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庭把密函翻译了一遍。萧子宣的意思是：榜眼王以知已经在户部任职；探花是个寒族，被安排在了礼部；不知他这个备受关注的史上最年轻状元对哪个官职有兴趣？
进士年年都有，可是空缺的官职却没那么多，遑论还要留一部分给世袭贵族与名士门生。未中状元却能直接入六部供职显然是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了。可是他进入官场，所求却与他们不同，所以才在殿试之后立即玩失踪。
七殿下，你明知我志在何方，何必走到这一步？
他叹了口气，铺开信纸回复。
雪妖裹挟着一阵风飞进来时，他甚至来不及收起笔墨。她目标明确，屈指成爪，伸手就来抢他手中的信。
墨迹未干，他不能把信纸折起来藏好，只得举着信纸闪避。眨眼间两人已经交手了几十个回合，正立在客栈的房梁上对视。
雪妖仰头哼了一声：“不就是给七皇子的回信吗？我都看到那只鬼鬼祟祟的鸽子了。我看了又不会说出去，真小气。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字有没有长进嘛！”
少时墨仙的字笔画极其瘦削凌厉，撑不起那一副好架构。雪妖的字迹却行云流水，故常常嘲笑墨仙的字是空架子。不过现在他的字已经浑厚大气了，只有笔锋处还透出犀利，显得很有风骨。就像他已经学会用包容谦和埋藏起心底的愤世嫉俗。
“那我回头再写一幅字给你好了。”谢庭耸肩，拒绝出示信件。
谢庭对于她说出“七皇子”这三个字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表现，雪妖有些失望，径自跃下房梁坐在谢庭方才所坐的位置上，托腮仰头问道：“狐狸，梁州的事是你干的吧？”
谢庭对于雪妖这种炫耀自己小聪明的爱好了如指掌，于是很配合地撑坐在房梁上虚心请教：“何以见得？”
雪妖得意洋洋地摇了摇食指：“世上真正的巧合是很少的，事在人为。我一直认为那件事七皇子脱不了干系，而我最近又发现狐狸你原来是七皇子的表弟，再联想到你是制造巧合的高手，战果远的不说，近的可见唐茗。所以很容易猜，哦不，推测出来那些事其实都是你搞出来的。”
“哎呀，君姑娘，你真聪明。”谢庭落到地上，不动声色地抛出她的身份。
“哎呀，谢公子，你真聪明。”君思云挑了挑眉，毫无诚意地回应。
谢庭谦虚地拱手微笑：“过奖过奖。我只需打听一下临川三代以上富商家里小姐的闺名就行了。思云？呵，名字这么土的只有你一个。”其实他只去打听了未曾婚配的高龄富商，这番说辞不过是为了打击她。
后果是两人又在屋里大战三百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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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茗撑头思考着那伙人是不是和雪妖有关，无意识地拿笔在纸上胡乱涂写。显然，雪妖是有能力也有动机派出一批高手去逼问云家和唐家忘川赋的下落的。但是，她会这么做吗？唐茗觉得她固然不是善男信女，却绝不是滥杀无辜之人，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况且，她自己还亲手除掉了一个追杀她的人，当然也有可能是在作戏。还有，以雪妖的头脑，应该不会采用这种残忍直接却愚蠢的方法，这只会引起仇恨和抵制。可是不能就这样排除她的嫌疑……
不急不缓的三下敲门声把她从思绪中惊醒。
“唐公子，你在吗？”是雪妖的声音。
唐茗慌忙从桌上扯过几张纸盖住自己乱涂乱画的那张纸，起身开门迎她进来。
“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邀请姑娘下榻寒舍，已尽地主之谊。这客栈再好，终究有不便之处。”雪妖微微欠身，笑吟吟地说。
唐茗第一次听她用谦辞，不由睁大了眼。她低头想了想问：“仰辰他怎么说？”
雪妖一副“早就料到你要这么问”的表情：“我带来的仆人正在搬他的行李。”
唐茗点头，“那我自然是跟着他去。雪姑娘，多谢。”
雪妖笑了一下，正要告辞，忽然瞄到了书桌上的纸，走近端详起来。
唐茗心里一紧，生怕她发现了那张写满了对她的怀疑的纸，连忙走过去，道：“这……”
“这些图样都是你画的？”雪妖抬头，笑得无比温和。
唐茗扯出笑容点头。
雪妖修长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抚过图样，素闻蜀中唐家擅制璇玑，果然名不虚传。“若我让人照着这图样制出这些精巧机关来，定有不错的销路，到时所得钱财分你一成可好？”
唐茗愣了一下，问道：“你在……和我谈生意？”
雪妖专心看着图样，“嗯”了一声。
“两成。”
“嗯？”雪妖讶异地抬起头看向她。
“两成。”唐茗语气坚定地重复。
雪妖反应过来后挑了挑眉，声音里带上笑意：“你缺钱吗？狐狸并非吝啬之人啊。”
唐茗不语，神色中依然没有丝毫退让。
“啊！我明白了。”雪妖一拍额头，“你不想用狐狸的钱，你对他这么好呀？对这种狡猾的人，我一定是能宰则宰的。”
唐茗被说中心事有些羞恼，却倔强地仰头问：“这生意你做不做？”
“啧啧，真有气势。”雪妖拍拍胸口，“看在你这么……嗯哼，有志气的份上，两成就两成。”伸手去拿桌上的图样，唐茗却扑过去按住那些纸张。
“不会还要加价吧？”雪妖挑眉，“姐姐，你别得寸进尺啊。”
“不是，”唐茗慌乱地摇头，“这边的图样不齐，而且比较凌乱。我回头整理好了一起给你。”
雪妖收起笑容，沉默地注视着她。在那目光之下，她的心思仿佛无所遁形。就在她以为她要质问她的时候，雪妖却伸手抚上她的脸，凝视着她的双眼，深情无比地说：“茗儿，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责任心的人。我太喜欢你了，你就从了我吧。”
唐茗大骇，雪妖却已嬉笑着关上门走了。
门内，唐茗松了一口气。
门外，雪妖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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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嫣终究还是得偿所愿。她瞒过桓跃溜出府——也许桓跃故意放水——把自己真情流露、言辞恳切的情书一箭射在了七皇子王府的大门上。
七皇子为其所动，亲自携聘礼登门提亲。桓跃自然没胆子拒绝皇子，一番仪式走过，连婚期也已经定下。等到桓远凯旋回朝之时，想必木已成舟，他不可能对皇室悔婚。更何况，桓嫣大胆而浪漫的行为已经在京都传为佳话——郎情妾意，男才女貌，好不般配。当然，若七皇子没有提亲，传言恐怕就是另一番模样了。
桓跃当然不会写信告知君思云来讨骂，这一切还是君思云遍布全国的眼线知会她的。可是事已至此，她只能遥祝桓嫣一声“自求多福”，然后去准备自己的贺礼。
不过终究是要找人出气的。
红叶飘零秋水涨，九曲水榭尽头处，六角小亭，纱幔拂动。
君思云在棋盘上杀得兴起，谢庭却悠然欣赏君府的景致，漫不经心地落子。
“我又赢了。”君思云一边收拾棋子一边抱怨，“你拿出真实水平来好不好？赢得这样轻松很无聊的。”
谢庭吹着热茶，微笑道：“我见你今日杀气腾腾，自然要避其锋芒。”
君思云看着谢庭的眼睛问道：“七皇子的婚事你事先知道吗？”倘若是你的主意，有你好看。她暗哼。
“不知道。”谢庭品了口高山雪芽，抬头颇有兴味地回视她，“其实，我原本以为……”
他的目光古怪，君思云皱眉道：“怎么了？”
谢庭身子前倾，问：“你见过七皇子吗？”
君思云又皱了一下眉：“没有啊。我可是很懂得明哲保身的，才不会让自己卷入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政治阴谋里。”
“那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君思云叹了一口气：“还不是因为你那未来的表嫂是我的好友。”
“原来如此。”谢庭忽然笑得很欢。尽管他几乎没有什么时间不在笑，可那些笑容通常是温和内敛的，他这样灿烂的笑容着实把君思云吓了一跳。
她站起身，直接把凉凉的手贴上他的额头，又贴了贴自己的，自言自语道：“奇怪，没发热啊。他的额头比我的还凉。难道是我发热了，出现幻觉了？”
谢庭兀自笑着，似没注意到她的逾矩，只是摆正棋盘道：“你坐下吧。再来一局，这次我不会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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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高的假山上的泉眼冒出涓涓细流，打湿了满地枯黄的梧叶。高大的梧桐树连成一片金色的云，亭台楼阁掩映其中。
唐茗此刻却无心欣赏栖梧阁幽静雅致的格局，在谢庭的客房前心急如焚地绕圈。
“那说好了，你要帮我多照看着嫣儿。”不远处的石桥上传来雪妖清泠泠的声音——唐茗跟着他们进君府的时候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却还是习惯雪妖这个称号，“若她嫁过去之后因为你们的‘大业’受了什么委屈，我惟你是问。”
谢庭朗笑着正要回答，转头看见了唐茗，问道：“你怎么在这儿，有什么事吗？”
唐茗瞄了眼雪妖和她身后抱着棋盘捧着棋盒的两个侍女，点点头，却并不开口。
尴尬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雪妖促狭地眨眼笑道：“啊，唐姐姐你是要……嘻嘻，那我就不打扰了。狐狸，我们改天再下棋。”说罢带着侍女转身就走。
毕竟这栖梧阁还是雪妖的地方，这样赶人家走不太好，可此时她也别无选择。唐茗目送她们走远才收回目光，眼前谢庭的笑已经淡了许多。自从他们在临川巧遇雪妖那晚之后，他就对她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些。唐茗握紧了汗湿的袖口，也握紧了自己的勇气，道：“我们进去说。”
谢庭耸耸肩，从善如流地跟她进了房间，又安静地看着她紧紧合上门。她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下紧闭的窗户，才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我的身份，嗯，也许你早就知道了。我是蜀中唐家的人。”唐茗的开场白很直接。
“是，我已经知道了。”谢庭一脸云淡风轻，甚至淡定得过头，“如果你只是想告诉我这件事，那用不着避开君思云，因为她也早就知道了。”
唐茗验证心中猜测，苦笑了一下，背着手继续道：“另一件事我想你并不知道，唐家人掌握着找到忘川赋的至关重要的线索。我不知道雪姑娘是否知晓此事。”
她是知晓的，否则怎么会把找忘川赋的任务交给毫不相干的自己？不过是想利用唐茗对自己的感激罢了。谢庭脸上依然平静，心里却泛起苦涩。你我相交将近七年，如今你却算计到我头上来。君思云，究竟是谁性狡如狐？
他挂上无懈可击的微笑，迎着唐茗的目光诚恳地说：“我并不想利用你。”
唐茗僵直的背放松下来。
“我也不喜欢被人利用，不过我愿意做个交易。”她粲然一笑，露出细米似的牙齿，无论君思云是否无辜，她的存在唤醒了唐茗几乎忘却的仇恨。
“你帮我揪出并除掉杀了我全家的仇人，我就帮你找到忘川赋。”
“成交。”
爱的力量很伟大，所以当时的唐茗能立志用生命守护忘川赋。恨的力量更强大，所以现在的唐茗可以为了复仇将其拱手相让。
她从怀里掏出杨禹的信给谢庭。
“他们已经灭了云家和唐家，最近就要对杨家有所动作了。杨世伯已经发现了一些可疑的迹象。”
谢庭读完信，沉吟道：“快马加鞭的话，十日内有望抵达杨家所在的鹰嘴崖。我去跟君思云说一声。”说罢转身就要走。
“不要！”唐茗情急之下拽住了他的衣袖。加上君思云和君家培养的高手的确能平添不少胜算，再说本就是君思云想要忘川赋，她去帮忙也合情合理。唐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借口阻止谢庭去找君思云。
谢庭看着她的目光从疑惑转为了然。他轻轻挣脱她，声音里有些许漠然：“我与她相识多年，她的性子我清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她还做不出。”
他的背影消失在石桥尽头，唐茗依然维持着伸手拽住他的古怪姿势，眼泪悄无声息地从脸颊两旁滑落。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抹去脸上的泪水，仰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甜美而坚定地笑：“娘，那些害了你们的人，每一个，都会付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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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怀里是什么好东西？让本小姐先饱饱眼福。”
男孩抬头，满天星光下，他看到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丫头正立在屋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她纯白的襦裙被晚风吹得鼓起，却丝毫没有飘飘欲仙的感觉，反倒有一种令人窒息的高傲。
他微不可见地眯了眯眼，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容：“夜深露重，姑娘还是不要站得那么高，若是一个不慎摔下来就不好了。”
那小丫头却轻蔑地撇嘴：“不要转移话题，把你怀里的东西交出来。我都看到了，今夜武林正道要除掉容老头儿，你假装帮忙，实则趁乱顺走了他家传的武功秘籍。”
恐怕只有她才会这么直白地揭穿别人吧。男孩知道反驳没有用，便道：“还请姑娘给在下一个将秘籍拱手相让的理由。”
“那本是属于我师父的。师父有意把它传给我。你真啰嗦。”小丫头不耐地说完，纵身跃下来准确地向他扑过去。
他没想到她的轻功会这么好，忙往后一闪，却已失了先机，心里一动，问：“你师父是容家人？”
“要你管！”她答着话，攻势却没有如他所料地减缓，袖中弹出的丝弦迅疾缠向他的脖子。他用扇子一挡，边缘险些割断了丝弦，乘她急忙闪避之时跃过她，翻上屋顶就跑。她也很快追上来。
男孩对自己的轻功很有信心，因为他曾有缘得当世轻功最佳的西岩老人点拨，而且西岩老人赞他是其见过最骨骼清奇之人，他日必将青出于蓝。可是当他一次次回头发现那小丫头依然紧追不舍时，久违的挫败感浮上心头。
他狠狠心，把全身内力灌注在扇身上，毫无预兆地回身一击。她捂住心口，眼神中流露出震惊。她死死地瞪着他，鲜血从口中溢出，单薄的身子渐渐软倒。
只是个可怜的小丫头。他悲悯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右脚突然一阵剧痛。男孩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懒懒瘫坐在屋顶上却笑吟吟的小丫头。暗器！
“我武功不如你，所以输了。那本秘籍归你了，我不想赖账。”她浅褐色的眼底盛满星光，“不过，报上名号来，他日我学有所成了再来找你分个高下。”
他眼里也有了笑意。这个小丫头，将来定会是个有趣的对手。他忍着脚痛拱手笑道：“在下还不知姑娘芳名。”
“明明是本小姐先问你的啊！”她激动起来时，句末会带上语气词且音调会微微上挑，声调也不复字正腔圆，有些南方女子的软糯。她说完这句话又咳起血来。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忽然就蹲下身子，拿手帕去擦拭她嘴角的血迹，她却如临大敌似的向后仰着避开来，叫道：“你这手帕干不干净啊，别碰我！”
他又感到一阵挫败，只得收了手帕。却莫名来了兴趣，道：“小妹妹，我们不妨约定，谁先知道对方的姓名就可以向对方提一个要求，怎么样？”
小丫头眼前一亮，举起白玉似的小指道：“好啊，拉钩！”
拉钩？他疑惑地看着她。
“不是吧！”她抚额，“你连拉钩都不会。来来来，本小姐来教你，补全你残缺的童年。”话虽这么说，她的眼神却很兴奋。她冰凉的小指勾上他的，他下意识想避开，却又老老实实按她说的回勾上她的手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在这个问题上，她却苦恼起来，小狗其实是很可爱的动物，换成什么才比较有威力呢？
“那个，”男孩打断她的思绪，提出自己的疑惑，“为什么拉钩要上吊？”
“啊？”她愣了愣，好像从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这个嘛，呃……就是说谁到时候说话不算话就得上吊。”这样解释就免去了选择动物的困扰，她不禁为自己的智慧沾沾自喜，然后脚一滑，从屋顶上摔了下去。
谢庭从梦中惊醒过来。
竟然梦到他们之间的初遇了。他聊无睡意，便起身喝了杯水。
推开窗，正是星光璀璨——一如七年前他们初见的那个夜晚，他十岁，她八岁。
其实，他也说不清他和君思云究竟是什么关系。亦敌亦友？非敌非友？明明是两个真实情绪鲜少外露的人却一言不合就能争吵得天昏地暗，明明是两个九曲心肠待人疏离的人却不需和解就能恢复到毫无隔阂。
这些年来，他为七皇子出谋划策，却潜意识里从未打过她的主意。而这次她分明利用了自己，自己却还要在旁人面前为她开脱。
若是换成别人这么对他，早就被他不动声色地整死几百次了。连萧子宣每次要用他之前都得好好商量。可唯独她……
谢庭放下杯子，自嘲地笑。他总是这样固执地信任她，固执地相信她还是七年前屋顶上那个狡黠却坦荡的小丫头，那个眼底盛满星光的小丫头，那个叫嚣着要“补全你残缺的童年”的小丫头。
进士年年都有，可是空缺的官职却没那么多，遑论还要留一部分给世袭贵族与名士门生。未中状元却能直接入六部供职显然是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了。可是他进入官场，所求却与他们不同，所以才在殿试之后立即玩失踪。
七殿下，你明知我志在何方，何必走到这一步？
他叹了口气，铺开信纸回复。
雪妖裹挟着一阵风飞进来时，他甚至来不及收起笔墨。她目标明确，屈指成爪，伸手就来抢他手中的信。
墨迹未干，他不能把信纸折起来藏好，只得举着信纸闪避。眨眼间两人已经交手了几十个回合，正立在客栈的房梁上对视。
雪妖仰头哼了一声：“不就是给七皇子的回信吗？我都看到那只鬼鬼祟祟的鸽子了。我看了又不会说出去，真小气。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字有没有长进嘛！”
少时墨仙的字笔画极其瘦削凌厉，撑不起那一副好架构。雪妖的字迹却行云流水，故常常嘲笑墨仙的字是空架子。不过现在他的字已经浑厚大气了，只有笔锋处还透出犀利，显得很有风骨。就像他已经学会用包容谦和埋藏起心底的愤世嫉俗。
“那我回头再写一幅字给你好了。”谢庭耸肩，拒绝出示信件。
谢庭对于她说出“七皇子”这三个字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的表现，雪妖有些失望，径自跃下房梁坐在谢庭方才所坐的位置上，托腮仰头问道：“狐狸，梁州的事是你干的吧？”
谢庭对于雪妖这种炫耀自己小聪明的爱好了如指掌，于是很配合地撑坐在房梁上虚心请教：“何以见得？”
雪妖得意洋洋地摇了摇食指：“世上真正的巧合是很少的，事在人为。我一直认为那件事七皇子脱不了干系，而我最近又发现狐狸你原来是七皇子的表弟，再联想到你是制造巧合的高手，战果远的不说，近的可见唐茗。所以很容易猜，哦不，推测出来那些事其实都是你搞出来的。”
“哎呀，君姑娘，你真聪明。”谢庭落到地上，不动声色地抛出她的身份。
“哎呀，谢公子，你真聪明。”君思云挑了挑眉，毫无诚意地回应。
谢庭谦虚地拱手微笑：“过奖过奖。我只需打听一下临川三代以上富商家里小姐的闺名就行了。思云？呵，名字这么土的只有你一个。”其实他只去打听了未曾婚配的高龄富商，这番说辞不过是为了打击她。
后果是两人又在屋里大战三百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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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茗撑头思考着那伙人是不是和雪妖有关，无意识地拿笔在纸上胡乱涂写。显然，雪妖是有能力也有动机派出一批高手去逼问云家和唐家忘川赋的下落的。但是，她会这么做吗？唐茗觉得她固然不是善男信女，却绝不是滥杀无辜之人，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况且，她自己还亲手除掉了一个追杀她的人，当然也有可能是在作戏。还有，以雪妖的头脑，应该不会采用这种残忍直接却愚蠢的方法，这只会引起仇恨和抵制。可是不能就这样排除她的嫌疑……
不急不缓的三下敲门声把她从思绪中惊醒。
“唐公子，你在吗？”是雪妖的声音。
唐茗慌忙从桌上扯过几张纸盖住自己乱涂乱画的那张纸，起身开门迎她进来。
“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邀请姑娘下榻寒舍，已尽地主之谊。这客栈再好，终究有不便之处。”雪妖微微欠身，笑吟吟地说。
唐茗第一次听她用谦辞，不由睁大了眼。她低头想了想问：“仰辰他怎么说？”
雪妖一副“早就料到你要这么问”的表情：“我带来的仆人正在搬他的行李。”
唐茗点头，“那我自然是跟着他去。雪姑娘，多谢。”
雪妖笑了一下，正要告辞，忽然瞄到了书桌上的纸，走近端详起来。
唐茗心里一紧，生怕她发现了那张写满了对她的怀疑的纸，连忙走过去，道：“这……”
“这些图样都是你画的？”雪妖抬头，笑得无比温和。
唐茗扯出笑容点头。
雪妖修长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抚过图样，素闻蜀中唐家擅制璇玑，果然名不虚传。“若我让人照着这图样制出这些精巧机关来，定有不错的销路，到时所得钱财分你一成可好？”
唐茗愣了一下，问道：“你在……和我谈生意？”
雪妖专心看着图样，“嗯”了一声。
“两成。”
“嗯？”雪妖讶异地抬起头看向她。
“两成。”唐茗语气坚定地重复。
雪妖反应过来后挑了挑眉，声音里带上笑意：“你缺钱吗？狐狸并非吝啬之人啊。”
唐茗不语，神色中依然没有丝毫退让。
“啊！我明白了。”雪妖一拍额头，“你不想用狐狸的钱，你对他这么好呀？对这种狡猾的人，我一定是能宰则宰的。”
唐茗被说中心事有些羞恼，却倔强地仰头问：“这生意你做不做？”
“啧啧，真有气势。”雪妖拍拍胸口，“看在你这么……嗯哼，有志气的份上，两成就两成。”伸手去拿桌上的图样，唐茗却扑过去按住那些纸张。
“不会还要加价吧？”雪妖挑眉，“姐姐，你别得寸进尺啊。”
“不是，”唐茗慌乱地摇头，“这边的图样不齐，而且比较凌乱。我回头整理好了一起给你。”
雪妖收起笑容，沉默地注视着她。在那目光之下，她的心思仿佛无所遁形。就在她以为她要质问她的时候，雪妖却伸手抚上她的脸，凝视着她的双眼，深情无比地说：“茗儿，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责任心的人。我太喜欢你了，你就从了我吧。”
唐茗大骇，雪妖却已嬉笑着关上门走了。
门内，唐茗松了一口气。
门外，雪妖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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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嫣终究还是得偿所愿。她瞒过桓跃溜出府——也许桓跃故意放水——把自己真情流露、言辞恳切的情书一箭射在了七皇子王府的大门上。
七皇子为其所动，亲自携聘礼登门提亲。桓跃自然没胆子拒绝皇子，一番仪式走过，连婚期也已经定下。等到桓远凯旋回朝之时，想必木已成舟，他不可能对皇室悔婚。更何况，桓嫣大胆而浪漫的行为已经在京都传为佳话——郎情妾意，男才女貌，好不般配。当然，若七皇子没有提亲，传言恐怕就是另一番模样了。
桓跃当然不会写信告知君思云来讨骂，这一切还是君思云遍布全国的眼线知会她的。可是事已至此，她只能遥祝桓嫣一声“自求多福”，然后去准备自己的贺礼。
不过终究是要找人出气的。
红叶飘零秋水涨，九曲水榭尽头处，六角小亭，纱幔拂动。
君思云在棋盘上杀得兴起，谢庭却悠然欣赏君府的景致，漫不经心地落子。
“我又赢了。”君思云一边收拾棋子一边抱怨，“你拿出真实水平来好不好？赢得这样轻松很无聊的。”
谢庭吹着热茶，微笑道：“我见你今日杀气腾腾，自然要避其锋芒。”
君思云看着谢庭的眼睛问道：“七皇子的婚事你事先知道吗？”倘若是你的主意，有你好看。她暗哼。
“不知道。”谢庭品了口高山雪芽，抬头颇有兴味地回视她，“其实，我原本以为……”
他的目光古怪，君思云皱眉道：“怎么了？”
谢庭身子前倾，问：“你见过七皇子吗？”
君思云又皱了一下眉：“没有啊。我可是很懂得明哲保身的，才不会让自己卷入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政治阴谋里。”
“那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君思云叹了一口气：“还不是因为你那未来的表嫂是我的好友。”
“原来如此。”谢庭忽然笑得很欢。尽管他几乎没有什么时间不在笑，可那些笑容通常是温和内敛的，他这样灿烂的笑容着实把君思云吓了一跳。
她站起身，直接把凉凉的手贴上他的额头，又贴了贴自己的，自言自语道：“奇怪，没发热啊。他的额头比我的还凉。难道是我发热了，出现幻觉了？”
谢庭兀自笑着，似没注意到她的逾矩，只是摆正棋盘道：“你坐下吧。再来一局，这次我不会让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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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高的假山上的泉眼冒出涓涓细流，打湿了满地枯黄的梧叶。高大的梧桐树连成一片金色的云，亭台楼阁掩映其中。
唐茗此刻却无心欣赏栖梧阁幽静雅致的格局，在谢庭的客房前心急如焚地绕圈。
“那说好了，你要帮我多照看着嫣儿。”不远处的石桥上传来雪妖清泠泠的声音——唐茗跟着他们进君府的时候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却还是习惯雪妖这个称号，“若她嫁过去之后因为你们的‘大业’受了什么委屈，我惟你是问。”
谢庭朗笑着正要回答，转头看见了唐茗，问道：“你怎么在这儿，有什么事吗？”
唐茗瞄了眼雪妖和她身后抱着棋盘捧着棋盒的两个侍女，点点头，却并不开口。
尴尬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雪妖促狭地眨眼笑道：“啊，唐姐姐你是要……嘻嘻，那我就不打扰了。狐狸，我们改天再下棋。”说罢带着侍女转身就走。
毕竟这栖梧阁还是雪妖的地方，这样赶人家走不太好，可此时她也别无选择。唐茗目送她们走远才收回目光，眼前谢庭的笑已经淡了许多。自从他们在临川巧遇雪妖那晚之后，他就对她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些。唐茗握紧了汗湿的袖口，也握紧了自己的勇气，道：“我们进去说。”
谢庭耸耸肩，从善如流地跟她进了房间，又安静地看着她紧紧合上门。她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下紧闭的窗户，才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我的身份，嗯，也许你早就知道了。我是蜀中唐家的人。”唐茗的开场白很直接。
“是，我已经知道了。”谢庭一脸云淡风轻，甚至淡定得过头，“如果你只是想告诉我这件事，那用不着避开君思云，因为她也早就知道了。”
唐茗验证心中猜测，苦笑了一下，背着手继续道：“另一件事我想你并不知道，唐家人掌握着找到忘川赋的至关重要的线索。我不知道雪姑娘是否知晓此事。”
她是知晓的，否则怎么会把找忘川赋的任务交给毫不相干的自己？不过是想利用唐茗对自己的感激罢了。谢庭脸上依然平静，心里却泛起苦涩。你我相交将近七年，如今你却算计到我头上来。君思云，究竟是谁性狡如狐？
他挂上无懈可击的微笑，迎着唐茗的目光诚恳地说：“我并不想利用你。”
唐茗僵直的背放松下来。
“我也不喜欢被人利用，不过我愿意做个交易。”她粲然一笑，露出细米似的牙齿，无论君思云是否无辜，她的存在唤醒了唐茗几乎忘却的仇恨。
“你帮我揪出并除掉杀了我全家的仇人，我就帮你找到忘川赋。”
“成交。”
爱的力量很伟大，所以当时的唐茗能立志用生命守护忘川赋。恨的力量更强大，所以现在的唐茗可以为了复仇将其拱手相让。
她从怀里掏出杨禹的信给谢庭。
“他们已经灭了云家和唐家，最近就要对杨家有所动作了。杨世伯已经发现了一些可疑的迹象。”
谢庭读完信，沉吟道：“快马加鞭的话，十日内有望抵达杨家所在的鹰嘴崖。我去跟君思云说一声。”说罢转身就要走。
“不要！”唐茗情急之下拽住了他的衣袖。加上君思云和君家培养的高手的确能平添不少胜算，再说本就是君思云想要忘川赋，她去帮忙也合情合理。唐茗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借口阻止谢庭去找君思云。
谢庭看着她的目光从疑惑转为了然。他轻轻挣脱她，声音里有些许漠然：“我与她相识多年，她的性子我清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她还做不出。”
他的背影消失在石桥尽头，唐茗依然维持着伸手拽住他的古怪姿势，眼泪悄无声息地从脸颊两旁滑落。
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抹去脸上的泪水，仰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甜美而坚定地笑：“娘，那些害了你们的人，每一个，都会付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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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怀里是什么好东西？让本小姐先饱饱眼福。”
男孩抬头，满天星光下，他看到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丫头正立在屋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她纯白的襦裙被晚风吹得鼓起，却丝毫没有飘飘欲仙的感觉，反倒有一种令人窒息的高傲。
他微不可见地眯了眯眼，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容：“夜深露重，姑娘还是不要站得那么高，若是一个不慎摔下来就不好了。”
那小丫头却轻蔑地撇嘴：“不要转移话题，把你怀里的东西交出来。我都看到了，今夜武林正道要除掉容老头儿，你假装帮忙，实则趁乱顺走了他家传的武功秘籍。”
恐怕只有她才会这么直白地揭穿别人吧。男孩知道反驳没有用，便道：“还请姑娘给在下一个将秘籍拱手相让的理由。”
“那本是属于我师父的。师父有意把它传给我。你真啰嗦。”小丫头不耐地说完，纵身跃下来准确地向他扑过去。
他没想到她的轻功会这么好，忙往后一闪，却已失了先机，心里一动，问：“你师父是容家人？”
“要你管！”她答着话，攻势却没有如他所料地减缓，袖中弹出的丝弦迅疾缠向他的脖子。他用扇子一挡，边缘险些割断了丝弦，乘她急忙闪避之时跃过她，翻上屋顶就跑。她也很快追上来。
男孩对自己的轻功很有信心，因为他曾有缘得当世轻功最佳的西岩老人点拨，而且西岩老人赞他是其见过最骨骼清奇之人，他日必将青出于蓝。可是当他一次次回头发现那小丫头依然紧追不舍时，久违的挫败感浮上心头。
他狠狠心，把全身内力灌注在扇身上，毫无预兆地回身一击。她捂住心口，眼神中流露出震惊。她死死地瞪着他，鲜血从口中溢出，单薄的身子渐渐软倒。
只是个可怜的小丫头。他悲悯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右脚突然一阵剧痛。男孩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懒懒瘫坐在屋顶上却笑吟吟的小丫头。暗器！
“我武功不如你，所以输了。那本秘籍归你了，我不想赖账。”她浅褐色的眼底盛满星光，“不过，报上名号来，他日我学有所成了再来找你分个高下。”
他眼里也有了笑意。这个小丫头，将来定会是个有趣的对手。他忍着脚痛拱手笑道：“在下还不知姑娘芳名。”
“明明是本小姐先问你的啊！”她激动起来时，句末会带上语气词且音调会微微上挑，声调也不复字正腔圆，有些南方女子的软糯。她说完这句话又咳起血来。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忽然就蹲下身子，拿手帕去擦拭她嘴角的血迹，她却如临大敌似的向后仰着避开来，叫道：“你这手帕干不干净啊，别碰我！”
他又感到一阵挫败，只得收了手帕。却莫名来了兴趣，道：“小妹妹，我们不妨约定，谁先知道对方的姓名就可以向对方提一个要求，怎么样？”
小丫头眼前一亮，举起白玉似的小指道：“好啊，拉钩！”
拉钩？他疑惑地看着她。
“不是吧！”她抚额，“你连拉钩都不会。来来来，本小姐来教你，补全你残缺的童年。”话虽这么说，她的眼神却很兴奋。她冰凉的小指勾上他的，他下意识想避开，却又老老实实按她说的回勾上她的手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在这个问题上，她却苦恼起来，小狗其实是很可爱的动物，换成什么才比较有威力呢？
“那个，”男孩打断她的思绪，提出自己的疑惑，“为什么拉钩要上吊？”
“啊？”她愣了愣，好像从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这个嘛，呃……就是说谁到时候说话不算话就得上吊。”这样解释就免去了选择动物的困扰，她不禁为自己的智慧沾沾自喜，然后脚一滑，从屋顶上摔了下去。
谢庭从梦中惊醒过来。
竟然梦到他们之间的初遇了。他聊无睡意，便起身喝了杯水。
推开窗，正是星光璀璨——一如七年前他们初见的那个夜晚，他十岁，她八岁。
其实，他也说不清他和君思云究竟是什么关系。亦敌亦友？非敌非友？明明是两个真实情绪鲜少外露的人却一言不合就能争吵得天昏地暗，明明是两个九曲心肠待人疏离的人却不需和解就能恢复到毫无隔阂。
这些年来，他为七皇子出谋划策，却潜意识里从未打过她的主意。而这次她分明利用了自己，自己却还要在旁人面前为她开脱。
若是换成别人这么对他，早就被他不动声色地整死几百次了。连萧子宣每次要用他之前都得好好商量。可唯独她……
谢庭放下杯子，自嘲地笑。他总是这样固执地信任她，固执地相信她还是七年前屋顶上那个狡黠却坦荡的小丫头，那个眼底盛满星光的小丫头，那个叫嚣着要“补全你残缺的童年”的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