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烟霞笼远岫,皓日照云屏。我坐在院中拨琴,面前满园异香缭绕,花朵绮绣缤纷,清幽异常。锦江秀色,可惜无人欣赏,我独自陷入沉思。

    “怀袖。”

    脚步声自身后缓缓传来,一轻一沉的步数,森狱中唯有一人如此。

    我指下琴声忽止,抬眸起身,神色温柔走向他。

    “大太子。”

    他拦住我行礼的动作,倾过身来拉住我的手,一同在景色优美的院子里走了两步,站在一株白茶花树附近,问:“方才见你出神,是不喜吾为你布置的咏归亭吗?”

    与其说不喜欢,不如说意外。

    短短半日的时间,他就将葬天关后的空屋打造成人间美景,是该说他对这个沉迷美色的皇子角色扮演的惟妙惟肖,还是说他嫌我现在的名声在森狱不够坏。

    祸国妖姬的人设套在我身上真牢呀。

    就不知那方黑后怎么想了,是乐见其成,还是在心底暗斥玄膑大太子果真沉溺美色。

    我摇摇头:“怎会,怀袖很喜欢,只是……”

    一句‘只是’没说完,玄膑眼眸暗阖,他朝我伸手,手指托起我的面颊,居高临下地观察着我。

    “还在想昨夜的事情?”他问。

    唔,其实完全没在想,不过既然他这么误会,我就顺他之意好了。

    别开眼神,我佯装羞赧地咬着唇,似乎不想提起昨夜事情一般,低低地唤了一声:“大太子……”

    玄膑轻笑一声,手指贴着皮肤蹭了蹭,脸上难得出现几许真实温情:“森狱军务繁忙,接下来时日,吾可能无法时时来见你。”

    没关系,也不是很想你。

    心中这么想,身体却往前走一步抱住玄膑的腰,头贴在他肩头,好像对他极为依赖顺从:“怀袖会在此处,等大太子归来。”

    经过了昨夜之事,他不似以往那般对我有过多防备。也是,对于他这种人来说,觉得女子献出清白,便是彻底归属于他。

    我越是表现得柔弱无害,越是显得微小,才不会引起他人过分关注。就如同没有人会注意路边平凡且随处可见的野草,因为自它们身上能获得的价值太微弱,微弱到不值得任何人花费心力。

    “嗯。”玄膑对我的依从的态度很满意,他看着我,线条分明的薄唇抿出弧度,一丝带着笑意般的低沉声音自喉间溢出:“可有什么想要的?”

    哇哦,身份不同,连待遇都不一样了。

    以往他可不会问我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我想了想,觉得机会不错,开口说:“我想要一些关于医药的书籍。”

    “医药书?”玄膑紧了一下眉头,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个要求。

    我点点头,抬手抚摸他的脸颊,眉眼里盛满轻和温柔:“怀袖不通武艺,无法与大太子并肩作战,只能居于后方默默祈祷大太子凯旋归来。但怀袖不想止步于此,若能帮上一些忙……”

    “吾知晓了。”不过是一些医药书,倒不是多难完成的要求,他答应下来:“吾会遣人去非非想处带回。”

    “多谢大太子。”

    短暂的温存过后,玄膑匆匆返回葬天关。

    我站在门口为他送行,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才维持着不舍的神情,转身回房。

    门内正有人在等我。

    来者发色灰白,满脸皱纹,是蜕变黑后身边的木晶灵。

    选此时来到,想来黑后已得知昨夜之事,我身边果然有她的眼线。

    卸下面上不舍,换上恭敬,我轻轻屈身:“木晶灵拨冗来此,可是黑后有什么欲交代怀袖。”

    她看我切换自如的表演,冷笑一声,仿佛在嘲讽玄膑的天真,轻轻一挥手,一颗黑色药丸落在我手头。

    哦?在行家面前卖弄伎俩,趣味。

    猜出了手头之物是什么,但我还是佯装茫然的问她:“这是?”

    “你认为呢?”木晶灵声音冰冷,一双眼,牢牢观察着我的神情:“黑后要老身转告你一句话——谨记自己的本分。”

    本分?

    耐人寻味的回答。

    猜到黑后会有这一手,没猜到她竟然会在此时选择动手。

    看木晶灵戒备中带着杀意的神情,就知道这是黑后的试探之一。

    她或许相信玄膑沉迷美色会更受她控制这点,可人心易变,为了避免对方受情感动摇而生别的想法,她宁愿一开始就斩断这个可能性。

    不知当玄膑知晓这件事,又会是什么反应?

    木晶灵看我迟迟不动,手中木杖挪移,眼神散发出隐约的锐利之感:“你不愿意?”

    我故意拖延时间,袖中散出微弱异色,慢吞吞说道:“破坏双方信任,对合作关系而言,并非上策。”

    “合作?凭你?”木晶灵语气充满嘲笑,似在讥讽我自抬身价,手中木杖顿地发出狰狞声响,单刀直入:“你的决定。”

    说的好像有给我选择一样。

    我当着她的面,服下药丸。

    木晶灵确定我已将药吞下,低哼一声,身形消失在狭小空间。

    在她看不到的位置,我反手一转,一颗黑色药丸再出现在我的指间。

    哎呀,人家下毒的功夫还是那么优秀,一点点幻香作为相赠,让你噩梦连连,君怀袖由衷希望你不要死的太快。

    至于这颗药,看起来挺有意思,让我来研究下成分。

    我翻手收起药丸。

    左右不过用以控制我的毒药,对我来说并不是多大的问题。反倒是黑后此举,足以看出她并未真的将我当做威胁,这对我来说是好非坏。

    思忖间,玄膑派去非非想那处的人回来了,并带回一箱书籍。

    我耐心等待玄膑下属离开,才翻开箱子,从底部找到千玉屑夹带在内里的森狱毒典。

    闲来无事,在玄膑回来之前,正好打发时间。

    2.

    黑海森狱真不愧是目前苦境面临的最大反派组织之一,毒典内容丰富深奥,与以往所学大相径庭。可惜我现下已身在葬天关,否则非要借机会在森狱附近逛逛,增加收藏不成。

    上次在药丸中析出的一点毒素也相当有意思,怎么就只给了我一颗?

    真是让人扼腕非常。

    在我闲着的这段时间,苦境却没有多悠闲。

    森狱黑月不知何故忽然消失,转为出现在苦境萧山。落座黄泉归线后的葬天关因受音土改造不受影响,可在葬天关外,寒冰森结,生灵涂炭。我记得森狱里传闻,只有阎王有控制黑月之能,可听玄膑闲暇时谈起过,说阎王闭关已久,早不闻森狱政事。

    看来阎王闭关的事情,多半有问题,说不定其中还有千玉屑的手笔。

    他到底在暗中筹谋什么?

    我手指一点点拨弄身前黑发,陷入沉思。

    算了,他不参与我的事情,我也懒得参与他的事情。

    这段时日,玄膑偶尔会过来找我,我从他口中得知天罗子未死的消息。

    对黑后来说相当妙的好消息,结合起前些日子她给我的药丸,就颇有韵味了。

    我垂下手,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腹。

    嗯,说起来,玄膑会在乎自己的后代吗?

    “怀袖。”

    想人人到,我连忙放下手,起身迎向玄膑:“大太子。”

    他注意到我神情转换,眉头微蹙,不动声色的问:“方才见你神色不对,在想什么?”

    玄膑心思缜密,防备心重,对我更是观察密切,非常在乎我是否有事情瞒他。

    想来很正常,毕竟他已知晓我和黑后的‘合作关系’。

    我欲言又止,终是在他打量的目光下摇摇头,向前一步靠在他怀中,将纤细的五指扣入了他的手指缝隙:“只是担心大太子。”

    玄膑一听我这句话,心内更是猜测我肯定有事情瞒着他。

    不过目前还不宜逼之过急,玄膑心想,也许是黑后方面又有了什么动作。

    “担心什么,吾不是回来了。”玄膑眸光轻轻一动,转而和我说起了别的事情:“前些日子的书籍可看完了。”

    “哪有那么快。”就算看完了也不能承认呀,不然岂不是又要引起他的注意。我故意和他开玩笑:“大太子该不会要对怀袖进行考核?”

    “你又非吾麾下部属,为难你作什么?”他随意一问,本就没打算在我这里得到多好的消息。

    我对他而言依旧是宠姬,宠姬之能,只在于能否取悦他。

    “那怀袖可要多谢大太子高抬贵手。”我往他怀中一躺,乌黑的发散落在他胸前:“大太子神色憔悴许多,虽军事繁忙,可也要好好保重自身,莫要让怀袖担心。”

    玄膑听到我这么说,终于软下神色,在我额间落下一个吻:“吾知晓。”

    温情的气氛在视线相交的片刻变了调,登龙杖落在地上,清脆声被夜色凉风遮掩。

    他屈身挽向我的腿弯,一轻一重的步伐,缓缓走向房间深处。

    床帐垂落,他倾身压下,手指擦过脖颈拂开我的衣领,声音轻了下去,“……今夜吾会陪你。”

    我闭上双眼,迎接他的吻。

    *

    这种事情,犹如食髓知味,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

    好在玄膑现下方掌大权,又在筹谋第二条黄泉归线与攻打天疆的事情,有空的时间并不多,否则我都要考虑逃跑了。

    想看个好戏罢了,我牺牲可真大呀。

    我坐在椅子里伸了个懒腰,随意地拨了拨眼前的琴。

    忽而,一道鲜红花瓣自空中飞出,落在我掌心。

    “西华山,伏杀阎王。”

    是千玉屑的传信。

    前些日子刚得到阎王受人挟持,流落苦境的消息,今日就收到他这番‘天价’账单,千玉屑的人情真不好欠。

    这么说来,我之前的猜测果然没错,阎王闭关的事情当真有他的手笔在内。

    我和千玉屑之间向来交易分明,受了人情,便要清还。双方有来有往的利用,方能彼此无欠。

    嗯,让玄震前往。

    我双手搭在琴上,弦声锵鈜,搅动无间风云。

    高峰上,冷风绵送远处西华山战氛,一双冷窥的眼,在烽火前夕,缓缓拉弦,冷锐箭光,对准身受重伤的阎王。

    琴音清妙,缓而能续,及至敲催紧而不乱,急雨狂风,妙响动西华。

    丝弦同时绞紧,杀意未呈机已备。

    一声铮响。

    利声破空穿云,无数箭势直冲山峰,打响战声。

    我自房中睁开眼,一挥手,拨乱琴音。

    玄震竟失手了。

    “面对血缘之亲的本能吗?我倒是选了一个错误的棋子。”

    在箭将出一瞬间,玄震手偏离几不可见的一丝,导致本应朝向阎王的狴犴箭落向他身前。

    却也阴差阳错救了若叶凝雨一命。

    就不知道这个结果,是否能用来敷衍我那位‘青梅竹马’。

    西华高峰,阎王若有所思地望着箭射来的方向。目之所及,早无人影,唯有席卷的夜雾,仍留着一丝身影消散后的余迹。

    森狱传闻早已身亡的十一皇子,当初确实不曾见到尸首。如今再闻狴犴箭之名,却是在伏杀他的计谋中。

    这会是你的手笔吗?

    ——千玉屑。

    3.

    知晓自己一击不成,必会将风雨带给千玉屑。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不过以千玉屑的狡猾,大概会干净的撇掉他身上所有疑点,转而将目标放在暗中的第四方。

    也就是我。

    好在我们目前还没有明显的交集,即使调查也调查不出什么。

    ——谁会怀疑玄膑大太子的房中人呢,我可是从未以武力见真,不过是一名误入此处的苦境歌女罢了。

    只是这一阴差阳错,阎王必定已然心生防备,想要再下手就难了。

    嗯……

    我在房内心不在焉地拨弄指下琴弦,三两声丝弦低吟,疏疏落落,显得拨弄者心神不定。

    修长身影自窗外游移而过,我理智瞬间回笼,指尖一顿。

    “继续。”

    来者抬手免了我起身的动作,说话同时,他手杵登龙杖,一步一顿走进房内。背对光线的身影,眼眸半垂,容颜沉入无边幽暗中,晦暗不明。我不确定在瞬息之间,他眼底是否闪过一丝自嘲和难堪。

    发生了什么?我记得黑后不是让他去接天罗子回葬天关?

    作为一个体贴的宠姬,我应当在他需要陪伴的时候,默默在侧。

    心思一转,我指尖轻动,调弦转轸,弹出一曲,歌声低吟。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影疏漏月,香气堕风。

    玄膑的内心逐渐随着琴音平静下来,侧身坐在靠门的座椅上。

    [母后要的,是你天罗子继任为阎王,执掌森狱大权。]

    被心中一直隐隐期盼、孺慕的人背叛,那一瞬间,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原来在那个人眼里,他的能力不重要,他的努力不重要,他的乖顺或忠诚都不重要,他诸多忍让,究竟比不上黑后亲生血缘,比不上一个处处不如自己的人。即使早有预料,可当真相揭开,美梦破醒的感觉,确实比噩梦更恶。

    帝王家的悲哀,从来不是无情,而是利用感情,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情感只会成为他的拖累,他必须抛却一切,继续前进,继续走到无人能及的境地。

    本是这般认为。

    却从未想过,当谎言破灭,他竟会不由自主来到咏归亭。当回过神,他看着院外一丛丛细心打理的白茶花,色泽娇嫩,盛情开放,沾着露水的模样,像是无垠的温柔水面,能涤洗一切污秽。连沉浮在森狱权势斗争里选择无情弑亲的残酷,也会在这片刻收获简短的宁静。

    明明一开始,他对眼前之人只有利用。

    这份心思,又是何时变得不同?

    鸟衔幽梦远,只在数尺窗纱,蛩递秋声悄,无言一龛灯火。

    他出神的很厉害,连我走到他身旁都没注意。

    “大太子。”跪伏在地,白色衣摆在地面盛开一朵幽静晚山茶。我双手搭在他膝上,抬头凝望:“大太子似心情不好,可有怀袖能解忧之处?”

    意识蓦地从思绪里抽离,龙冠上流苏摇曳,他目光垂落在我身上。

    玄膑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有多好,甚至有些矛盾,好像是甘心被权利与欲望吞噬的决绝,又好像发觉了某种不该存在的情思而显出一丝恍惚。他眼帘轻轻一闭,再睁开时,那些复杂情绪全然消逝,只剩下平静。

    “怀袖。”玄膑抬手拂开我脸侧的碎发,缓缓摩挲我的脸,“如果有一日,吾选择牺牲你,你会怪吾吗?”

    为什么忽然问我这个问题?

    他不像是会因为私情动摇理智的人,那么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有这么大的转变?

    我直觉大概是和蜕变黑后有关。

    天罗子回来,她是不是对玄膑说了什么?

    真是……意外啊。

    或许是因为我和千盛骑同样没有血缘,他却依旧待我如己出,对我和对千玉屑更无区别的缘故,所以我并不是很能理解血缘之于他人的魅力。

    在我看来,双方真心情感的付出,陪伴的时日长短,往往比任何血缘都能来得更紧密。

    恍惚间,我好似看到了千乘骑的身影。

    他曾对我和千玉屑说过,我们是他除了龙戬以外最重要的人,无论何时,他都会以性命来保护我们。

    那玄膑呢?

    是不是也曾有过这样的片刻,也曾期待有谁能够待他比性命更重。

    我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背,轻声说:“假如怀袖的性命,对大太子有着相应的价值的话……”

    玄膑闻言,沉默了片刻,深金色的眼眸在我脸上停驻,眸光暗暗,“吾以为,你很珍惜自己的性命。”

    我确实很珍惜自己的性命,我的过去与未来,都有着最在乎的人的参与。

    故此不能轻易消失。

    可是……

    “君怀袖的性命,只为在乎的人存在。”

    若我也不存,这世间还有几人记得千乘骑,记得在湖岸边一席白衣的温和笑颜。目光缥缈,仿佛一瞬间置身过往,我喃喃道:“而我的生死,会为他左右。”

    我无比认真的一句话,似幽幽的风,穿过幽静的房间,落入眼前人的耳畔。

    如一颗石落入湖面,玄膑瞳孔深处出现微颤,似乎是在下什么决心。

    “过来,怀袖。”他手掌下滑,猛然扣紧我的腰肢,将我扯入了自己的怀抱中。

    突如其来的拥抱,满是强势的意味。

    他落在我腰背上的手几乎握成拳头,语气却很平静,带着嘲讽和毫不掩饰的野心:“吾会证明给每一个轻视吾,放弃吾的人看,吾比任何人都适合那张王座,适合成为黑海森狱、成为这片大地的王。”

    我伸手搭在他肩膀上,一时间心情复杂。

    为他话语中决意抛弃一切的毅然,却又依旧想向谁证明的矛盾。

    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而言,我并非不能理解他——明明身为四位太子之一,他没有玄嚣那般受阎王重视,没有玄灭那般雄厚的母家,甚至没有玄同那般得天独厚的天资。他更像是四个太子中的异数,一个因为嫡长子的身份所以勉强作为候选的皇子。

    畸形的家庭,斗争的帝王家,让他只能依靠自己,受着他人白眼,不断筹谋隐忍,屈膝示弱。就为了能够到达那张大位,向所有人宣布他才是森狱的未来。

    我突然意识到,身前的人其实并非我认为的那般无情,他与我一般无异,有着强烈的爱恨,有掩盖在皮囊之下的真心。

    略微感觉自己好像玩脱了。

    要是让他知道,连我都是欺骗他的一员,大概会追杀我到死。

    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软下身体靠在他肩头:“怀袖会一直陪着大太子。”

    这个时候,就让我再说一次谎言吧。

    “待那时候……”

    他略微松开我,暗金色的眸子望入我的双眼,瞳孔深处仿佛卷起无边风暴,要把我整个人吞噬进去。

    未尽的话终究没有说完,他身形微动,朝我低俯下头颅。

    不及拒绝,我被迫与沉醉其中的人一起……堕入欲望漩涡。

    4.

    阎王与黑后的拉锯越发剧烈,几已明摆台面之上,黑后更是为了增强己方胜算,拉入原无乡与重用曾是苦境卧底的卜相机关。众皇子皆心中有数,默契密而不宣,各怀鬼胎,摆明风波将来。

    如今地境四分,群雄割据。苦境、黑海森狱、论剑海与天疆之间彼此维持着微妙的平衡,恢复功体的阎王却不急着回森狱统领军权,反而一直游走在苦境,任自己儿子由黑后掌控。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一盘棋,恐怕在对弈者落座前,就已行了半局。

    如此心计之人,若他当真回归森狱,我倒是要真的考虑跑路的事情。

    看戏归看戏,若不小心入局可就不好玩了。

    话又说回来,森狱现下的苦境人有够多,每一个都代表了一个势力,卜相机关这人的脸一看就和素还真身边的屈世途一样,真不知道为什么都没人发现,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障眼法。

    而另一个原无乡,看不太出来。前些日子我无意和他接触一回,并未在他身上察觉到被人以药物控制的痕迹,倒是此人情绪起伏极为剧烈,反倒像是被什么影响。

    一双手,打断了我的思考。

    又来了……

    我伸手按在玄膑的手背上,借着转过身的动作,将他的手从我小腹上轻拨开,嗓音柔和:“大太子今日怎有空前来?”

    “不想见到吾吗?”我偶尔的揣测,换来他意味不明的一问。

    “怎会。”我柔顺地开口:“只是大太子军务繁忙,不想你为我分心罢了。”

    因猜疑而显得有丝冷厉的眼舒展开来,玄膑笑了一声,抬手抚向我的脸,一双深金色眸子,几乎要望入我的眼眸深处。

    我注意到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我的侧脸,好似想从上面看出什么痕迹,可惜没有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东西。

    我:?

    “怀袖的脸……怎么了吗?”我狐疑地侧过头,亦用手碰了碰脸颊,摸不出什么。

    “无事。”沉默了一会,玄膑放下手,忽而问:“黑后这段时间可有寻你?”

    黑后?

    她现在忙得要死,想来早就把我抛到脑后了。

    我摇摇头。

    他敛起眼眸,露出冷然神色:“那,其他人呢?”

    我动作一顿。没有立刻回答的反应,似让他证实了心底莫名猜测。

    ——他到底在怀疑什么?

    “吾还要交代玄阙、玄黓迎回阎王之事,便不逗留。”他攥紧了手,淡淡地说:“你好好休息,吾有空再来见你。”

    他来得突然,离去也突然,留下一头雾水的我,呆在原地想不明白他今日所来到底为何。

    该不会真的只是心血来潮来看看我这么简单吧?

    等等,他说要让谁去迎回阎王?

    他要迎回阎王?

    糟了,刚刚才想要跑路的事情,现在马上就应验,我得让人前去关注此事。

    我立马回房关门。

    不久后,琴音传出,牵动远处双眼。

    ……

    窥得结局后,我缓缓收回手。

    请回阎王是假,利用原无乡杀人才是真,看来黑后已因复仇心切而失去了理智。

    以阎王目前展现的心计来说,他未必不存利用黑后之心。而黑后既选择此举,周遭围绕之人除了魄如霜外再无人可信,黑后已然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门外有人。

    我推开门,走出房外。

    一席绿衣女子回头,看到我的出现,略显怔忪,“抱歉,吾追寻琴音而来,无意打扰你。”

    苦境装扮,想必就是黑后的亲妹魄如霜了。

    “无妨。”我缓缓走前,抬指抚过她方才观察的白茶花,“异境他乡,能遇知音,是君怀袖之幸。”

    “君怀袖……你便是……”她话语未尽,忽意识到此话不适合对我说,连忙收住了声音,生硬转过话题:“此花打理的很好,是你所为吗?”

    确实是,闲来无事的时候种花养草看看书,独树一帜,远离森狱血腥之外。

    我折下一朵花,递到她面前:“既然女侠喜欢,此花赠你。”

    魄如霜微微一愣,接过那朵白茶花:“不必唤吾女侠,唤吾魄如霜。”

    咏归亭的光线丰茂柔和,盛放在深绿树丛里的茶花晶莹洁白,纯洁似雪。

    “魄姑娘真无戒心。”我低低地笑了一声,坏心眼道:“如此放心接过此物,不怕我在上面做什么手脚吗?”

    魄如霜低头看手中的花,像是没听明白我的话,直接反问:“你有这么做的理由吗?”

    没有,但人的行为不一定事事都要理由。

    “玩笑之语罢了。”竟比黑后要单纯很多,分明是姐妹,性格相差甚大。我收回手,轻轻拍掉指尖露水,温柔地提醒道:“魄姑娘,大太子不喜外人来此,若无他事,还请你速速离去为上。”

    这是实话,自来到葬天关,我从未踏出过咏归亭,更别说见到玄膑以外的其他人。

    若让玄膑知晓今日有人来访,他肯定会多想。

    我的话不知道对魄如霜造成了怎样的联想,她面容上浮起些许怒意,但那忽生的情绪又很快在我安抚的眼神下销声匿迹。

    “吾知晓了。”她往外走了两步,又折返回头,犹豫问:“若你不愿,可要吾带你离开?”

    啊?她是这么热心的性格吗?

    我有些好笑,摇头道:“切莫因我之言误会大太子用心,他为保护我,才作如此要求。”

    她面容上的神情混杂着诧异和尴尬,几乎要将‘森狱这种鬼地方居然还会有人在谈恋爱’这句话显在脸上。

    森狱的名声啊,在苦境真的有够差。

    短暂一会,魄如霜离开,我收回目光。

    耽搁的时间太多了,现在应去想,下一步怎么走。

    ——该如何在这场森狱斗争中全身而退。

    5.

    事情的发展比我想象中的更快,森狱政权再度易手,导致玄膑这段时间非常忙碌,偶尔抽空与我相处片刻,便会匆匆离去。

    直到某一日,千玉屑传来[阎王受擒,囚于无尽天牢]的消息,并让我尽快撤离葬天关,藏身苦境。

    要彻底杀除阎王,需要魔罗天章,而魔罗天章在玄同身上,以他的功体来说,无法轻易取得。玄膑现下身处在局中,失了抽身事外的冷静,加上接踵而来的战事,让他无暇顾及太多,迟早会步入自我灭亡的结局。

    留则生变。

    千玉屑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可见他不是真心为玄膑筹谋,只是顺势为之,从中取利。

    嗯……

    确实,现下森狱政斗走到尾声,我无须在此也能继续观看局势发展,再留也没有多大乐趣。

    明明依旧能分析情势利害,但为何……我竟会心生犹豫。

    这已非第一次,细看这些时日,我做出的事情,早已不同于我当初观戏时的心性。

    难道我也开始变得心软了吗?

    罢了,以防万一,还是先安排好苦境的居处。

    我选好住址后,飞信通知千玉屑。

    会警告我思退路,他必定有所考虑,我这是提醒他有什么想要藏的,可以先借我的地方藏一藏无妨。

    比如那名总跟随在他身边的小茶童。

    我站在书架旁,挑选想要带走的书籍。

    当我取出一本书,正在翻阅观看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步伐沉稳,风中吹来淡淡的麝香味。

    咏归亭向来不允外人进入,除了名义上的另一个主人。

    我维持着看书的动作转过身,正好望入一双深金色的瞳眸。

    “大太子?”他有好一阵子都没来找我,今日怎么会……而且他的腿是怎么回事?恢复正常了?

    我换上疑惑的表情迎上去,“今日怎么有空前来,而且大太子的……”

    话还没说完,玄膑从身后揪出一个身背龟壳的矮小男性,“其他事先不论,让非非想为你诊脉。”

    为何要忽然诊脉?

    眼看着那名男性摇摇晃晃走上前来,不太确定他这么做的原因,我不慌不忙的收起书,将其塞回书架,“怀袖并未觉得有哪里不适。”

    “无须瞒吾,吾已知晓黑后对你做了什么。”玄膑三言两语说清楚今日所来何事,指着在我面前等待诊脉的非非想说:“非非想乃森狱御医,医术超凡,能解你之症。”

    原来是这样。

    听闻黑后落败的事情,我竟不知她竟然连这件事都告诉了玄膑。

    看玄膑神色,黑后说的似乎不多,否则他不会特意找人来替我看病。

    好在我虽然没有服下黑后给我的毒药,却知晓药物大抵的效果,想要模仿出来类似的效果并不难。

    我伸出手,让非非想看脉。

    他细细一按,连连摇头:“麻烦,十分麻烦。这种脉象,她所中之毒非出自森狱。”

    玄膑闻言,长眉蹙起,声音带出一丝不悦:“吾不想听你推托之词,若不能解开怀袖身中之毒,吾留你何用?”

    “大太子何必为难非非想大人。”我收回手,轻声劝玄膑一句,朝非非想露出笑容:“请非非想大人莫要挂心,大太子只是心急,故而一时失言。”

    “无妨无妨。”非非想不是第一次被太子们威胁,早就习惯,他从袖中掏出一瓶药丸递给我:“你之症吾会想办法解开,这药你每隔十日,亥时服下一颗,可以缓解你身上之毒。”

    “多谢。”我接过药,想着森狱药方+1。

    玄膑见天色还未到服药之时,一时没让我服下试试效果,对非非想说:“今日有劳非非想大人,怀袖之事,劳你帮忙。”

    “吾会。”非非想说完看我们两个还需要相处空间,顿时不留下作大灯泡,先行离开。

    待他身影彻底消失在咏归亭外,我才回头,对玄膑说:“怀袖又让大太子为我分心了。”

    “你是吾的女人,自要挂心。”他张开手,示意我靠过去。

    我走上前,缓缓贴向他胸口:“大太子答应怀袖,若此毒无解,便从此忘了我,好吗?”

    考虑考虑,我觉得毒发身亡这个结局很不错,适合我死遁。

    “吾不会让此事发生。”玄膑的手指深入我的头发之中,一点点向下抚摸,动作温柔的收紧力道:“吾已登上森狱最高处,吾身边的位置,为你而留。”

    我:……倒也不必。

    森狱王后什么的,不太适合我这种不安于室的性子。

    我张张嘴,不知怎么回答他这突如其来的入职邀请。

    过了好一会,我才在他停下动作的瞬息,柔和而诚恳地开口:“怀袖并不在乎那个位置,我只希望你能平安。”

    平安,安分,好好做自己的森狱之王,不要想一些有的没的,尤其是打算娶我这种恐怖的事情!

    玄膑低笑了一声,又摸了摸我的头发。

    “会的。”他笃定地回答我:“待吾杀掉阎王,这世间将不会有什么能成为吾的阻碍。”

    我连忙抬手捂住他的唇。

    这话可不兴说啊大人,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立旗吗?

    “大太子难得来见怀袖,不要说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好吗?”我露出轻微的腼腆之意,脉脉含情地看着他:“怀袖这些时日很想大太子。”

    千方百计都是在想要怎么在不被追杀的前提下逃离你身边。

    玄膑凝视着我,冷锐的眼神逐渐柔和,“吾今日无事,恰可听你是如何思念吾。”

    真要说吗?人家只是随口一句而已啦!

    这个时候怎么办?

    还是选择耍赖吧。

    我踮起脚尖,在他不避不让的暗示下,抬首轻轻吻向他的唇。

    6.

    苦境的居处已经准备好了,我看过,对风景摆设都非常满意。

    万事俱备,只差跑路。

    我在葬天关内抚琴思考,忽感无歇巨震频起,大地动荡空前,一道嚣狂沉笑穿越空间,直袭四方。

    震动中,书籍散落一地,我十指按弦,稳住身体。

    怎么回事?

    这个声音,难道是阎王?

    速观。

    我心思一动,玄震出现葬天关附近高峰之上。

    阎王和玄膑在另一处高峰上对峙,暗中,千玉屑和卜相机关正窥视发展。

    不似之前的装扮,阎王威势,连远在葬天关之内的我都能察觉分毫,我之前的猜测果然没错,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归森狱,是在等待恢复往日巅峰功体的时机。至如今,才正是他重掌森狱权势的时刻。

    而在他霸业之前第一个要铲除的对象,除了玄膑没有第二人选。

    子杀父,父诛子的人伦悲剧,作为阎王征伐苦境的第一战,果真不愧‘阎王’之名。

    高手过招,片刻之差,就会落入下风。

    何况阎王多年谋算,心计谋略皆是不凡,没有必然的把握,他怎会选择此时出现。

    玄膑还是漏算了阎王的深沉。

    千玉屑见胜败已分,转身离开葬天关,走之前,视线不着痕迹地往玄震方向扫了一眼。

    就在阎王掌心落下刹那,万千箭光朝阎王身前落下,拦住他无情攻势,为屈膝在地的玄膑挣来一瞬逃跑之机。

    与此同时,一道峭寒剑光,凝住四周火焰。两道身影穿冰破焰而来,剑光并掌气,凌厉杀向阎王。

    见机不可失,玄震身影冲向场中玄膑身体,想带人逃跑。

    “哼,你果然出现!”阎王毫不意外,忙中向玄震后背发出一掌,被无边细雨挡下。

    “离开!”凝雨封锁玄震穴道,强行带人退离战火中心。

    喂!

    我在房中狠狠拍琴,零落杂响,扰乱人心。

    败犬衣!

    算了,指望不上千玉屑帮忙,他和玄膑不是同一立场的人,还不如我亲身上阵。就算来不及,好歹也能保住他的尸身。

    我起身匆匆往外,刚走到院子的时候,迎头撞上玄膑。

    ……

    诈尸吗?玄膑人在这里,那刚才和阎王交手的是谁?

    我一时愕然,来不及问怎么回事,便被他抓在手中。

    “跟吾离开。”

    等等!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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