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宁朝都城华安后,墨仙和唐茗与雪妖辞别,下了车。

    唐茗这是第一次来都城,忍不住显出了这个年纪少女的应有的心性,抛下了沉重的心情,好奇地东张西望。

    华安四季分明,与常年温暖潮湿的蜀郡截然不同,建筑风格自然也大相径庭。房屋主要由灰黑色的石砖砌成,格局方方正正。有些大户人家墙面上还雕刻着图案,显得古朴典雅。街道足有四十丈宽,纵使华安是大宁人口最多的城市,街上也不显得拥挤。

    街边有不少叫卖的小贩。唐茗在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前停下了脚步。唐茗自幼长在富贵之家,浸淫在奇珍异宝之间,这种廉价首饰入了她的眼,只是因为造型颇有新意。她拿起一支银钗在手里把玩。

    小贩见她有兴趣,便鼓动道:“小公子,您看这银钗多别致,买回去送给令堂也是一份心意啊!”

    唐茗一怔,陡然回过神来,不禁自嘲,轻轻放下钗子。“的确很别致。”

    墨仙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没有发现这些小插曲,继续往前走。唐茗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有一丝失落,最终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袖快步跟上。

    周围的建筑越来越华丽,行人却越来越少。

    唐茗暗自揣测:这恐怕是大富大贵的人才来的地方。同时也有些疑惑。

    墨仙忽然带着她进了一家不怎么起眼的铺子,进去之后唐茗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桌椅都是上好的红木雕琢而成,架上的商品也琳琅满目,而且一看就价值不菲,连唐茗这等见过世面的也不免被晃花了眼。

    墨仙却径直走向掌柜,道:“请取些精良的簪子来。”

    掌柜原本微眯着眼懒懒倚着椅背,可一听便知道来的是贵客,直起身子忙不迭让伙计从库仓里取了几支来,一一陈列在柜台上,又躬身道:“还有些更贵重的,要不要一并拿出来?”眼前这位客人一看就不是稀罕钱的主儿。

    墨仙却摆手道:“不必了。”

    端详了一会儿,拿了一支碧玉簪直接插在唐茗乌黑如墨的发中。这簪子造型简单素雅,这玉却是良品,光泽圆润,触手生温。

    掌柜忙道:“这位小公子生得俊俏,这支簪子恐怕找不到更好的主人了。”这话虽有奉承的成分,可也的确不假。唐茗本就长得清秀,那支碧玉簪和身上碧绿衣衫更衬得她颇有灵气。

    墨仙深深看了她一眼。真像。

    他突然就改变了某些主意。

    墨仙当即拿出银票付了账。唐茗立刻反应过来他注意到了自己方才的失神,心里被一股热流包裹了。她口中却推拒道:“公子,这太贵重了。”

    墨仙温煦一笑:“这礼是我送给朋友的,若是寒碜了驳的是我的面子。”他的神色真诚无比,看起来的确不是在意阿堵物的人,送的只是一份心意。唐茗不好再说什么,跟着墨仙的脚步离开。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乱,只好垂低头数着街道上铺的石块让自己静下来。

    忽然,眼前那双鞋停了下来,唐茗跟着顿住,以为他又要进哪家店铺,抬头却发现朱红大门上方挂着的牌匾苍劲有力地写着:襄国公府。

    世人皆知,王谢庾桓四个世家共同掌握朝政的时间比宁朝开国还久,朝代更替也改变不了它们的繁盛。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的势力不容小觑,故宁朝开国时,始帝分封功臣,授予他们最高的爵位,而且不是五代而终的地位,是世世代代无穷匮的富贵。王家世袭齐国公爵位,谢家世袭襄国公,庾家世袭卫国公,桓家世袭靖国公。而且,唐茗听说,现在的襄国公谢安道官拜中书令。墨仙他怎么会与这样的显赫世家扯上关系?

    唐茗转头,刚想问他,却看见墨仙仰头盯着牌匾,神色难辨,唐茗不禁把到口的话咽了下去。良久,他开口。一字一顿,仿佛在克制着什么:“我姓谢,名庭,字仰辰,乃是当朝谢相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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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人曼声而歌,水袖挥舞,腰肢柔软,雪白的纤足趿着金缕鞋,在裙底若隐若现。身影飘逸轻盈,几乎要在月色中化去。精致的脸上泫然欲泣,唱词也是哀戚凄婉。

    这是如今华安最红的戏班子在演如今华安最红的戏。一天仅演一场,一票难求。而有些人从来不用担心这种问题。

    最好的包厢里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皆是一身白衣。他们各有一名随侍远远低头恭谨立着。

    桓跃摇头晃脑地听完将军和公主战前依依惜别的一段,仰头把杯中物一干而尽。

    君思云脑里却盘亘着今早已被她捏成粉末的密函上仅有的二字:线断。

    弥徴很懒,这两个字是“线人失去联系”的意思。

    怎么会这样?为了寻访忘川赋的线索,她花费了多少时间精力!不,她绝不能前功尽弃。

    “这戏如何?”

    听见桓跃问话,她像也在认真听戏似的转头淡淡道:“这《华安月》还不错。那公主演得我见犹怜。”不知他又从哪个红颜知己身上找到了灵感。

    桓跃得意地说:“思思,我的提议很好吧?”

    君思云勾起一丝无害的笑容:“的确不虚此行。不过这账是你来付的,是吧,端昀兄?”

    桓跃的笑脸立即枯萎了:“思思,你那么有钱,偶尔付一下账也不要紧嘛!”

    “哦?是谁不让我看账本把我拖出来还说难得来一次华安一定不能错过的?”

    桓跃苦着脸,可怜兮兮地说:“前几天我哥刚没收了我的钱啊!”

    君思云秀气地咬了一小口豆沙饼,偏了偏头,看似随口问道:“不知令兄有没有来看过《华安月》啊?”桓跃的脸立即白了。

    桓跃的兄长桓远,字端暄,袭靖国公封号,年轻有为,军功赫赫。桓家这一代人丁不旺,桓远自然对这唯一的弟弟寄予厚望,谁知桓跃心思全然不在兵法武功上,却对吟诗填词、写戏折子兴趣浓厚,成日流连烟花巷陌之中风花雪月,常常惹得桓小将军大动肝火。

    君思云惬意地眯起眼继续道:“你说,桓将军若是知道了这戏文是他亲爱的弟弟写的,会不会很惊喜呢?”

    桓跃咬牙切齿:“君思云你这个奸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这句古训诚不欺我!你还两个都占了!”说罢一边掏私房钱一边懊恼:自己为什么要带这个家伙来这种一掷千金的地方啊?

    君思云只是老神在在地听戏,轻轻用绢帕拭去手指上的糕点碎屑丢在一旁,慢悠悠地说:“算了,就知道你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我进来之前就付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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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雕花镂金的香炉升起袅袅龙涎香,模糊了殿中两个身影。

    深紫服色之人正襟危坐,雍容的微笑下是身居高位者含而不露的威严。天青服色之人虽然也规规矩矩地坐着,微微垂首,却难掩眉目之中的淡然潇洒。

    “三皇子连暗杀这种法子都想出来了,真是狗急跳墙。看来皇上是真的……”说着如此逾矩的话,谢庭的声音却平淡得像一杯温水。

    萧子宣点头,旋即皱眉道:“三哥是难成大器,不足为虑。五哥却一向谨慎,颇为棘手。”

    谢庭依旧一脸云淡风轻:“不过五皇子两天后就有的烦了。”

    萧子宣了然,不禁微笑:“表弟,这还多亏你去梁州走了一遭。多谢。”

    谢庭波澜不惊地看向他:“七殿下,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他也并不回避,注视谢庭的双眸:“是。我们之间还互相道谢就生疏了。”

    敢于直视对方眼睛的人都是极为自信的。因为眼睛是最容易泄露内心想法的所在。而此时,谢庭并未从萧子宣眼中看出猜忌,萧子宣也并未从谢庭眼中看出试探。

    萧子宣转开目光,优雅地喝了口龙井:“表弟,你这回为何这么急着回来?往常你每次离京都是流连忘返啊!”

    谢庭摇头道:“老爷子催得紧,让我回家收心准备科举。”其实以他的身份不参加科举也完全可以入朝,只不过这年头有些世家子也流行通过科举入仕,以展现真才实学,博得名声。

    萧子宣笑出声,深邃的眼睛更显狭长:“你还用得着准备?若我猜的不错,你秋闱和春闱成绩都不错吧?”

    谢庭笑而不答。

    此时门窗紧闭,又屏退了扇冰块纳凉的太监,十分闷热。谢庭展开散发着墨香的玉骨扇,上绘芝兰玉树,旁题看不清的蝇头小楷。“始帝开国时提出科举制就是想让宁朝摆脱之前那些朝代的噩运,但是荐举制存在一天,萧家就一天难以独揽大权。”他顿了顿,“殿下不希望世家一直把持朝政吧?”

    萧子宣没有立即回答。如今五品以上官员若非贵族便是他们的门生。除了权势最为滔天的四大国公,还有大大小小的世家。家族荣耀使他们的团结几乎牢不可破,他们占据着朝堂,让空有才华的寒族子弟无用武之地。更可怕的是,长此以往,在位者必会像之前几个短暂的朝代一样最终沦为傀儡。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始帝当初也想取缔荐举制,可是遭到了强烈反抗,连科举制的推行都颇费了一番心力。”虽然竭力克制,但谢庭还是听出了他话语中暗藏的野心。

    谢庭毫不在意地笑笑,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案上写下:名存实亡。笔画大气磅礴而暗藏机锋。

    萧子宣眼睛一亮,拊掌道:“我明白了。”谢庭只是提点,具体的还要靠自己。他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皱眉,又问:“若谢家真的倒了,你又将何去何从?”

    谢庭笑了,萧子宣觉得这是今天他第一次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容,不再光华内蕴,而是他应有的风采卓绝。

    “江湖之远,自有我潇洒的去处。”

    谢庭告辞时,萧子宣却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正色问道:“表弟,你常年在江湖行走,可知墨仙雪妖这号人物?”

    谢庭微愣,拱手微带笑意地答道:“墨仙便是区区在下。”

    萧子宣一惊,用食指摩挲着眼角又追问:“那你与雪妖很熟?”

    谢庭有些诧异,微眯着眼道:“我也真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殿下怎么对她有兴趣?”

    萧子宣摆手讪笑道:“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他很清楚,墨仙雪妖这种人物就像天上的浮云,他们或许会为自己的大业驻足,但他们最终一定会离去,因为雕梁画栋构筑的世俗浮华困不住他们。

    可自己呢?他盯着自己身上的绫罗绸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并非大多数人的行为准则,特别是这里。生在帝王家,就注定要费尽心机筑一个华丽牢固的金笼,来囚禁自己安稳的一生。提心吊胆,是养尊处优的代价。他闭上眼,无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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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菡萏凌波濯绯颜,翠裙轻展浮碧水。

    唐茗看着眼前的莲池出神。墨仙的身份是江湖里的一个谜,可他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告诉自己了。为什么?对了,他说过他把自己当朋友。可他又为什么把自己当朋友?她回想了一下与墨仙相识的经过。嗯……他救了自己,自己走投无路,就自然而然地跟在他身边了。这样看来,他对自己顶多是同情。可值得他同情的人多了去了,他又为什么独独告诉自己这个谜底呢?唉,又走进死胡同了。她潜意识里认为墨仙这种需要拗断脖子来仰视的人完全没有必要来讨好自己。

    她无聊地用手拨水。和谢庭在一起很轻松很自然。一开始她还有些拘谨,后来就渐渐放开了,因为谢庭恰到好处的周到体贴实在很让人放心。可是他的家里却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气氛。偶遇的下人们态度恭敬有礼,可透着精光的目光却又让她心惊。她着实奇怪谢庭是怎么在这样的环境中长成现在这副模样的。幸好这个莲池十分僻静,少有人来。

    “哟,这不是大少爷的贵客吗?”

    唐茗暗叹一口气,难得的清静又被破坏了,却站起来对来人行礼,嘴角保持一个矜持礼貌的弧度,不知那人怎么称呼,索性保持沉默。那人衣着华丽,眉眼之间有些阴鸷,手中挥着折扇,却没有谢庭那种似乎与生俱来的风流清逸。

    “我那侄子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真是没有礼数。哼,也怪不了他,自小没爹娘教养的自然……”

    唐茗想起进府以来的确一直没有见到谢庭的父母,原本以为自己寄人篱下没有必要引见,原来他们已经故去。

    她以前总觉得完美无缺的谢庭仿佛是九重天上遥不可及的仙人,可现在忽然发现他也经历过这样的不幸,就像神像上一条可怖的裂痕。原来他和自己一样触手可及。她顿时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以及一种令她羞耻的荒谬喜悦。她慌忙压下那莫名的喜悦,紧紧握住衣袖,冷冷打断那人:“请阁下不要这么说,谢公子是您的家人,这样到头来损的是您自己。”

    那人眼一眯:“你倒是牙尖嘴利。”他打量了唐茗一会儿,问道:“长得还挺清秀,你莫不是谢庭那小子带回来的娈……”手已经轻佻地勾向唐茗的下巴。

    唐茗眼疾手快,把他的手腕一折,手臂翻动,眼看就要把那人丢进莲池里,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二叔,这是闹哪出啊?”

    谢庭刚从燕王那里回来便见到这番场景,知道二叔定然招惹唐茗了,心里有些恼意,却依然神色如常。

    唐茗闻言当即想起自己是客,只好把那人拎回岸上,狠狠地瞪着他说:“请自重。”

    二叔浑身狼狈,只好哼了一声:“谢庭,看你交的是些什么朋友!”

    谢庭闻言却依然笑得没有一丝阴霾:“二叔,你的待客之道太奇特了,唐公子不适应也很正常。”二叔语塞,忿忿地回房更衣。

    唐茗理了理衣袖,发现没办法抚平袖口的褶皱。她抬头把目光移向谢庭,疑道:“公子今日怎么穿了青色衣衫?”虽然他这样依然风度翩翩,还平添了一番书卷气,但唐茗很不习惯。

    谢庭笑答:“在这个家里,我还是江湖中的墨仙吗?”

    正是酷暑时节,骄阳似火。灿烂得有些刺目的阳光下,唐茗的目光自上而下缓缓滑过他英挺的剑眉,浓密的睫毛,深邃的眼睛,坚毅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他的笑容那么完美,又分明在苦涩中浸过,那种沉重无论如何都无法褪去。

    唐茗垂下头,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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