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齐国公府。
书房里站着三个人。中年男子负手立在窗前，文秀的远山眉紧紧绞着。
王以知疑惑地注视着父亲：“父亲为何面带忧色？朝堂上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王阶转过身来，叹了口气，才道：“今日礼部陈侍郎上奏五皇子在梁州私藏兵器，皇上龙颜大怒，将五皇子禁足，命人彻查此事。而且皇上居然气得咳血，又在朝堂上昏过去了。”
齐国公王阶位居尚书令，嫡长子王以知自幼耳濡目染，对朝堂之事也有些了解，便道：“五皇子向来谨慎，怎会做这种事？这招诽谤也太不入流了。皇上怎会信？”
王阶一甩衣摆在书桌前坐下：“皇上或许不信，只是想借此发威让皇子们收敛一下；或许皇上真的到了暮年……陈侍郎是三皇子的人。皇上一共有七位皇子、一位皇女。除却唯一的嫡女汉阳公主，最得宠的便是三皇子和七皇子，因为皇后生前抚养过他们。”
王以知脑里把诸位皇子的情况迅速过了一遍：大皇子颇有智谋却缠绵病榻，二皇子富有才情却沉湎声色，三皇子极得圣宠却骄纵自负，四皇子战功赫赫却无心朝堂，五皇子城府颇深却过于谨慎，六皇子正直爽朗却冲动莽撞，七皇子聪慧颖悟却醉心书画。身旁幼弟王以行已经脱口问道：“皇上大限将至，父亲想好站哪一边了吗？”
王阶蓦地脸一沉，起身斥道：“我王家效忠的永远是朝廷。这种胡话往后不可再说了！”说罢拂袖离开书房。
王以知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转头拍拍王以行的头：“四弟，祸从口出啊！以后再说这种话，父亲恐怕真要打你了。”王以知叹了口气，走出了书房。所以，他并没有看到，身后王以行的脸上透出不符合年龄的阴郁。
王以知想着父亲的话，心里有些烦闷，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琴声。他不禁驻足细听，琴声像清凉的水由内而外地洗净了他身上的燥热。
一曲终了，他才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王念瑶住的留云堂。他便大步踏进去：“二妹，你的琴技又长进不少。”
影影绰绰的树影之中端坐着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女。她抬起头，莞尔一笑，霎时天地失色。王以知一直知道，二妹王念瑶生得极像云姨娘，棕色微卷的长发、立体白皙的脸庞都不是汉人所有，故最得宠的云姨娘病逝之后，王阶对这个庶出女儿依然十分疼爱。
“大哥，再过十日便是殿试了，你可有把握？”王念瑶仰头问，一副温婉乖巧的模样。
“自然。”王以知自信地点头，“我此次定能进入一甲。”虽然之前的会试中，凭空冒出来一匹名不见经传的黑马夺了解元，他依然对自己的文采极有信心。“对了，听说你前些日子又画了一幅工笔佳作，父亲赞不绝口，可否让我享享眼福？”王念瑶欣然点头。
“大哥！大哥！”长廊里又响起一个甜甜的声音，“你快去看看，舅舅来了，给我们俩带了不少礼物！”
“三妹，我……”王以知刚转身，王念玿已经提着裙子跑过来，扯着他的袖子就走，不停地催促“快点！快点！”，连看都没有看王念瑶一眼。
王以知揉揉王念玿光滑柔软的乌发，宠溺地一笑，无奈地回头叫道：“二妹，我改日再来赏画！”
王念瑶不以为忤。大哥和三妹是夫人所出，四弟是钱姨娘所出。父亲的妻妾从来争宠不断，故明明是一家人还要勾心斗角，面和心不和。从小到大，那些阴险手段她早已习惯，更不必说这种没什么杀伤力的蔑视了。微微一笑，罢罢罢，她只求自得其乐。
幽幽花丛深处，泠泠琴音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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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晚风送凉，倒散去了恼人的暑意。
桓远看完公文，去院子里练剑，路过客房时，发现烛火尚未熄灭。
他走到门口，低声问：“思云，还没休息？”
门被打开，君思云微笑抬头答道：“在看账本呢！”她向来受不了头油的味道，是以此时蓬松微卷的头发显得有些毛糙。
桓远的目光越过她落在书案上厚厚几沓账本。“晚饭时你说明日就要走？”
君思云点头，收起了笑容，褐眸中蒙着层薄雾。“义父的身子越发不济了，我要赶回临川处理些事务。”
“在华安的事都办完了？”询问的语气却是陈述的句式。
“嗯，几桩生意都谈妥了。”
桓远心中暗叹：同是及笄年华，怎么她就总是办事稳妥，桓嫣就成天琢磨着如何气走家中西席？不过据他所见，她只有两种情况下会现出孩子气的一面。一种是她成功捉弄桓跃之后，还有一种么……
君思云眼睛瞄到桓远身后的剑，便问：“端暄兄，又去练剑？”桓远默契地露出了笑容：“我们好久没切磋了。”
两人走到院中空地，各捡了一枝树枝，然后用轻功同时向对方飘去，不一会儿就缠斗起来。两人都招式精妙却不带杀气，连打斗都像闲庭信步，沾上了月色的旖旎。
“可惜端昀不成器，他的身手若及得上你，我定然会铁下心把他丢到军队里去历练一番……唉！”桓远的感慨终究化为一声叹。君思云的武功略次于他，也勉强算是高手了。
君思云却笑着宽慰他：“人各有志。端暄兄，你们桓家出了那么多将星，如今或许也该出一个风流才子了。”口中说着，脚下也跳起躲开桓远的攻势。
桓远笑笑没有回答，树枝向她的肩膀劈下去。其实她说的自己心里也明白，可偌大一个桓家靠自己一人撑下去真的太累了。
他便换了个话题：“忘川赋的线索还是没有进展？”
君思云动作一滞，手指不自觉加大了力量，手中的树枝竟然瞬间化为粉末。
“你输了。”
君思云仰头，用力眨眨眼。
一弯弦月被斜斜钉在天际，寂寥冰冷。
银寒的月光下，君思云苦笑着点头，拍去手心的木屑。而桓远已经明白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他也明白，为了那个人，她无论用什么代价都要找到它。
翌日清晨，万里无云。
君思云与桓府众人辞别。桓远的妹妹桓嫣立在桓远旁边。她与君思云同岁，已经出落得明艳不可方物。只是最喜欢和君思云“厮混”的桓跃不知是不是还没睡醒，不见人影。门口几匹骏马已经迫不及待地准备出发，哼着响鼻。随从已经把行李都安放好了。
君思云一蹬马镫，利落潇洒地上了马，拱手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等等！等等！”桓跃突然背着包袱冲出来，不由分说地跨上一匹马。
面对众人错愕的目光，桓跃解释道：“我也要去临川。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虽说在下读书未破万卷，临川离都城也不及万里，但是……”
君思云不等他发表完长篇大论，已经一踢马肚子，领着两个随从绝尘而去。
“思思等我啊！”桓跃连忙策马追上去。
“老实交代，你跟着我去作甚？”出城时，君思云转头问并骥而行的桓跃。不过严厉的声音实则没有多少威慑力。
“自然是去积累素材、寻找灵感。我准备以临川为背景写一本话本子，讲一个穷小子去临川闯荡。”他闭着眼仰着头，一脸意气风发。
君思云讶异地挑眉：“你这次居然不写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了？”
桓跃笑眯眯地看着她，兴致勃勃地道：“我还没说完呢！然后他和一个富商的女儿邂逅，展开了一段缠绵悱恻的……”
君思云无语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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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轻缓的敲门声。
“请进。”谢庭放下书。
唐茗推开门走进来，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
谢庭从没见过她这般扭捏的模样，起身道：“何事？”
唐茗捏着手指，咬了咬唇，用比蚊子叫还轻的声音道：“我想……去临川。所以……我来……来借一些……一些盘缠。”唐茗觉得总寄住在谢家也不合适，因而想去全国最繁华的城市临川闯荡一番。她相信那里会有很多机遇。可是她已经一路蹭吃蹭喝甚至蹭到人家家里来了，临走前再借路费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谢庭眼中微光一闪，温声问：“再等几日出发可好？”
于是，殿试刚结束，谢庭不等放榜便与唐茗收拾包袱连夜离开华安。
所以，他们并不知道放榜后在华安引起的轰动——自宁朝举行科举以来，从没有人能在乡试、会试、殿试中均拔得头筹。而谢庭做到了，且时年仅十七岁，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连中三元之人。消息一出，襄国公府门庭若市，只是慕名前来拜谒的人却不幸得知谢状元又不知去何处云游了。而他从不参加贵族子弟的宴会，也鲜少现身文人骚客的雅集，显得有些名不见经传。
却也有少数记性极好的人想起十几年前那个名噪一时的神童——大才子谢成元的长子，三岁能诗，五岁能赋，七岁之后却仿佛人间蒸发，再不见人提起。
王家公子屈居榜眼，故上朝时谢安道见到王阶都不免倨傲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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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思，你们家别院咋还没到啊？”桓跃抱着马脖子，喘着气问，脸色已有几分苍白，汗珠缓缓滑落。
君思云瞥了他一眼，却没了调侃他的心情，手往前一指，“穿过前面那片竹林就到了。”
君家别院与桓跃想象中的富丽堂皇相去甚远，只是白墙黑瓦而已。不过环境十分清幽，坐落在临川城郊的笔架山上，周围环绕着青翠的竹林。
君思云的仆从习宫叫了一声：“小姐回府！”。
大门应声而开，隐约听见小厮仆人惊喜地奔走相告。一行人利落地下了马。
管家迎上来：“小姐，您回来了。”
君思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道：“麻烦您叫人给桓公子收拾出一间客房。”
“是。”
君思云让习宫带桓跃参观别院，自己快步穿过几进庭院，到了义父君漠所居的撷菊园。
屋内陈设布置得低调而精致。内室传来咳嗽声。只见一个形销骨立的中年男子半躺在黄花梨床上，手臂支着上身，每次咳嗽全身都剧烈颤抖。床头一个仆人正为他顺着气。
君思云上前替了那个仆人拍打君漠的背，动作轻柔体贴，若桓跃在此定要惊讶得咂舌。
“怎么这么严重？”她微微蹙眉。
那仆人苦着脸，脸上布满沟壑。“回小姐，许是老爷前些日子太过劳累，肺疾复发了。所幸按照小姐信里说的，依云大夫以前开的方子抓了药，这才好些。之前老爷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哩！”
君漠斥道：“莫要唬人。咳咳……云儿，没那么严重。”
君思云蹲下身，凝视着君漠的眼睛。“爹，您就别逞强了。有我在，您好好歇着便是。”
她伺候君漠躺下，走出内室，接过那仆人递来的方子查看了一番，即道：“有几味药较为罕见，命全国所有君氏旗下药房优先供应给老爷。另外从杏林堂调几个经验最丰富的大夫来。”
“是。”
可怜云知遥老爷子一家世代悬壶济世，却遭灭门惨祸。君思云叹了口气，把药方收好。
她正要去看看剪梅苑里给桓跃准备的客房是否已安置妥当，却见墙根处灰影一闪。
“弥徴？”她试探地问。
“小姐。”那个灰影发出低沉暗哑的声音，“线人已死。”
君思云垂下头。对此，她早就隐隐有了猜测。“他的尸体在哪发现的？”
“蜀中唐家庄。”
君思云猛地抬起头盯着墙根：“难道忘川赋在唐家？”唐家被灭门是不是因为……她旋即冷笑：“看来想找到忘川赋的不止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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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竹轩里凉风习习。
笛角正更换完沉香，看见桓跃走来，便敛衽道：“桓公子。”
桓跃眯着自带三分风流的桃花眼负手作诗：“纤纤欺素手，袅袅娉婷腰。”
不料笛角深得君思云真传，脸不红心不跳地答：“桓公子过奖。”
调戏失败，桓跃只好收起一派纨绔神色道：“思……君小姐在吗？”
笛角推开书房的门道：“小姐在会客厅议事，桓公子请在这里稍等。”
待桓跃坐定，笛角奉上茶水，悄无声息地退下。
桓跃在君思云的几个书架前徘徊了一会儿，抽出本志怪小说倚在榻上看。沉香宁神，时光不知不觉在书页中翻过。
君思云进来时的开门声惊动了他。她揉着额角，原本就白皙的脸此刻却透出些苍白，那疲惫的神色是他所陌生的。
“怎么了？”他放下书，莫名感到这样压抑的君思云让他心惊。
“一些木材的事。没什么，已经解决了。”她缓缓抬起头，然后……
“桓跃！你居然把鞋子放在我的坐榻上！”石破天惊的一吼让桓跃深深感到预感的准确。他方才读得入迷，居然忘了君思云的洁癖。
桓跃连滚带爬地下地，放下身段讨好：“思思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请你去临江楼！思思，别打我！冲动是魔障……”他见过君思云和桓远比武，她的武功不比他哥差多少。万一她一时冲动把柔弱的自己打得半身不遂就惨了。
君思云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唤道：“笛角，让人清理一下坐榻。”她的目光落在桓跃身上，柔声道：“端昀兄，将近午时了。我们叫人备马下山吧。”
桓跃兴奋得险些跳起来。“你终于肯下山了？我都快闷死了！这些日子你要么在和属下议事，要么在阅信批示，要么在和合作对象谈判。我积累素材的机会都不多……”话说到一半，桓跃皱眉。君思云一向睚眦必报，不对，一定有阴谋。
果然，她理了理垂下来的褐色卷发，笑得十分纯良：“事务都处理完了，义父的身子也好转了，自然可以下山了。况且你方才不是说请我去临江楼吗？”
那可是临川最贵的酒楼啊！
“冲动是魔障。”桓跃仰天长叹。
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山路走着走着，前面那个可恶的白色身影突然停下来。“端昀，你之前找我有什么事？”
“哦，”桓跃踢着小径上的石子漫不经心地说，“就是想问问那个绘兰庭没有人住为什么每天还要派人打扫整理，连熏香也要点……”
那个白色的背影猛地一震。桓跃也跟着停下来。
风吹动竹叶，沙沙的声音让人无端心生悲戚。
君思云闭着眼仰头，一动不动，连纤长的睫毛也没有颤。可是周遭莫名的气息极具压迫力，桓跃全身似也被定住了，一点都动不了。时间仿佛在此刻凝滞。
良久，他听到君思云微哑却平稳的声音：“那是哥哥从前住的地方。”
桓跃一怔。君漠的外甥，那个仙人一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自己不小心戳到了她的伤吗？
他笨拙地转移话题，轻轻推了推她：“走啦走啦，去晚了临江楼就没位子了。”
“是啊！”君思云揶揄，“他们连我这个老板的面子都不给。”
桓跃低着头哼了一声，似是在专心看路。他其实明白，君思云不希望别人看到那一刻她脸上的黯然。
因为桓跃和君思云，永远都没心没肺。
书房里站着三个人。中年男子负手立在窗前，文秀的远山眉紧紧绞着。
王以知疑惑地注视着父亲：“父亲为何面带忧色？朝堂上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王阶转过身来，叹了口气，才道：“今日礼部陈侍郎上奏五皇子在梁州私藏兵器，皇上龙颜大怒，将五皇子禁足，命人彻查此事。而且皇上居然气得咳血，又在朝堂上昏过去了。”
齐国公王阶位居尚书令，嫡长子王以知自幼耳濡目染，对朝堂之事也有些了解，便道：“五皇子向来谨慎，怎会做这种事？这招诽谤也太不入流了。皇上怎会信？”
王阶一甩衣摆在书桌前坐下：“皇上或许不信，只是想借此发威让皇子们收敛一下；或许皇上真的到了暮年……陈侍郎是三皇子的人。皇上一共有七位皇子、一位皇女。除却唯一的嫡女汉阳公主，最得宠的便是三皇子和七皇子，因为皇后生前抚养过他们。”
王以知脑里把诸位皇子的情况迅速过了一遍：大皇子颇有智谋却缠绵病榻，二皇子富有才情却沉湎声色，三皇子极得圣宠却骄纵自负，四皇子战功赫赫却无心朝堂，五皇子城府颇深却过于谨慎，六皇子正直爽朗却冲动莽撞，七皇子聪慧颖悟却醉心书画。身旁幼弟王以行已经脱口问道：“皇上大限将至，父亲想好站哪一边了吗？”
王阶蓦地脸一沉，起身斥道：“我王家效忠的永远是朝廷。这种胡话往后不可再说了！”说罢拂袖离开书房。
王以知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转头拍拍王以行的头：“四弟，祸从口出啊！以后再说这种话，父亲恐怕真要打你了。”王以知叹了口气，走出了书房。所以，他并没有看到，身后王以行的脸上透出不符合年龄的阴郁。
王以知想着父亲的话，心里有些烦闷，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琴声。他不禁驻足细听，琴声像清凉的水由内而外地洗净了他身上的燥热。
一曲终了，他才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王念瑶住的留云堂。他便大步踏进去：“二妹，你的琴技又长进不少。”
影影绰绰的树影之中端坐着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女。她抬起头，莞尔一笑，霎时天地失色。王以知一直知道，二妹王念瑶生得极像云姨娘，棕色微卷的长发、立体白皙的脸庞都不是汉人所有，故最得宠的云姨娘病逝之后，王阶对这个庶出女儿依然十分疼爱。
“大哥，再过十日便是殿试了，你可有把握？”王念瑶仰头问，一副温婉乖巧的模样。
“自然。”王以知自信地点头，“我此次定能进入一甲。”虽然之前的会试中，凭空冒出来一匹名不见经传的黑马夺了解元，他依然对自己的文采极有信心。“对了，听说你前些日子又画了一幅工笔佳作，父亲赞不绝口，可否让我享享眼福？”王念瑶欣然点头。
“大哥！大哥！”长廊里又响起一个甜甜的声音，“你快去看看，舅舅来了，给我们俩带了不少礼物！”
“三妹，我……”王以知刚转身，王念玿已经提着裙子跑过来，扯着他的袖子就走，不停地催促“快点！快点！”，连看都没有看王念瑶一眼。
王以知揉揉王念玿光滑柔软的乌发，宠溺地一笑，无奈地回头叫道：“二妹，我改日再来赏画！”
王念瑶不以为忤。大哥和三妹是夫人所出，四弟是钱姨娘所出。父亲的妻妾从来争宠不断，故明明是一家人还要勾心斗角，面和心不和。从小到大，那些阴险手段她早已习惯，更不必说这种没什么杀伤力的蔑视了。微微一笑，罢罢罢，她只求自得其乐。
幽幽花丛深处，泠泠琴音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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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晚风送凉，倒散去了恼人的暑意。
桓远看完公文，去院子里练剑，路过客房时，发现烛火尚未熄灭。
他走到门口，低声问：“思云，还没休息？”
门被打开，君思云微笑抬头答道：“在看账本呢！”她向来受不了头油的味道，是以此时蓬松微卷的头发显得有些毛糙。
桓远的目光越过她落在书案上厚厚几沓账本。“晚饭时你说明日就要走？”
君思云点头，收起了笑容，褐眸中蒙着层薄雾。“义父的身子越发不济了，我要赶回临川处理些事务。”
“在华安的事都办完了？”询问的语气却是陈述的句式。
“嗯，几桩生意都谈妥了。”
桓远心中暗叹：同是及笄年华，怎么她就总是办事稳妥，桓嫣就成天琢磨着如何气走家中西席？不过据他所见，她只有两种情况下会现出孩子气的一面。一种是她成功捉弄桓跃之后，还有一种么……
君思云眼睛瞄到桓远身后的剑，便问：“端暄兄，又去练剑？”桓远默契地露出了笑容：“我们好久没切磋了。”
两人走到院中空地，各捡了一枝树枝，然后用轻功同时向对方飘去，不一会儿就缠斗起来。两人都招式精妙却不带杀气，连打斗都像闲庭信步，沾上了月色的旖旎。
“可惜端昀不成器，他的身手若及得上你，我定然会铁下心把他丢到军队里去历练一番……唉！”桓远的感慨终究化为一声叹。君思云的武功略次于他，也勉强算是高手了。
君思云却笑着宽慰他：“人各有志。端暄兄，你们桓家出了那么多将星，如今或许也该出一个风流才子了。”口中说着，脚下也跳起躲开桓远的攻势。
桓远笑笑没有回答，树枝向她的肩膀劈下去。其实她说的自己心里也明白，可偌大一个桓家靠自己一人撑下去真的太累了。
他便换了个话题：“忘川赋的线索还是没有进展？”
君思云动作一滞，手指不自觉加大了力量，手中的树枝竟然瞬间化为粉末。
“你输了。”
君思云仰头，用力眨眨眼。
一弯弦月被斜斜钉在天际，寂寥冰冷。
银寒的月光下，君思云苦笑着点头，拍去手心的木屑。而桓远已经明白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他也明白，为了那个人，她无论用什么代价都要找到它。
翌日清晨，万里无云。
君思云与桓府众人辞别。桓远的妹妹桓嫣立在桓远旁边。她与君思云同岁，已经出落得明艳不可方物。只是最喜欢和君思云“厮混”的桓跃不知是不是还没睡醒，不见人影。门口几匹骏马已经迫不及待地准备出发，哼着响鼻。随从已经把行李都安放好了。
君思云一蹬马镫，利落潇洒地上了马，拱手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等等！等等！”桓跃突然背着包袱冲出来，不由分说地跨上一匹马。
面对众人错愕的目光，桓跃解释道：“我也要去临川。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虽说在下读书未破万卷，临川离都城也不及万里，但是……”
君思云不等他发表完长篇大论，已经一踢马肚子，领着两个随从绝尘而去。
“思思等我啊！”桓跃连忙策马追上去。
“老实交代，你跟着我去作甚？”出城时，君思云转头问并骥而行的桓跃。不过严厉的声音实则没有多少威慑力。
“自然是去积累素材、寻找灵感。我准备以临川为背景写一本话本子，讲一个穷小子去临川闯荡。”他闭着眼仰着头，一脸意气风发。
君思云讶异地挑眉：“你这次居然不写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了？”
桓跃笑眯眯地看着她，兴致勃勃地道：“我还没说完呢！然后他和一个富商的女儿邂逅，展开了一段缠绵悱恻的……”
君思云无语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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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轻缓的敲门声。
“请进。”谢庭放下书。
唐茗推开门走进来，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
谢庭从没见过她这般扭捏的模样，起身道：“何事？”
唐茗捏着手指，咬了咬唇，用比蚊子叫还轻的声音道：“我想……去临川。所以……我来……来借一些……一些盘缠。”唐茗觉得总寄住在谢家也不合适，因而想去全国最繁华的城市临川闯荡一番。她相信那里会有很多机遇。可是她已经一路蹭吃蹭喝甚至蹭到人家家里来了，临走前再借路费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谢庭眼中微光一闪，温声问：“再等几日出发可好？”
于是，殿试刚结束，谢庭不等放榜便与唐茗收拾包袱连夜离开华安。
所以，他们并不知道放榜后在华安引起的轰动——自宁朝举行科举以来，从没有人能在乡试、会试、殿试中均拔得头筹。而谢庭做到了，且时年仅十七岁，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连中三元之人。消息一出，襄国公府门庭若市，只是慕名前来拜谒的人却不幸得知谢状元又不知去何处云游了。而他从不参加贵族子弟的宴会，也鲜少现身文人骚客的雅集，显得有些名不见经传。
却也有少数记性极好的人想起十几年前那个名噪一时的神童——大才子谢成元的长子，三岁能诗，五岁能赋，七岁之后却仿佛人间蒸发，再不见人提起。
王家公子屈居榜眼，故上朝时谢安道见到王阶都不免倨傲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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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思，你们家别院咋还没到啊？”桓跃抱着马脖子，喘着气问，脸色已有几分苍白，汗珠缓缓滑落。
君思云瞥了他一眼，却没了调侃他的心情，手往前一指，“穿过前面那片竹林就到了。”
君家别院与桓跃想象中的富丽堂皇相去甚远，只是白墙黑瓦而已。不过环境十分清幽，坐落在临川城郊的笔架山上，周围环绕着青翠的竹林。
君思云的仆从习宫叫了一声：“小姐回府！”。
大门应声而开，隐约听见小厮仆人惊喜地奔走相告。一行人利落地下了马。
管家迎上来：“小姐，您回来了。”
君思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道：“麻烦您叫人给桓公子收拾出一间客房。”
“是。”
君思云让习宫带桓跃参观别院，自己快步穿过几进庭院，到了义父君漠所居的撷菊园。
屋内陈设布置得低调而精致。内室传来咳嗽声。只见一个形销骨立的中年男子半躺在黄花梨床上，手臂支着上身，每次咳嗽全身都剧烈颤抖。床头一个仆人正为他顺着气。
君思云上前替了那个仆人拍打君漠的背，动作轻柔体贴，若桓跃在此定要惊讶得咂舌。
“怎么这么严重？”她微微蹙眉。
那仆人苦着脸，脸上布满沟壑。“回小姐，许是老爷前些日子太过劳累，肺疾复发了。所幸按照小姐信里说的，依云大夫以前开的方子抓了药，这才好些。之前老爷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哩！”
君漠斥道：“莫要唬人。咳咳……云儿，没那么严重。”
君思云蹲下身，凝视着君漠的眼睛。“爹，您就别逞强了。有我在，您好好歇着便是。”
她伺候君漠躺下，走出内室，接过那仆人递来的方子查看了一番，即道：“有几味药较为罕见，命全国所有君氏旗下药房优先供应给老爷。另外从杏林堂调几个经验最丰富的大夫来。”
“是。”
可怜云知遥老爷子一家世代悬壶济世，却遭灭门惨祸。君思云叹了口气，把药方收好。
她正要去看看剪梅苑里给桓跃准备的客房是否已安置妥当，却见墙根处灰影一闪。
“弥徴？”她试探地问。
“小姐。”那个灰影发出低沉暗哑的声音，“线人已死。”
君思云垂下头。对此，她早就隐隐有了猜测。“他的尸体在哪发现的？”
“蜀中唐家庄。”
君思云猛地抬起头盯着墙根：“难道忘川赋在唐家？”唐家被灭门是不是因为……她旋即冷笑：“看来想找到忘川赋的不止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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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竹轩里凉风习习。
笛角正更换完沉香，看见桓跃走来，便敛衽道：“桓公子。”
桓跃眯着自带三分风流的桃花眼负手作诗：“纤纤欺素手，袅袅娉婷腰。”
不料笛角深得君思云真传，脸不红心不跳地答：“桓公子过奖。”
调戏失败，桓跃只好收起一派纨绔神色道：“思……君小姐在吗？”
笛角推开书房的门道：“小姐在会客厅议事，桓公子请在这里稍等。”
待桓跃坐定，笛角奉上茶水，悄无声息地退下。
桓跃在君思云的几个书架前徘徊了一会儿，抽出本志怪小说倚在榻上看。沉香宁神，时光不知不觉在书页中翻过。
君思云进来时的开门声惊动了他。她揉着额角，原本就白皙的脸此刻却透出些苍白，那疲惫的神色是他所陌生的。
“怎么了？”他放下书，莫名感到这样压抑的君思云让他心惊。
“一些木材的事。没什么，已经解决了。”她缓缓抬起头，然后……
“桓跃！你居然把鞋子放在我的坐榻上！”石破天惊的一吼让桓跃深深感到预感的准确。他方才读得入迷，居然忘了君思云的洁癖。
桓跃连滚带爬地下地，放下身段讨好：“思思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请你去临江楼！思思，别打我！冲动是魔障……”他见过君思云和桓远比武，她的武功不比他哥差多少。万一她一时冲动把柔弱的自己打得半身不遂就惨了。
君思云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唤道：“笛角，让人清理一下坐榻。”她的目光落在桓跃身上，柔声道：“端昀兄，将近午时了。我们叫人备马下山吧。”
桓跃兴奋得险些跳起来。“你终于肯下山了？我都快闷死了！这些日子你要么在和属下议事，要么在阅信批示，要么在和合作对象谈判。我积累素材的机会都不多……”话说到一半，桓跃皱眉。君思云一向睚眦必报，不对，一定有阴谋。
果然，她理了理垂下来的褐色卷发，笑得十分纯良：“事务都处理完了，义父的身子也好转了，自然可以下山了。况且你方才不是说请我去临江楼吗？”
那可是临川最贵的酒楼啊！
“冲动是魔障。”桓跃仰天长叹。
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山路走着走着，前面那个可恶的白色身影突然停下来。“端昀，你之前找我有什么事？”
“哦，”桓跃踢着小径上的石子漫不经心地说，“就是想问问那个绘兰庭没有人住为什么每天还要派人打扫整理，连熏香也要点……”
那个白色的背影猛地一震。桓跃也跟着停下来。
风吹动竹叶，沙沙的声音让人无端心生悲戚。
君思云闭着眼仰头，一动不动，连纤长的睫毛也没有颤。可是周遭莫名的气息极具压迫力，桓跃全身似也被定住了，一点都动不了。时间仿佛在此刻凝滞。
良久，他听到君思云微哑却平稳的声音：“那是哥哥从前住的地方。”
桓跃一怔。君漠的外甥，那个仙人一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少年。自己不小心戳到了她的伤吗？
他笨拙地转移话题，轻轻推了推她：“走啦走啦，去晚了临江楼就没位子了。”
“是啊！”君思云揶揄，“他们连我这个老板的面子都不给。”
桓跃低着头哼了一声，似是在专心看路。他其实明白，君思云不希望别人看到那一刻她脸上的黯然。
因为桓跃和君思云，永远都没心没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