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宁国有一个年轻英俊的富家子弟奉父命前往西域各国谈生意。他完成得比原本想像得还要好,于是他回国前逗留在乌兰斯坦与属下庆祝。乌兰斯坦位于塔什沙漠边缘的一处绿洲,以歌舞著称。在那里,他邂逅了一名艺伎——被誉为“乌兰明珠”的云。

    “她很神秘,来历不明,没有姓氏,却是乌兰斯坦最红的艺伎。她的歌声微微嘶哑,却能轻易地探入人心撩动最敏感的那根弦。她的舞姿不像其他西域舞娘那样奔放露骨,也不像中原舞女那样含蓄温和;清而不寒,媚而不妖,娇而不弱——她不是用身体在舞蹈,而是用心灵在舞蹈。

    “那富家子弟狂热地爱上了她,追随着那一袭飘飘欲仙的白衣,她每一次的演出他必然出现捧场。可云面对他的爱意和财富不为所动。尽管如此,那富家子弟依然毫不灰心,坚信假以时日她必定会被自己打动。他的父亲派人来催了他几次,他却拒不回国,无奈之下他的父亲只得让人把他弄晕了拖回国。

    “他想了很久,认为云也许是不愿意离开家乡嫁与异国人。他好不容易等到一次去塔什沙漠做生意的机会,他混在队伍中前往西域,想要告诉她他愿意为了她留在乌兰斯坦,让姐姐和姐夫接手家族产业。

    “可当他到了那里,却得知她已经嫁人的消息。而且,她是嫁给一个有着滔天权势的宁国人为妾。”

    讲到这里,雪妖有些口渴,端起茶杯喝茶。

    对面谢庭正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玉骨扇冰凉光滑的扇柄。而唐茗却专注认真,原本清秀的眉紧紧绞着。

    雪妖一口接一口地喝茶,她有些等不及,问道:“后来呢?他又去找云了吗?云为什么会那么做?”

    雪妖脸上挂着清淡却讥诮的笑,“不是所有问题都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也不是所有结果都有一个明确的缘由。”

    “不过,爱情真是可怕,那样精明的商人在它面前都变得痴傻。”她感慨,“他无力改变事实,只好强迫自己断了那些念想,却依然让人关注着她的生活,远远地守护着她。自己却终身未曾婚配,连唯一的义女都起名为思云。”

    “那不是痴傻,是痴情。”唐茗注视着雪妖认真地说,“好伤感的结局。”

    雪妖微微摇头,“那不是结局。”

    “结局是,云死了。”

    唐茗瞪大眼睛,雪妖却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唔,我好像并不擅长讲故事。”她毫无诚意地耸耸肩,“包涵一下,接下来,我讲讲他那个义女的故事吧。”

    “他继承了父亲的家业之后,每次有涉及西域的生意,都会亲自前往,也许只是想面对那片望不到尽头的沙漠缅怀自己无望的爱情。然后有一次,他捡到了一个被布包裹着丢在滚烫的沙地里的婴儿。那女婴在烈日的曝晒和沙子的煎烤下已经奄奄一息,被他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却奇迹般地睁开浅褐色的眼睛对他咧嘴笑了。那一瞬间他似乎听见命运在他耳边低语:这是我赐给你的,你不该孑然一身。”

    谢庭手指一顿,抚摸扇柄的动作改为敲击。他抬眸看向雪妖的眼睛,她却垂眸,刷子似的睫毛投下浓重的阴影,她的眸色看不分明。

    “他把自己水壶里的水让给她,把她带出了沙漠。她体质很奇怪,一喝母乳就会吐,所以从小就是喝羊奶长大的。也许正是这个缘故,她比同龄的孩子机灵许多,也调皮许多,三岁时就能把一干仆人耍得团团转,而后偷溜出去玩耍。

    “四岁时,那个小女孩的义父的姐姐与姐夫相继病逝,他们十岁的儿子被送到她家。尽管她与这个所谓的表哥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胜似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他继承了父母的病弱,总是面色苍白,在阳光下几近透明。他喜静,在房里看书抚琴时常常屏退仆人,可妹妹踩着木履蹬蹬地跑进屋里时他只是微笑着把她抱到椅子上紧挨着他坐着。他总是和颜悦色,可听到府里下人议论表少爷和小姐一样聪明,却更成熟稳重,适合继承家业时,冷着脸辞退了那个下人。小女孩和小时候一样喜欢甩开仆人溜出去玩。其实她并不是嫌仆人跟着麻烦,只是很享受他们寻找她时的心急火燎,这样她就会觉得自己不可或缺。或许是小女孩得知自己身世之后怕极了那种被抛弃的感觉,所以一遍遍地证明自己的重要性。他嗔怪之余却拖着并不健朗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因为他知道她不会甩开他——她舍不得让他担心。”

    雪妖描述这一段的时候并不像之前那样轻描淡写,而是闭上眼,沉浸在故事里,嘴角有缥缈的笑容,看得谢庭的心没来由地抽痛。

    雪妖喜欢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笑。他见过她浅笑,微笑,大笑,狂笑;他见过她朗笑,嬉笑,冷笑,讽笑;他见过她抿嘴而笑,露齿而笑,莞尔一笑,嫣然一笑;他见过她笑得眉眼弯弯,笑得梨涡旋旋,笑得优雅得体,笑得张狂肆意……

    可他唯独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笑——带着飘忽的温柔和无奈的苦涩。

    他早就猜到了,她说的是自己。

    他知道她是个备受宠爱的富家小姐,却从没想过这宠爱背后又有什么。

    老天爷永远是公平的,给了你多少幸福,就会给多少痛苦。这一点他十年前就已知晓。

    他依然神游天外似的把玩着扇子,耳朵却竖起,等待着那个转折的临界点的到来。

    “后来……”雪妖顿了顿,神色中有些迷茫。整个故事原本微有起伏却平和温馨,可是却突然失控地急转直下。看着曾经的美好分崩离析,她茫然,她彷徨,她惊恐,她愤怒,可她最终只有悲哀,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悲哀。她忽然不想按照原本的计划用痛彻心扉的回忆来博取最大程度的同情,更何况罪魁祸首还是自己的自负与任性。于是,她直接不顾听众感受跳到结局。

    “后来,他死了。”

    一室静寂。

    “啪”的一声惊堂木惊醒了几人。那个说书先生讲到高潮,唾沫横飞。那话本子不知是什么人写的,把天界和冥界的仙魔大战这样荒诞不经的故事也写得激动人心。

    难怪世人喜欢看戏,喜欢听书。这些故事都是虚构的,人们可以放心地安上一个俗套却讨喜的和美结局——正义终将战胜邪恶,有情人终会成眷属……只因现实总不尽如人意。

    “故事讲完了。”谢庭纵然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面上仍是古井无波,“所以,你的要求是?”

    雪妖定了定神,恢复了平常的神色。

    她左手把玩着已空的青瓷茶杯,身子微微前倾。

    “你要帮这对父女找到一样他们都想得到的东西。”

    她抬起头,清亮的目光直直射进谢庭眼底,一字一顿地吐出三个字:“忘、川、赋。”

    正在擦拭眼角泪水的唐茗闻言如遭电击。

    忘川赋是神话中冥界的宝物——一首曲谱。弹奏这首曲子需要极其高超的演奏技巧。一旦真的弹出来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

    而据说这曲谱于千年前曾一度现世。

    那时有一位名为师旷的琴师,琴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诸侯皆慕,争欲聘之。师旷坚持从心鼓琴,故隐于深山,不问世事。

    传说师旷尝于母亲头七之日坐于四境之内第一高峰凌云峰顶抚琴,哀恸之音令闻者断肠。而冥王亦因此食不知味,忍不住以忘川赋交换他此生不复奏哀乐的承诺。

    谢庭愣了,他现在倒是明白她对琴的狂热了。难怪她如此精于琴技,难怪她满天下搜刮名琴。他哭笑不得:“可那只是一个传说罢了。”

    雪妖却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师旷确有其人,忘川赋亦确有其物。”

    看见谢庭脸上的淡然有微不可见的松动,她继续道:“因为我见过残谱。”

    那是她家的传家之宝。师旷一生收了四个徒弟,包括云家的一位先祖。那位先祖出于好奇把忘川赋偷出来了,还没看完就被师旷发现,逐出师门。但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把他看到的那部分又默了出来,流传至今。

    谢庭沉默。

    雪妖目不斜视,余光却毫不放过唐茗变幻的脸色。良久,她轻笑出声:“好了,你们一个个都这么严肃,真无趣。天色不早了,我们去吃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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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庭眯眼倚着船舷,手里提着青花酒壶。夜风吹起他的发带,拂在脸上痒痒的。他想起雪妖所说的“去吃点东西”,再回望灯火通明的船舱,不禁失笑。

    离开茶馆后,雪妖带着他们上了自家的画舫。外部还算低调,内部却奢华得令人咂舌。地上铺着厚厚的纯白羊毛地毯,一迈步脚就深陷进去。中间精雕细琢的紫檀圆桌上铺着针脚细密的浅紫蜀锦,旁边的椅子上铺着鹅绒软垫。这布置在秋天平添了暖意。墙上挂的不是常见的字画,而是西域的风景画作,色彩明快,栩栩如生,不知用的是何技法。顶部悬着九个八角宫灯,每盏灯上都是描绘一出著名戏剧的连环画。

    这顿晚膳更是一场饕餮盛宴。每撤去一道菜,才上下一道菜,保证了吃菜的顺序,从而确保食客口中感受到的味道是最好的。雪妖考虑到两人第一次到临川,命人准备的都是特色美食,那道河豚汤竟让唐茗和谢庭喝得一滴不剩。不过雪妖压根没碰那碗汤,因为大厨忘了她的挑剔,放了姜。

    雪妖说,夜里才能看到这个城市独有的魅力。

    果然,夜幕降临后,华灯初上,天空亮如白昼。这里的人们仿佛并不知晓日落而息的道理。临川的繁华竟然是永不停息的。

    江上也愈发热闹起来。不时有华丽的游船与他们的擦肩而过,隐约还能听见不绝于耳的袅袅丝竹声,重重帘幕后舞女妖娆靡丽的身姿一掠而逝……

    “哗”的一声,谢庭毫无防备地被溅了一身水,回过神来,无奈地转头看向来人。

    雪妖不知何时从船舱里出来,见他在出神,玩心大起,隔空往他泼水,自己却一身干爽。

    谢庭一边用内力烘干衣物,一边往她身后看去,却空无一人,便随口问:“茗儿呢?她方才不是在听你弹琴吗?”

    “睡着了。”雪妖背倚着船舷,语气平淡地回答。

    谢庭一皱眉,举步便朝船舱走。

    “狐狸,你不觉得你对她好得有些过了么?”她清冷的声线阻滞了他的脚步,“以往你要拉拢人都是适可而止的。”

    他转回身,郑重地开口:“不错,我改主意了。我不想利用她了。因为我舍不得让她手染鲜血。”

    “啧啧,人说墨仙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你居然也会对一个人付出真心了。”雪妖似笑非笑,“多少女子知道要伤心啊!我可要把这个消息告诉……”

    没等她掰手指数那些倾心于他的江湖女侠,谢庭就打断她:“我只是把她当妹妹,真的妹妹。”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妹妹的样子。相貌不必倾国倾城,清秀即可。头脑不必惊才绝艳,聪慧即可。最好笑容甜美,性子坚韧……唐茗完全符合他对那个没机会长大的妹妹的一切期望。

    他把手臂叠在船栏上,深深望着水面倒映的灯红酒绿,想起了那个永难忘怀的血色夜晚,那个他接连失去了三个至爱的亲人的夜晚。

    那天,自从宫中传来父亲失足落水身亡的消息之后,记忆中就只剩一片混乱。只恍惚看见眼前是一片红色,铺天盖地的红色,漫无边际的红色……

    “可你们并没有血缘关系。”雪妖冷漠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

    谢庭一向是温煦大度的翩翩君子——在触到他的底线之前。此时,他的声音像在冰水里浸过似的:“没有血缘关系亦能有兄妹之情。我以为你很清楚这一点。”

    雪妖微怔,旋即把目光转向波光粼粼的江面,平静地说:“我只是想提醒你,唐茗未必像你这么想。我很熟悉一个妹妹看敬爱的哥哥的目光是怎么样的。”

    “再说,本小姐才懒得管你的事情。我只是不希望唐姐姐被某只狐狸祸害了。”

    说罢,她足尖轻点,在几艘经过的船只上借力,径直向河岸飞去。

    谢庭不语,闭眼仰头往嘴里浇了一大壶酒。

    再睁眼,江上已芳踪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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