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仁四十四年夏。

    樊城近日格外热闹。城中首富慕容岩的六十大寿即将举行,邀请了各界名流。最吸引人的是,寿宴上,慕容岩将会展示传家之宝——木清琴。木清琴盛名在外,却百年来藏于慕容家,无人得以一见。因此,许多慕名之人不请自来。所幸慕容岩财大气粗,也同样为他们备席。

    “杨盟主来了?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慕容岩拱手寒暄。

    杨禹回礼道:“贵邸今日金碧辉煌,如何能称寒舍?慕容兄真是折杀杨某了。”

    杨禹虽身为武林盟主,却非常平易近人,从来不摆前辈的谱,在后辈中声望极高。可此时他虽笑着,眼底却暗藏一抹忧色。

    喧闹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

    两人向门口望去,只见一个黑衣少年正挥着折扇站在门口,神情淡然从容,让人觉得这宴会的热闹专是为他一人准备的一般。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面容清秀的绿衫小厮,微垂着头却也在四处打量这宅邸。

    杨禹正要上前打招呼,步子却猛地一顿,眼中仿佛有什么碎裂,又很快恢复如常神色,拱手笑道:“墨少侠也来了?”

    宾客们一阵窃窃私语,反应过来后皆倒吸一口气,原来这就是墨仙!除了他之外这世上还有谁配称一声“墨少侠”?墨仙与几位相熟的人寒暄,嘴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不矜持,不热络。

    慕容岩惊喜得颊边的肉都在颤动,忙快步走到墨仙跟前,把他和那个小厮往上座迎,兴奋得语无伦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居然连墨仙都会来参加我的寿宴,这太有面子啦!

    墨仙坐定后,有人发问:“慕容老爷,什么时候能给我们看看那木清琴啊?”慕容岩笑呵呵地答:“莫急,莫急。既然大家都到得差不多了,就开席吧。”

    众人食指大动,立即开始享用面前的山珍海味。

    到后来,不时有人因腹胀离席。

    “公子,”扮作小厮的唐茗对墨仙低声道,“我有些不胜酒力,先出去吹吹风。”墨仙抿了一口酒,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杨禹的座位,微笑着点了点头。

    唐茗大摇大摆地走到僻静处站定,眼神中一片清明。

    “茗儿!”杨禹从角落里走出来,眼眶微红,“你还活着。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们都不在了。”

    唐茗闻言脚步踉跄地向他走去,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哽咽道:“杨伯伯……爹娘和哥哥他们……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了!”

    杨禹伸手轻拍她的背:“你还在,就还有希望。蜀中唐家,就全靠你了!”唐茗在他的安抚下渐渐止住了哭声。杨禹这才细细问她当日袭击的细节。

    唐茗道:“当日庄子被包围后,爹爹塞给我一个锦囊,娘把我推进一条密道里,只嘱咐我要不停地跑,不要被捉住,还务必要保管好那个锦囊。所以我不知当日的具体情况。后来在逃亡过程中听说唐家已被灭门。之后那群玄衣人发现我逃脱了又来追杀我,我被路过的墨仙救下,便跟着他来找您了。”

    杨禹神色凝重:“依我看,这群人就是之前灭了云家的。下一个恐怕就到我杨家了。”唐茗疑惑地盯着他,杨禹继续道:“苍山云家、蜀中唐家、晔阳杨家千年来由家主共同守护着一个锦囊,其中记录着忘川赋的所在。我们的使命就是防止这一神物为奸人所用。如今,云家、唐家接连惨遭灭门,定不是巧合,怕是有人想去找忘川赋。而那个锦囊你一定要妥帖保管。我也应当回去做些准备了。”

    唐茗张大嘴,脸上的惊讶根本掩饰不住。忘川赋?那个传说中的曲谱竟然真的存在?

    良久,唐茗才接受这个事实,微仰着头郑重坚定地说:“我一定会守好这个秘密,以慰双亲在天之灵。”一无所有的人往往会爆发出潜在的魄力,因为他们输无可输。

    杨禹打量了一下她的装扮:“你如今扮作男子跟在墨仙身边倒是个安全的法子。切记,第一保护好自己的性命和那个锦囊,其次才是复兴唐家。”唐茗点头表示明白。

    两人为了避免引人怀疑,分先后回座。

    忽然,几个空灵的泛音飘入嘈杂的人群中,霎时摄住众人心神。随后流畅的淙淙琴声淡雅如深山之中静静绽放的幽兰,随性如蓝天之上缓缓浮动的云朵。宾客皆为琴声所引,竟无法分神去想这琴声来处。

    一曲终了,一间屋子的门缓缓打开,一名白衣少女静坐在琴后,莞尔一笑,清丽不似凡人。两个容貌姣好的侍女分别立在两旁。

    这是仙女吗?那是仙乐吗?

    墨仙最早反应过来,修长的手指灵巧地转着酒杯,语气熟稔:“阿雪妹妹好雅兴。”

    其他人已经处于惊愕状态,自己的运气是有多好,竟然同时看到墨仙雪妖这两个平时神龙不见首尾的人?

    雪妖听见他的称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依旧巧笑嫣然:“狐狸哥哥,你来凑什么热闹?”

    果然是“妖”不是“仙”,方才走眼而已,走眼而已。众人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分不清他们究竟是敌是友。

    慕容岩突然指着她惊呼:“妖女,快放下木清琴!”

    宾客的目光都移到琴身上,那是一把乌木制成的灵机式琴,徽位以南海明珠嵌成。

    雪妖抚摸着琴身,一本正经地说:“慕容老头儿,本小姐正要与你商量。这把琴卖给我多少钱?”

    慕容岩神色一僵:“木清琴乃无价之宝!”

    雪妖又撑着下巴端详着琴认真地说:“依我看,这琴还不值一千两。”

    慕容岩脸色铁青地吼道:“胡说!这琴绝对值一千两!”唐茗意识到慕容岩已经被轻易地绕进去了,忍不住想笑,却发现面颊实在僵硬,只好微微勾起嘴角。

    雪妖皱了皱眉:“这琴顶多值九百两。不过既然慕容老爷说值一千两,那本小姐就照顾一下老人家吧。”转头吩咐道:“离羽,你去车上取一千两来。”她左侧那个俏丽的侍女应了一声,身轻如燕地越过高墙。

    慕容岩愣住:“我何时……”

    雪妖一脸心疼钱的样子,摊手无辜地回答:“慕容老爷,方才你与我讲价时,大家可都听着呢!莫非你要耍赖不成?我已经多付了你一百两了,你还……”语气竟似遭受了莫大的委屈。慕容岩气得七窍生烟却不知该如何反驳,胸口起伏明显。

    而此时她右侧那个沉静柔美的侍女奉上一杯茶,雪妖不顾周遭人的目光,掀开盖子悠然品了一口,仿佛她才是这里的主人。她搁下茶杯,微微皱眉道:“宜商,这毛峰味道甚好,只是这水有些浊,糟蹋了这么好的茶叶。”

    慕容岩怒道:“那是我珍藏的徽山毛峰!”

    雪妖不以为意,摇头叹道:“看来你不太懂得待客之道啊!宜商,给诸位倒一杯。”慕容岩语塞,自是不肯承认自己吝啬,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名贵的茶叶入了众人的口。

    暗自咬牙之时,却见离羽取了一箱银子回来,递给慕容岩,脆生生地道:“慕容老爷,这里的一千两,请您清点。”慕容岩哪有心情去数钱,自己从商这么多年,竟然被一个小姑娘摆了一道!

    “你……你你……”他食指颤抖着指着她,却想不出该如何指责她。余光却看到墨仙正悠哉地品着茶,他仿佛看到了救星,快步走过去叫道:“今日墨仙也在此,由不得你这个妖女放肆!”

    墨仙见自己已无法置身事外,只好放下茶杯站起朗声道:“在下花一千一百两,再买了这琴如何?”雪妖的目光落到他身上,轻轻“哦”了一声。

    一时寂静无声。墨仙手握折扇,微笑着注视着雪妖。而雪妖手抵琴弦,也浅笑着凝视着墨仙。

    慕容岩站在中间,有些莫名其妙,两人说着话,怎么突然含情脉脉相视无言了?还有,自己身上怎么忽冷忽热的?

    而杨禹这样的武功高手,则是一惊。这两人竟不用招式,纯粹在比拼内力!而且墨仙的身上的极阳之气与雪妖身上的极阴之气都不可思议地强劲。这两个人年纪轻轻,竟有这么深厚的内功,可见江湖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杨禹又转念一想,这样,茗儿跟在墨仙身边,能威胁到她安全的人就没几个了。

    许久,两人同时倒退一步,墨仙脸色苍白,雪妖额上冒出冷汗。

    雪妖接过宜商递来的绢帕拭了汗,冷冷道:“狐狸,你若要买也无妨,不过本小姐只收现银。”墨仙爱莫能助地看了慕容岩一眼,耸了耸肩。慕容岩怒极攻心,竟眼一黑晕倒了。雪妖见状,颇为同情地问候了一声便抱了琴与两个侍女施施然离开。

    众宾客没料到这等变故,陆续告辞。

    站在慕容府门口,唐茗偷偷用手扇风,暗自抱怨这么热的天气没有团扇真是不习惯,仰头正准备问墨仙接下来去哪里,一辆马车停在两人面前,一张俏丽的脸探出来,唐茗认出是雪妖的侍女离羽。她迎着阳光笑道:“我家小姐邀请二位上车。”

    唐茗惊讶地发现马车内部竟布置得像一间房间,且颇为清凉。地上铺着西域的薄毯,靠着马车壁摆着三张榻,中间搁着一张低几,上置一盆冰块来散热。两边的车壁上开了两扇窗。最令她惊异的是,车里竟挂了三张琴,算上放在几上的木清琴,共有四张!

    墨仙注意到她的目光,解释道:“雪妖嗜琴如命。”

    离羽也笑着接话:“小姐家里还存了上百张琴呢!”

    唐茗不禁想起江湖传闻:她连一截不慎弄断的琴弦都舍不得扔,贴身藏好,必要时用来防身。恐怕她也是如今唯一一个用琴弦做武器的高手了。

    这时,坐在中间榻上闭目养神的雪妖睁眼瞪着墨仙冷冰冰地道:“知道你还和我抢木清琴。”

    墨仙却微微一笑,自顾自在左边的榻上坐下,专心欣赏对面宜商沏茶的动作。

    唐茗捏着汗湿的袖口尴尬地解释道:“雪……姑娘,墨公子他……”

    “我说笑的呢。”雪妖自然明白墨仙无意要那琴,否则这把琴现下就不会在自己手中了。转眼又换上了灿烂的笑脸,“姐姐你坐呀。”

    唐茗松了一口气,在墨仙右边坐下,忽然猛地抬头盯着雪妖。

    雪妖了然一笑:“姐姐,不是穿了男装就成男子了。”

    唐茗虚心问:“我有哪些破绽?”

    雪妖以手支颐沉吟了一会儿,让离羽取了螺子黛出来,重新描了一下她的眉。她靠近的一瞬,唐茗鼻尖仿佛萦绕着清淡的竹香,又旋即散尽。唐茗看了看铜镜,发现里面那人分明是她,却又并不像她。雪妖只是把她的柳叶眉一改,便显得英气十足,整张脸都不太一样了。

    正端详着镜中人,却突然感到她的脖颈凉凉的,竟是雪妖的手抵在那里。唐茗惊疑不定地问:“雪姑娘,你……这是?”

    雪妖却和善地问:“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啊?”唐茗脱口而出,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浑厚了不少,连忙道谢。

    一旁的墨仙抬起头问道:“你从哪里学来这些?”

    雪妖耸了耸肩:“不过是有个朋友爱和戏子厮混,从他那里学来的皮毛而已。”又转头对唐茗一本正经地说:“这些只是次要的,关键还是要有男子的气度仪态。要不……这只狐狸怎么做你就跟着做。什么时候你进青楼赌坊都不会被赶出来就成功了。”

    青楼?赌坊?唐茗自幼家风甚严,不免被雪妖大胆的言辞吓到,不过她很清楚自己不再是被人呵护的大小姐了,很快恢复如常神色,点点头,当真偶尔瞥一眼墨仙的神态动作。

    “对了,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怎么和这只狐狸认识的?”雪妖又转移了话题。手指又在把玩着那截断弦,指尖被勒得微微泛红。

    唐茗已经适应了她思维的跳跃性,正色答道:“我叫唐茗。家人为贼人所害,墨公子救了我一命。我无依无靠,便扮作男身随侍于墨公子身侧。”

    “哦?唐姐姐和这只狐狸还真是有缘啊!”雪妖促狭地道,暧昧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又追问他们俩之间相处的细节。唐茗只当她好奇,便拣些不打紧的说了。

    “成伯,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吧。”雪妖发了话。成伯驾了许久的车,想必是累了。几人下了车,却发现此处风景甚好。一条清澈的山涧穿过绿盈盈的树林,空气中弥漫着清香。雪妖便让宜商、离羽搬了点心出来,坐在草地上享用。

    墨仙随意地坐在涧边的一棵树下吃着绿豆糕,雪妖却先净了手,跪坐在铺好的垫子上,才用筷子从碟子里夹了一小块凤梨酥细细品尝。其他人默契地坐到离他们远一些的地方,不过唐茗依然不时抬头观察墨仙的一举一动以便模仿。

    “你故意让她盯着我看的吧?”墨仙语气无奈,神色却平静。

    雪妖正低着头品尝糕点,不以为意地挑眉:“盯着你看的女子还少吗?不多她一个。对了,狐狸,我是冲着木清琴来的。你呢?你可从来不做无谓的事。让我来猜猜看。”

    她眯着眼睛,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抬起头来道:“她应当是蜀中唐家的人。你有意笼络,却又料到她能逃出来自不是毫无戒心的小姑娘,直接施恩过于殷勤会引起怀疑,故假装正好路过救了她,又装作也是来樊城恰好与她同路,一路上对她颇多照顾却从不逾矩,赢得她的信任。我说的可对?”

    墨仙只是闲闲地笑:“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我怎么知道她会经过沧江?我怎么知道她要来樊城?”

    雪妖瞥了他一眼,懒得回话,专心去解决那块凤梨酥。

    墨仙依然懒散地笑,语气却有难得的认真:“倘若你真的够聪明就该清楚有些事是明白了也不该说出来的。”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愿意自己的心思毫无保留地被曝光,有些人演技极拙劣也以为一切天衣无缝。

    雪妖抬眼盯着他,往日如琉璃珠子一般灵动通透的褐眸竟像漩涡一样深不见底,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情感。良久她露出少有的乖巧笑容。“知道了,狐狸哥哥。”不过我也只会在你面前炫耀这些小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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