！”
旁人没看清，但楼玉却是将来人肩上墨色鹰隼和眉间红痣看得一清二楚，忙起身行礼：“下官楼玉，见过林同知。”
末了还不忘帮汤小关他们说话：“…同僚们醉酒无状还请林同知勿怪。”
林寂瞧着这一屋子醉鬼，楼玉竟然还能独善其身，还真挺不容易的。
这时旁边人才注意到来人正是方才他们大骂狗贼的林寂。
也不知是酒壮怂人胆，还是真打算孤注一掷去清君侧。他们浑然忘了林寂那恶臭名声，竟直接指林寂开骂。
到底是读过书的，语句繁复，引经据典，竟比那些百姓骂的精彩些。
楼玉发现自己捂得了一张嘴，也捂不住一群醉鬼。只得缩着脖子在一边擦冷汗。旁边好事看客也都探着脑袋瞧稀奇，边听着那些不带脏字的羞辱，边打算看看这林寂该如何收场？
反观林寂，依然挂着和往常一样的笑容，揣着手看着他们龇牙咧嘴的面孔。
骂累了，酒醒了，这些人也偃旗息鼓了。
林寂笑容不减，问道：“诸位说够了吗？”
“你…你这狗贼想耍什么花招！”汤小关虽然也怵林寂，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干巴巴放着狠话。
“刑部十三清吏司的…汤大人是吧。”林寂看向汤小关。
“正是在下，你突然闯入聚会所为何意？”没想到林寂还记得自己，不知道这狗贼有什么后招？
“汤小关等人聚众私议国事，挑唆同僚欲行不轨之事。几位，劳烦跟我走一趟吧。”
林寂擅长用温柔语气说些令人毛骨悚然之言。
自从林寂进来，卢怀东就站在角落，不再出头，愤怒地看着这一切。
他是太后的人，这次行动正是太后暗中让他所为。如果成了，那自己今年升官之事便稳了。
眼看着好事将成，偏生林寂又出来捣乱！
许是感觉到卢怀东不怀好意的眼神，林寂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卢怀东个子矮小，林寂站在面前能把他整个人困在阴影中，大有将他吞噬殆尽之意。
卢怀东不语，单看林寂下一步动作。可他心里打着算盘。
自己应该并未露出马脚，这任谁看，都只不过是一场同僚年末相聚罢了，甚至攒局的还是汤小关。就算林寂再聪明，也不会将疑心放到自己身上。
卢怀东安慰着自己。
“卢大人，你说你入了察事司，太后娘娘会来救你吗？”林寂俯身在他耳边说道。
凉意自脚底而起。原来他早就知道！
自己这段时间的筹谋怕是在林寂看来就是场笑话！他林寂想要的就是握住把柄，好将自己彻底打入泥潭，再无爬起来的可能。
“林同知说什么呢？”卢怀东咬死不承认林寂之言，心虚瞪着他。
林寂也无意跟一个小官多言，只是吩咐侍灵将他们都捆上带回察事司。自己朝外面走去。
这元元楼实在不适合自己待，太吵。
喝酒众人看到侍灵掏出来的麻绳才意识到这次是真的摊上事了。
走出厢房，林寂像是想起些什么，又回头道：“对了，楼大人劝诫有功，并未参与其中，明日来趟察事司一趟即可。”
看着楼玉能安然无恙回去，其他人纷纷开始像侍灵求饶。
“大人，我们也并未参与啊！我们只是来吃个酒，什么都不知道！”
“对！攒局的是汤大人，我们是冤枉的啊！”
方才意气风发之意全无，毕竟他们都知道要是进了察事司监狱中，无论有罪否，都是不死也得丢半条命。
这些人不吃点教训是学不会乖的，侍灵看不惯高不成低不就之辈狂妄自大，诋毁主子。若是自家主子去参加科举，哪还轮得到他们在此叫嚣？
这段时间他都盯着这群人的一举一动，其中这个叫卢怀东的，掉书袋之言一箩筐，真本事倒是一点都没有。
“你们这般，真真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汤小关愤怒直言。
虽然他不知林寂是如何知道他们欲行之事。就算他们真做错了，也应坦然以对，这般做派怎配得上古今圣贤对他们的教诲？
“休要再说！还不是怪你！”其中一个人指着汤小关鼻子就是开骂。
“你让我们来吃酒，谁不知道卢怀东是你发小，你俩一唱一和，肚子里憋的坏心思只有你们自己知道！”
“丢脸的怕不是我们，是你汤大人吧！”
性命攸关，他们都是读书人，哪里进过监狱。眼下只能将事往卢汤二人身上推。先前那些缜密计划与打算，到头来看还真是幼稚可笑。
看着他们为了不进察事司反目成仇，侍灵当真觉得可笑得很。
“楼大人请回，莫忘了明日来察事司。”
纵使楼玉再愚钝，也知道今日之事非彼寻常。怕是林寂早就在暗中盯着他们了。至于自己为何能平安回家，想来要么是因为父亲，要么真是因为林寂发现自己从头至尾都没附和过他们。
不过楼玉更相信前面这个理由。
一介小官，若没有家族荫蔽，碰上察事司这种宁可错杀不能放过之徒，自己今日断是没有回家可能的。
“多谢小兄弟。”
楼玉向侍灵道谢后便离开了，房间内歌伎们规矩抱着琴跪在一旁。这样的场面隔一段时间都会在元元楼上演，是以她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侍灵挥手让这些歌妓们也退了出去，一时间这里就只剩下方才大放厥词的人。
“就是你们方才说主子的不是啊。”侍灵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笑着看向他们。
这些人纷纷摇头，只有汤小关瞪着侍灵：“是又怎么样？你们察事司还敢在这里滥用私刑不成！”
侍灵一脸好奇：“这位大人不知道什么是察事司吗？”
本来他年纪就不大，说这话更是觉得一点威胁力都没有。
汤小关背手一副任君处置之态。他心里觉着这个娃娃看起来年纪甚小，能将他们怎么样？
不过两息，汤小关就发现自己思想之狭隘。
“当然得在这里教训你们，回了察事司别人可就看不见你们因为冒犯林同知而吃的苦头了呀。”
侍灵笑眯眯的说着，嘴角扬起的梨涡一点不妨碍他下手的狠戾。
左右察事司之名早就坏了个彻底，林寂也不在乎自己名声是否会更糟。
反而名声越坏，在京中办事会更方便点。
侍灵早就对这事心领神会，是以就算是教训他们，也得在众目睽睽下进行。
看热闹的人聚在门口，看着侍灵一手揍一个，相互窃窃私语。
估计今夜之后京中又得多些察事司与林寂的恶名了。
那些读书人平日里秉持着君子远庖厨，连自家鸡都没杀过，手无缚鸡之力，哪是侍灵这种人的对手。
纷纷抱头鼠窜，或跪地求饶。
教训完这些人，侍灵拿出麻绳将他们串成一串，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人带回察事司。
得知此事的太后面上瞧不出喜怒，只是听着小太监的回禀。
“终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不成事也在情理之中。”太后不痛不痒修剪着花枝，不甚在意这次卢怀东的失败。
“可要汪生把他们解决了？”
“是那个叫林寂的把人抓走的吧。”
“下面人看到正是他身边随从将人带走的，只是不知此时是谁授意。”
林寂是王福义子，若此事是王福授意也不足为奇。只是卢怀东藏得很深，他们怎会知晓他是替自己办事？
“卢怀东是哀家很早就埋的棋子，不可能这么快就被王福的人发现，你让高敬去查查是怎么回事。”
高敬是五城兵马指挥司总指挥。早些年正是太后一手提拔上来，如今也是对她忠心耿耿。
“是。”小太监顺从道。
“上次带池家丫头走的是不是也是那个林寂？”
方才提起林寂这个名字，太后就觉得有些耳熟，这才想起那日有人回禀说池宜溪毒效发作，被林寂抱了回去，如今似是在林府养病。
“正是。”
“娘娘，池宜溪可还堪用？”素芝担心池宜溪会因男女之情耽误了此事。
“不担心，中了千机若七日不服下解药，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了她。”太后放下剪刀，拿过素芝递来的手巾，“要命还是要其他，只要不是傻子都不会选错。”
“先不管林寂，你让汪生给卢怀东传话，若想家人平安，有些不该说的就不要说。林寂不会杀了他们，问不出什么会放了他们的。”
太后吩咐。
“是。”小太监依言退了出去。
如果现在就让人把卢怀东他们解决了，那可是相当不划算。要想将林寂以正当名义废掉，那只能是卢怀东他们活着出去，让那些言官都看到，到时再池远之认罪，只是受贿行事，并未攀扯其他。
那林寂就是利用职权之便欺压当朝官员，用尽死刑，企图屈打成招；扰乱朝堂，祸乱君心。这罪名一下来，王福也好，皇帝也好。想保下他可就难了。
这些年皇帝所为，实在太过。
先是将朝中诸多职位减掉，又把自己亲手扶持起来的人才统统贬去外地。眼下朝中能为自己所用之人是越来越少。是以就算是卢怀东之辈，也得善加利用方能成事。
不过池家丫头瞧着是聪明的，若能为自己所用，那将来必能助自己成事。
第二日一早，池宜溪就打算离开林府回家。
“池小姐，主子说让您好好养伤即可，其他事他会处理。”
侍魄从房梁上跳下来，拦住池宜溪的路。
身后荻花也紧跟着出来。
“是啊池小姐，您染了风寒，现在出去的话对身体不好。”
看着侍魄这动作倒是把池宜溪惊了一下，原以为飞檐走壁只是话本里添油加醋之笔，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你是林寂护卫？”
先前竟不知他一直在梁上蹲着。
“属下侍魄，见过池小姐。”侍魄抱拳行礼。
侍灵那小孩跟自己说过，主子对眼前这位小姐情根深种，千万要和善对待。
“不必如此客套。”池宜溪解释道，“眼下我有要紧事，不能在待下去了。”
侍魄皱眉想着主子交代的话，又看了看池宜溪。
“池小姐，主子就说您受了伤，万不可出去犯险。还请小姐莫要为难属下。”
池宜溪也知道侍魄只是听从林寂行事，并无故意囚禁自己之意。亦明白林寂的一番好意。
只是这毕竟是自己的事，一味依靠林寂也不妥。如果太后派人看着自己，那也会给林寂带来危险。
“既是林寂交代，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当面跟他说。”
这下侍魄更是为难，主子眼下怕是在察事司忙着审问刚抓的人，没空来见她。
瞧出侍魄为难，池宜溪衡量道：“那这样，我先回家去等他，他忙完之后你让他去池府找我。”
侍魄生怕因为自己这张嘴惹的池宜溪不悦：“那个…要不我带您瞧瞧回池府吧。眼下知道您失踪的只有几个，若是光明正大回去怕是会坏了您名声。”
“毕竟您消失了一晚上，要是被有心之人知晓，对您不好。”
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这话主子说的！”
没想到有天回自己家还得跟做贼一样，池宜溪却也无奈应下。
此时察事司刑房里哀嚎声不断，别看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这嗓子是真能叫唤。
“知道了，你还在暗处护着她吧。”林寂擦着手上血迹，走出刑房，跟侍魄交代着。
他知道池宜溪段不是个依靠旁人而活的女子，她有自己的选择，自己能在她需要之时给予帮助便已是极好了。
“待会儿她可能会来察事司。”林寂道，“侍灵，你到时候让霍陆带她去见她父亲吧。”
“主子你不去？”
林寂摇头：“没必要，她想做什么是她的自由，我出现了担心她有负担。”
如果池宜溪真的选择听太后之言，也在情理之中。要救池远之性命，对池宜溪而言唯有依靠太后方能成功。毕竟站在他们这边，池远之断是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是！”侍灵应着，“那这些人怎么办？其他人倒好说，已经被教训够了。那个叫汤小关的一直不服软。”
“都先关着吧，饿上几顿想必会好一些。”
林寂道：“这次又拔了太后一些人手，得提防着她有后手。汪生说不定会来，你让人盯紧了，如果他要灭口记得拦住，若是不动手就先按兵不动。”
林寂成为王福义子应下的其中一个条件，就是要将太后埋在朝中的钉子挨个拔出来。
这些年明里暗里已经除掉不少，朝堂上那些大的动不了，那就从官职低的开始。
没想到本意只是想将卢怀东找个错处，上表调离出京，没想到竟无意间发现了他有意在宣德门闹事儿。
虽明知是太后授意，可眼下时机还不成熟，就算上表给陛下，这对太后来说也不过是隔靴搔痒。
如今圣上还不会同太后翻脸，估计到时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后宫干政这种罪名，得到一切落定方才能给李颐致命一击。
不过还好提前按下此事，眼下还不是时候放他们出去，难保他们不会因为心生怨恨做出更极端之事。
否则这对篡改户籍案一事相当不利。
“侍灵，让你去调查的事怎么样了？”
“那些人如今被发卖到各地，从胜州离开时，记录在案活着的十三人，死了六十五人，还有两个不知踪。”
罪籍之人都得被卖到外地去，为了避免大海捞针，早在接手这个案子时，林寂就命人去了胜州找寻八十罪人去了何处。
“就近找到三个，只被发卖到离胜州三百里。”侍灵接着汇报。
林寂问：“他们可有说什么有用的线索？”
侍灵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给林寂：
“也不知能否算得上线索，这些是下面人带过来的供词。”
林寂接过打开，上面盖了当地县令的章，确认这封的确是口供无疑。
“他们并不知道池大人所行之事，也未有跟其他罪人相互串通之举。”
林寂将供词放回桌上，叹了口气：“这只证明了这些人并非池大人口中的胜州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