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庭院门口的絮语声，她把酒壶揣入怀中，手脚灵巧地攀上那棵缀满垂英的海棠。少时，一个身着宝蓝锦袍的少年背着手昂首阔步踱进来，四下张望，露出疑惑之色。管家看错了吗？
春风拂面，弥漫着馥郁的酒香。他顺着气味抬头，绷着严肃神色道：“思云，下来。”她打量着他少年老成的神色，捂着嘴咯咯笑。茂密的树叶间一阵响动，一个身着暗纹繁复的梨白襦裙长相玉雪可爱的女孩轻巧落到地上，却无端糟蹋了纷纷落下的浅粉花瓣。
“哥哥，不过是桃花酿罢了，不醉人的。”她嬉皮笑脸。
少年稚嫩的脸显出不赞同的神色，雁翎似的眉敛起，竟有几分威严，“小孩子饮什么酒！”
她却忽然落下泪来，“不然我如何见到哥哥？”
话音未落，又莫名下起雨，不似春雨连绵如丝，却暴戾地砸在地上溅起水花。满树垂丝海棠春睡初醒般娇弱无力，被雨水冲刷下来。似乎有落不完的海棠，越来越多的粉红花瓣淹没了整个天地……
她醒了。
从床榻上直起身，地上静静躺着好几个或立或倒的酒坛。微亮的天光透过白纻，清醒的意识涌入脑中。今日是昭明元年二月十七；义父咳疾复发需进三次汤药；申时一刻需亲迎京官；忘川赋尚未找到——半月前，她又一次去了苍山，把云家翻了个底朝天，只发现几个空空如也的暗格，依旧一无所获。不过，那么多年都等下来了，她不惧失败。
洗漱更衣，走出绘兰庭，新的一天正式开始。
在君家待了有些年头的仆人都知道，每年二月十六，小姐都会屏退所有下人，独自在绘兰庭待上一天，此时万万不能擅自闯入去触小姐的霉头。次日她离开时，便又一切如常。
埋头对了许久的账，眼中发涩，君思云便想忙里偷闲。直起身，都能听见关节活动的咔嗒声。
让磨墨的小丫头退出去，自抽屉中取出绘了几日的海棠春睡图，提笔蘸墨，安静地细细润色。她的动作很缓慢，时有停顿。沉香燃尽而不自知。
她又搁了笔。那笔若不添，那瓣花便混沌一片；若添了，原本的写意画便带了略重的匠气。她尚未纠结出个结果，习宫已敲门进来。
“小姐，这是为桓家准备的礼单，请过目。”
正月初五，皇后千秋节时，昭明帝赐婚汉阳长公主和国舅桓端暄，择三月初三成婚。汉阳长公主双十年华依然云英未嫁，自有一番曲折。萧子年及笄时被先帝许配给当年状元郎郭理。不料郭理丧母，因其守孝婚期拖延。大婚前日，郭理却又不幸坠马而亡。萧子年的婚事自此便搁置了，如今倒给了昭明帝一个机会。
君思云沉吟一会儿，提笔修改添加了几项，交给习宫准备。
习宫一边快步走出去，一边凝神阅着与他原本用颜体拟的明细截然不同的行书。秾纤间出，风骨洒落。常道字如其人，他暗自思忖，也许小姐并不像她看上去那样精明圆滑。
他是君府家生子，很小就被派到小姐身边。他试图回忆从前的小姐是怎样的，却发现太过久远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只隐约记得她自小便有许多古灵精怪的念头，连表少爷有时也制不住她……
他站定，猛地甩头，用力把这念头甩出去。小姐究竟是怎样的人，并不是他该想的。深吸一口气，疾步走出院落。
此时，书房里的君思云并不知习宫脑中如何千回百转，仍然兀自盯着面前的画卷。那瓣花到底该如何画呢？
午后小憩，忽然想起那位户部侍郎的来历。自襄国公谢安道乞骸骨，朝中格局有所变化。二月前，王家长女入宫，极受宠爱，一路突飞猛进，近日擢升为正二品昭仪，几与桓嫣分庭抗礼。或出于制衡之术，昭明帝有意压制王氏在前朝的势力，以免功臣寒心。比如，与君家秘密谈判这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就落到了王家长子的头上。
不过，昭明帝对王昭仪如此明目张胆的宠爱又有几分真假呢？帝王心术岂能轻易窥得。君思云懒得庸人自扰，兀自闭目养神。
------------------------------------------------------------------------------------
雨后初霁，春光烂漫。
王以知清俊的脸上笑容浅淡，眉毛淡如远山，眼尾微微挑起，不必转动自有流泻而出的优雅风致。透过近侍掀起的船帘，可见一艘小巧精致的画舫袅袅排水而来。
两船相接，一位鹅黄春衫的少女前来相迎。谈吐温雅，举止得体，不卑不亢，倒是不逊见惯的世家贵女。王以知暗暗比对着探查到的消息，面上却端出几分倨傲来，大步随她踏入船舱。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王以知不动声色地估计所见珍玩的价值，却见那少女停在一座百年前名家所绘的山居图屏风前，躬身道：“小姐。”
敢情里面那位才是正主儿。
“笛角，”屏风内传来慵懒疏淡的语声，乍听下竟有些莫名的熟悉，“王大人到了么？”
“已经到了。”
屏风后的人似乎直起身，“那还不请进来？”
“是。”
王以知似乎没注意到对方的下马威，神色不变，兀自随那鹅黄衣衫的侍女绕过屏风来到主厅。眼前那人微倚软榻，梨白深衣隐有贵气。肤白近雪，面庞精致，蛾眉淡扫，樱唇未点。他一时竟僵在那里。
君思云从容起身，率众人行礼。“民女参见大人。”
她温顺地低着头，看不见王以知的神色，却感受到他如有实质的惊异目光落在她身上。
时间有一刻的凝滞，而后那位官员虚扶起她，温声道：“免礼。”
二人双双入席，言笑寒暄。
王以知捧起茶盏，神色一顿。
苍山雪芽，他最喜欢的茶。
他原以为自己知己知彼定占上风，现在看来却未可知。
他抬头，对面的人笑意清浅、微有倦色。
她是有意为之，还是自己想多了？
下午的谈话毫无进展，两人都在互相试探。
身经百战的君思云很习惯这样谨慎的方式，更何况她清楚这趟差事对对方的意义。让她不适的是那位王大人带着别样思量的端详目光。她能感受到他试图掩藏的异样，可她对缘由毫无头绪。她厌恶这种感觉，如同百爪挠心。
然而晚膳时，招待王以知一行人的又是那个神色疏懒、眼含春雾的君家小姐。
经过七日拉锯，双方终于达成一致。朝廷调整部分税率政策，君家交还两条河道的漕运控制。对于内库来说肥得流油的一大财路，却是君思云眼中的烫手山芋。况且政策调整惠及的是举国上下大大小小的商家，她也乐得名利双收。
王以知临行前，毫无预兆地提出：“本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君小姐成全。”
君思云笑意嫣然，颔首道：“大人请讲。”
年轻的官员谦然拱手：“君小姐心思玲珑，本官欲与姑娘对弈。胜者可对负者提个私人要求。”
真熟悉的彩头。既是私人要求，便无恁多顾忌。君思云素来也是个好胜的，被勾起了心思，目中光华流转。“民女应下了。笛角，取棋来。”
“君小姐，”王以知狭长的眼微眯，抚了抚眼角，看上去竟有丝奸诈，“本官想比——盲棋。”
君思云难得笑容一滞，须臾又垂眼平静道：“无妨。可要让大人一子？”
“不必，”王以知神色中透出世家子惯有的矜贵来，并非之前刻意端出来的倨傲，而是胸有成竹的自信。“我执白子。”
“五路十三。”
“九路十一。”
“八路十一。”
“……七路十二。”
……
王以知左手把玩着腰牌，淡定从容。对面的君思云尽管神色如常，落子的速度却越来越慢。
“十二路七。”
“……十路……八。”
“小姐，”一旁摆棋的笛角手指顿住，抬头望着她家小姐犹疑道，“十路八已有白子。”
君思云垂眸，紧紧握拳的右手缓缓松开，掌心有几个清晰的月牙形红印。旋即她又抬头，笑得云淡风轻。“我认输。”
“既然如此，”王以知放开玉质腰牌，递出一封精致请柬，“三月初五，家父寿宴，还望君小姐拨冗参加。”
齐国公位居正一品尚书令，他的寿宴君思云本是没有资格列席的。看着王以知似有深意的目光，她恭敬地躬身，双手接过请柬：“幸甚，岂敢不从？”
回程上，王以知时常想起那位君小姐。初见的怔松后，才发现两人如此相像他却没有错认的原因。微卷褐发未上发油略有散乱。白皙脸庞未施铅粉自然通透。白色直裾不是飘逸轻柔的素雪罗而是暗纹繁复的梨花锦。最难错认的，便是无论她如何掩藏情绪眼底也敛不去的决绝和傲气。
他轻叹口气，却又不知自己在叹什么。索性低头翻来覆去地细阅手中华笺。
他疑心皇上想对世家动手，与二妹通信时隐晦地提及。
王念瑶却简单回道：“世家传承的是家学和风骨。”
一手温婉秀气的簪花小楷却一语道破其中机锋。
那些被扳倒的人，多是结交朋党、玩弄权术之辈。不臣之心圣人如何容得下？王家乃清流之首，只要适当示弱，以王家的名望和才干，想来皇上不会特意跟他们过不去。
这个庶妹，往日倒是小觑了。他念及此，猛地心下一惊。那样通透的人，哪里会不明白送她入宫包含了一家人怎样的私欲和偏心？从前和妹妹对她种种，她是否早已洞穿，只当在看猴戏？他不敢深想，只得安慰自己：念瑶向来淡漠无争，应当是不会怨怪的。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她总不会暗害了王家……
捏着信的手手心却不禁沁出冷汗，黏腻湿冷得难受。
“来人！”
他放下信札，唤人来净了手。盆中倒映的脸随水的晃动碎裂变形，却莫名让他放松下来。水的力量轻柔却不可抗拒，他细细洗净每个指缝，又用手巾一点点擦干水渍。他素来是极好洁的，这个过程令他安心。
他重新端坐在桌案前，把那封信埋到最底部。名目繁杂的信中有封浣花笺。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来，不舍得让它有丝毫褶皱翘起。摩挲着信纸，薄唇不禁扬起温柔明朗的弧度。
春风拂面，弥漫着馥郁的酒香。他顺着气味抬头，绷着严肃神色道：“思云，下来。”她打量着他少年老成的神色，捂着嘴咯咯笑。茂密的树叶间一阵响动，一个身着暗纹繁复的梨白襦裙长相玉雪可爱的女孩轻巧落到地上，却无端糟蹋了纷纷落下的浅粉花瓣。
“哥哥，不过是桃花酿罢了，不醉人的。”她嬉皮笑脸。
少年稚嫩的脸显出不赞同的神色，雁翎似的眉敛起，竟有几分威严，“小孩子饮什么酒！”
她却忽然落下泪来，“不然我如何见到哥哥？”
话音未落，又莫名下起雨，不似春雨连绵如丝，却暴戾地砸在地上溅起水花。满树垂丝海棠春睡初醒般娇弱无力，被雨水冲刷下来。似乎有落不完的海棠，越来越多的粉红花瓣淹没了整个天地……
她醒了。
从床榻上直起身，地上静静躺着好几个或立或倒的酒坛。微亮的天光透过白纻，清醒的意识涌入脑中。今日是昭明元年二月十七；义父咳疾复发需进三次汤药；申时一刻需亲迎京官；忘川赋尚未找到——半月前，她又一次去了苍山，把云家翻了个底朝天，只发现几个空空如也的暗格，依旧一无所获。不过，那么多年都等下来了，她不惧失败。
洗漱更衣，走出绘兰庭，新的一天正式开始。
在君家待了有些年头的仆人都知道，每年二月十六，小姐都会屏退所有下人，独自在绘兰庭待上一天，此时万万不能擅自闯入去触小姐的霉头。次日她离开时，便又一切如常。
埋头对了许久的账，眼中发涩，君思云便想忙里偷闲。直起身，都能听见关节活动的咔嗒声。
让磨墨的小丫头退出去，自抽屉中取出绘了几日的海棠春睡图，提笔蘸墨，安静地细细润色。她的动作很缓慢，时有停顿。沉香燃尽而不自知。
她又搁了笔。那笔若不添，那瓣花便混沌一片；若添了，原本的写意画便带了略重的匠气。她尚未纠结出个结果，习宫已敲门进来。
“小姐，这是为桓家准备的礼单，请过目。”
正月初五，皇后千秋节时，昭明帝赐婚汉阳长公主和国舅桓端暄，择三月初三成婚。汉阳长公主双十年华依然云英未嫁，自有一番曲折。萧子年及笄时被先帝许配给当年状元郎郭理。不料郭理丧母，因其守孝婚期拖延。大婚前日，郭理却又不幸坠马而亡。萧子年的婚事自此便搁置了，如今倒给了昭明帝一个机会。
君思云沉吟一会儿，提笔修改添加了几项，交给习宫准备。
习宫一边快步走出去，一边凝神阅着与他原本用颜体拟的明细截然不同的行书。秾纤间出，风骨洒落。常道字如其人，他暗自思忖，也许小姐并不像她看上去那样精明圆滑。
他是君府家生子，很小就被派到小姐身边。他试图回忆从前的小姐是怎样的，却发现太过久远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只隐约记得她自小便有许多古灵精怪的念头，连表少爷有时也制不住她……
他站定，猛地甩头，用力把这念头甩出去。小姐究竟是怎样的人，并不是他该想的。深吸一口气，疾步走出院落。
此时，书房里的君思云并不知习宫脑中如何千回百转，仍然兀自盯着面前的画卷。那瓣花到底该如何画呢？
午后小憩，忽然想起那位户部侍郎的来历。自襄国公谢安道乞骸骨，朝中格局有所变化。二月前，王家长女入宫，极受宠爱，一路突飞猛进，近日擢升为正二品昭仪，几与桓嫣分庭抗礼。或出于制衡之术，昭明帝有意压制王氏在前朝的势力，以免功臣寒心。比如，与君家秘密谈判这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就落到了王家长子的头上。
不过，昭明帝对王昭仪如此明目张胆的宠爱又有几分真假呢？帝王心术岂能轻易窥得。君思云懒得庸人自扰，兀自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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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初霁，春光烂漫。
王以知清俊的脸上笑容浅淡，眉毛淡如远山，眼尾微微挑起，不必转动自有流泻而出的优雅风致。透过近侍掀起的船帘，可见一艘小巧精致的画舫袅袅排水而来。
两船相接，一位鹅黄春衫的少女前来相迎。谈吐温雅，举止得体，不卑不亢，倒是不逊见惯的世家贵女。王以知暗暗比对着探查到的消息，面上却端出几分倨傲来，大步随她踏入船舱。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王以知不动声色地估计所见珍玩的价值，却见那少女停在一座百年前名家所绘的山居图屏风前，躬身道：“小姐。”
敢情里面那位才是正主儿。
“笛角，”屏风内传来慵懒疏淡的语声，乍听下竟有些莫名的熟悉，“王大人到了么？”
“已经到了。”
屏风后的人似乎直起身，“那还不请进来？”
“是。”
王以知似乎没注意到对方的下马威，神色不变，兀自随那鹅黄衣衫的侍女绕过屏风来到主厅。眼前那人微倚软榻，梨白深衣隐有贵气。肤白近雪，面庞精致，蛾眉淡扫，樱唇未点。他一时竟僵在那里。
君思云从容起身，率众人行礼。“民女参见大人。”
她温顺地低着头，看不见王以知的神色，却感受到他如有实质的惊异目光落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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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双双入席，言笑寒暄。
王以知捧起茶盏，神色一顿。
苍山雪芽，他最喜欢的茶。
他原以为自己知己知彼定占上风，现在看来却未可知。
他抬头，对面的人笑意清浅、微有倦色。
她是有意为之，还是自己想多了？
下午的谈话毫无进展，两人都在互相试探。
身经百战的君思云很习惯这样谨慎的方式，更何况她清楚这趟差事对对方的意义。让她不适的是那位王大人带着别样思量的端详目光。她能感受到他试图掩藏的异样，可她对缘由毫无头绪。她厌恶这种感觉，如同百爪挠心。
然而晚膳时，招待王以知一行人的又是那个神色疏懒、眼含春雾的君家小姐。
经过七日拉锯，双方终于达成一致。朝廷调整部分税率政策，君家交还两条河道的漕运控制。对于内库来说肥得流油的一大财路，却是君思云眼中的烫手山芋。况且政策调整惠及的是举国上下大大小小的商家，她也乐得名利双收。
王以知临行前，毫无预兆地提出：“本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君小姐成全。”
君思云笑意嫣然，颔首道：“大人请讲。”
年轻的官员谦然拱手：“君小姐心思玲珑，本官欲与姑娘对弈。胜者可对负者提个私人要求。”
真熟悉的彩头。既是私人要求，便无恁多顾忌。君思云素来也是个好胜的，被勾起了心思，目中光华流转。“民女应下了。笛角，取棋来。”
“君小姐，”王以知狭长的眼微眯，抚了抚眼角，看上去竟有丝奸诈，“本官想比——盲棋。”
君思云难得笑容一滞，须臾又垂眼平静道：“无妨。可要让大人一子？”
“不必，”王以知神色中透出世家子惯有的矜贵来，并非之前刻意端出来的倨傲，而是胸有成竹的自信。“我执白子。”
“五路十三。”
“九路十一。”
“八路十一。”
“……七路十二。”
……
王以知左手把玩着腰牌，淡定从容。对面的君思云尽管神色如常，落子的速度却越来越慢。
“十二路七。”
“……十路……八。”
“小姐，”一旁摆棋的笛角手指顿住，抬头望着她家小姐犹疑道，“十路八已有白子。”
君思云垂眸，紧紧握拳的右手缓缓松开，掌心有几个清晰的月牙形红印。旋即她又抬头，笑得云淡风轻。“我认输。”
“既然如此，”王以知放开玉质腰牌，递出一封精致请柬，“三月初五，家父寿宴，还望君小姐拨冗参加。”
齐国公位居正一品尚书令，他的寿宴君思云本是没有资格列席的。看着王以知似有深意的目光，她恭敬地躬身，双手接过请柬：“幸甚，岂敢不从？”
回程上，王以知时常想起那位君小姐。初见的怔松后，才发现两人如此相像他却没有错认的原因。微卷褐发未上发油略有散乱。白皙脸庞未施铅粉自然通透。白色直裾不是飘逸轻柔的素雪罗而是暗纹繁复的梨花锦。最难错认的，便是无论她如何掩藏情绪眼底也敛不去的决绝和傲气。
他轻叹口气，却又不知自己在叹什么。索性低头翻来覆去地细阅手中华笺。
他疑心皇上想对世家动手，与二妹通信时隐晦地提及。
王念瑶却简单回道：“世家传承的是家学和风骨。”
一手温婉秀气的簪花小楷却一语道破其中机锋。
那些被扳倒的人，多是结交朋党、玩弄权术之辈。不臣之心圣人如何容得下？王家乃清流之首，只要适当示弱，以王家的名望和才干，想来皇上不会特意跟他们过不去。
这个庶妹，往日倒是小觑了。他念及此，猛地心下一惊。那样通透的人，哪里会不明白送她入宫包含了一家人怎样的私欲和偏心？从前和妹妹对她种种，她是否早已洞穿，只当在看猴戏？他不敢深想，只得安慰自己：念瑶向来淡漠无争，应当是不会怨怪的。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她总不会暗害了王家……
捏着信的手手心却不禁沁出冷汗，黏腻湿冷得难受。
“来人！”
他放下信札，唤人来净了手。盆中倒映的脸随水的晃动碎裂变形，却莫名让他放松下来。水的力量轻柔却不可抗拒，他细细洗净每个指缝，又用手巾一点点擦干水渍。他素来是极好洁的，这个过程令他安心。
他重新端坐在桌案前，把那封信埋到最底部。名目繁杂的信中有封浣花笺。他小心翼翼地抽出来，不舍得让它有丝毫褶皱翘起。摩挲着信纸，薄唇不禁扬起温柔明朗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