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下嫁，十里红妆。
今日，朱雀大街张灯结彩。靖国公府门前摆了一整日的流水宴，与民同庆。
君思云成功在宴席开始之前溜进后院。花园里灯火阑珊的一处，桓远蟒袍玉带，正在那里赏花，褪去了往日的老成肃杀，令她眼前一亮。张扬的正红偏偏被他穿出渊渟岳峙的温润端方，完全看不出他是个驰骋沙场的武将。
君思云停下如飞的脚步，笑嘻嘻地鞠躬，拱手戏言：“君某恭祝国公爷与殿下琴瑟和谐，百年好合。”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头顶上桓远无奈却配合的叫起声。君思云疑惑地微微抬起头，却撞上桓远定定盯着她的目光。她直起身，唤道：“端暄兄……”
桓远却大步流星地从她身侧擦过，自顾自往前院去了。
君思云莫名其妙。桓远只有暴怒的时候才会失态至此，可她压根没惹他啊！也许桓远气的是旁的事？可他也不是会迁怒的人啊！
她低头蹙眉苦思冥想之际，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她转身，却看到桓跃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疑窦更深，忙问：“发生什么事了？大喜之日你们都这副模样？”
“你为什么不追上去？”
“什么？”
桓跃却挤出一个古怪的笑，“是我想岔了。你怎么可能追上去？你从来都是跑在最前头，等着别人追上你。”说罢，竟也像桓远方才一样，目不斜视地从她身侧擦过去。
饶是君思云也恼了，转头叫道：“今天你们到底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阴阳怪气的。桓二公子，小的愚钝，还请您指教，我可有哪里对不住两位了？”
桓跃脚步一顿，又继续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婚宴上，君思云只能和一些低品级官员的家眷坐在一桌。若不是她真心把桓远一家当朋友，哪里会来坐几个时辰听她们谈家长里短的琐事？可却毫无缘由地被桓家兄弟这么对待，她觉得自己一番真心被人拽出来丢到雪地里糟践一般。看来没有必要参加宴席了。既然贺礼贺信都已带到，还亲口祝贺过了，心意也算到了。
春寒料峭，她猛地打了个寒噤，伸手裹紧了披风，又很快做出了雪妖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身形轻盈迅疾，又对桓府布局了如指掌，四下忙碌的仆人完全没有人注意到有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婚房。
君思云向来对自己的耐心极为自信，可听着前院热闹的声响，她竟然觉得时间过得实在太慢，转念又暗恨自己耳力太好。
终于等到喧天的喜乐声靠近，她一闪身，藏在角落的暗影里。
她听到好多人涌进了房间，听到了地上各种喜果外壳碎裂的声音，听到了喜娘滔滔不绝的祈福颂吉。
然后，响起了一个轻柔却不容抗拒的声音：“诸位辛苦了，先退下吧。”
众人面面相觑，想说这于礼不合，却又没人敢当这出头鸟，终是慢吞吞地出去了，只留下两个大宫女侍候。
一个机灵些的忙问：“殿下，可要奴婢去端一碗燕窝来？”
“等新郎入了洞房，才能吃喝。”盖巾下的语声依然轻柔，却带了几分讥诮，“放心，这本宫还受得住。”
那宫女忙噤了声，不敢再自作聪明。
屋里异常寂静，大红花烛蜡油滴落之声清晰可闻。
约莫过了一炷香，君思云毫无预兆地出手如电，两个大宫女连惊呼都没发出来就软软倒在了地上。又抬手点了萧子年的哑穴。桓府的院落颇为宽阔，众人老老实实守在外面，根本不知道里面陡生的变故。
萧子年衣袖外的手瞬间握紧，又即刻松开。
君思云温声道：“殿下莫慌，两人只是睡过去了，待我问完问题之后自会醒来。”
萧子年轻轻颔首，君思云便解了穴。
“雪妖？”她的声音淡定从容，竟还有柔和的笑意。
君思云远山眉微挑，“殿下果然敏慧。”
萧子年微微抬头，“姑娘可是要问本宫忘川赋之事？你当知道，先帝并未找到。那些死士也早已不在了。”
在狐狸面前自称“我”，在本小姐面前便端起架子来了，区别对待啊区别对待。君思云心中腹诽，语气却不变：“敢问先帝在云家可有收获？”
萧子年极为配合，“找到了一封云家先祖留下的家信，要求云家当世代与蜀中唐家、晔阳杨家交好。此外并无所获。”
君思云皱眉，云家所藏不应该是封信。但有线索总是好的。“信今安在？”
“汉广殿正殿西侧黄花梨书架第二层的暗格里。”萧子年毫不犹豫地报出来，“本宫相信依姑娘的能力是拿得到的。”话外之意便是不想她再来叨扰了。
“多谢殿下。”君思云莞尔一笑，“殿下的两位宫女很快便能醒转，相信依殿下的能力是能安抚好的。”
说罢，光明正大地推开房门走出去。
晚风吹进来，萧子年瑟缩了一下，凤冠霞帔被吹起一角。门外已经空无一人，房门却自动缓缓无声合上。
子夜，皇城陷入静寂。
君思云翻过多道高墙，潜入内宫。她身上的白衣在暗夜里极其显眼，可是没有侍卫注意到从头顶飞越的一道白电。她从月白广袖里掏出从谢庭那里讨来的地图，比对着布局。还是站在高处看得清楚。若是在地面上走，她准会被复杂的宫殿回廊绕晕。
皇上把汉广殿给嫡姐留着，偌大的宫室空置着，只派了宫女打理。
深夜，正殿里自然没有人。君思云一面注意下面昏昏欲睡的守夜宫女的动静，一面轻手轻脚地搬开殿顶的瓦片，直到露出一个一尺多宽的洞。她闭眼运气，把身体缩到足以把自己塞进去。无声落到地上，伴随着咔嗒声，骨头又回到原位。她从师父那里学到了许多古怪的功夫。音攻是其一，这缩骨功亦是。
她径直走向西侧那个黄花梨书架，把所有书卷搬空。前些日子，她常常独自琢磨唐茗画的璇玑图，也算略通皮毛。以她的水平，不能把机关摸出来，只能一寸一寸敲过去，却没发现任何端倪。她收回发痛的手，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书架，忽然心里一动，把第二层和第三层之间的木板拆了下来，果然看到背后黑乎乎的暗格。她把手伸进去摸了许久，终于摸到一张薄脆的纸，她不禁喜形于色，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拖出来。看内容，确实是萧子年所说的信件。她忙妥帖藏好。右手沾了暗格里的灰，很难受。君思云去找水净了手，才回来把木板装回去，再把书按原本的顺序放回去。又再次用缩骨功从屋顶钻了出去，把瓦片一块块盖好，才算大功告成。若是哪里没有恢复原样，她总会浑身不舒服。
她照着地图在宫墙上穿梭。经过皇后所居的椒房殿，停住了脚步。她深深俯视着幽深寂静的宫室。许久，还是纵身一跃，潜入了正殿的寝室。
守夜的宫女已经睡着，桓嫣却还望着明黄的帐顶上挂着的银熏球难以入眠。
所以，床边立了一个人的时候，她立刻就发现，抓着被子蹭地直起身。借着月光看清那人的模样之后，她没有放下戒备，反而更加往床榻内侧缩了一下。
“嫣儿，你也要这样吗？”久违的清冷声音伴着令她安心的竹香荡荡悠悠地飘过来。
“思思！”她猛地扑过去抱住床前人。黑暗里感官比平时灵敏许多，她明显感到对方僵硬的身体在触到她的一刻柔软下来，疲惫的神色被点亮，然而在肩膀上的衣料被点湿的瞬间又皱起了眉。
“嫣儿，你怎么了？遭欺负了？”
“哼，”听到君思云的关切，桓嫣一边抹眼泪，一边忍不住笑出来，“谁能欺负我？”
是啊，没人能欺负她，是她自作自受。滚烫的眼泪再次决堤。
她又哭又笑，眼泪鼻涕都抹到君思云衣服上，君思云竟也没有推开她，仍然温柔地轻拍着她，不再催她说出缘由。
桓嫣难得有机会这样宣泄，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开口时仍带着浓重的鼻音：“其实就是看不惯宫里那些莺莺燕燕罢了。”
“皇上可敬重你？”
“自然。”桓嫣点头，“毕竟我是他发妻。”
“明白这点就好，那些莺莺燕燕再如何争宠，也只是妾。”君思云柔声道，手掌依然轻轻安抚着她，“你才是皇上嫡妻。只有你能与他并肩而立。她们再如何张狂，也不得骑到你头上。”
“这我都明白，可我控制不住……”桓嫣泪眼婆娑地看着她，“我一看到他和别的女子在一起我就难受，就心口发疼……”
君思云正色道：“你在选择嫁给他之前就应该做好准备。”
“我早知他定非池中物，我以为我做好准备了，可是，可是……”她又哽咽起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
君思云不懂，她只能用轻拍桓嫣的背来安抚她。
“对了，”桓嫣突然想起来，“你怎么没宿在国公府里？”
君思云在华安是有宅子的，可是这几年每次来多是借宿在桓府。
“也不知那两人是中了哪门子邪。”君思云想起来就气，“今日公主下嫁，我去道贺，一个两个都阴阳怪气的，莫名其妙……”
“那个，”桓嫣仔细地观察着她的神色，“你不知道？”
“什么？”
“算了，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她见君思云还想问，便道，“过些日子，二哥冷静下来，你再去找他就好了。”
君思云也不好逼她，只得压下心中疑虑。听来应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改日再去问桓跃吧。
“嫣儿，那你尽快歇息吧，我走了……”
“等等！”桓嫣却叫住她，“有件事我想你应当知道，或许与你身世有关。”
“王昭仪和你长得极像。”
碎片被串连起来，她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嫣儿，多谢。”
三月初四，襄国公府丝毫不见春日午后的闲适静好。
皮鞭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清晰可闻。两个跪着的而立之人瑟瑟发抖头垂得不能再低，厅堂中央被打的年轻人反倒面无表情。
“不肖子孙！不知上进！”坐在太师椅上的谢安道看到谢庭神色丝毫没有松动，气得把手边的名贵瓷器一股脑扫到地上。跪着的两个侄子本能地躲闪了一下，还是不敢躲开飞溅的锋利碎片。
谢安道年前致仕，实则是给族中子弟让路。可是直到现在，低品级的两个侄子和长孙仕途上都未再进一步。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那两个侄子在其位不谋其事，闯了几次祸，却没立下任何功绩，别说没有提拔，没有贬黜已是给了谢安道很大脸面了。这个孙子却更过分，竟是自己心甘情愿待在翰林院整理经史子集，几次被暗示可转入六部时竟都婉拒了！铁了心想进大理寺有何用？朝廷职位还由着他挑不成！
谢庭听见祖父的骂声，昂起头，回应却是一声冷哼：“国公爷莫非指望我像先父那样逼自己去做不想做的事？到头来却连死都不得安宁！”
“你！”谢安道怒得说不出话，猛地咳嗽起来。一旁的世子谢成玄忙给他递茶。谢安道的杯子被砸碎了，谢成玄就另外拿了茶杯来。他一边为谢安道顺气，一边呵斥谢庭：“你怎可说如此诛心之语？大哥的葬礼上，你当记得我们是怎样哀悼他的，甚至因为王家不敬当众和他们闹起来！”
“呵，气倒老齐国公是为了掌控中书省罢！你们明知父亲是被谋害的！”明明他还趴着被鞭子抽，那冷厉的眼神却令人不寒而栗。“三叔，你被封世子那夜，不是还与三婶说：‘大哥死得好！’吗？”
谢成玄愣住，他和妻子床第之间的私话怎会被这小崽子知道？他在众人面前塑造的宽厚孝悌形象毁于一旦。
谢庭对家里这些藏污纳垢心知肚明。这次是要彻底撕破脸了，他也不顾忌把这些龌龊抖出来。
谢成玄也很快反应过来，一脸郁愤地指着谢庭怒斥：“你竟然污蔑长辈！我对大哥一向尊敬，那里说得出那种话来？你真是……愧为谢家子孙！”只要国公爷站在他这边，无论他的谎言多么拙劣，别人也只得认账。
谢庭也不想忍了，一脚踹开行家法的下人。他缓缓站起身，一边整理衣衫，一边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谢安道，吐出真正的诛心之语：“非也，我耻为谢家子孙。”
一片哗然。
“既然如此，”谢安道面无表情地发话，其他人立即安静，“我谢家再无谢庭此人。阿玄，将他从族谱上除名，从族中另外过继子嗣到你大哥名下。”谢成玄忙躬身应是。
“固所愿耳。”谢庭却笑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走出去。庶叔谢成延、堂弟谢席等人本想奚落他一番，看到他脸上似春风拂面的笑容却不知怎的后退了一步。
他去的方向是祠堂。
他之前挨打挨骂，是因为谢家的养育之恩。不过如今也算还清了。可是，他欠父母的，这辈子是还不清了。
他推开吱呀呀的古旧木门，步入昏暗的祠堂。
谢成元和谢顾氏的牌位在最后。
谢庭双膝跪下，地砖坚硬冰冷。
一叩，谢母亲十月怀胎之苦。
二叩，谢父亲七年教养之恩。
三叩……
他久久伏在地上。
这是他最后一次以儿子的身份叩拜父母。
今日以后，他再没有这个资格。
三叩，惟愿来生，不肖子得以侍奉膝下。
走出襄国公府，朱红大门在身后合上。
谢庭一动不动地站在台阶上。
终于得偿所愿，却没有喜悦没有释然。
只有无尽的茫然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几要将他淹没。
朱雀大街人来人往，好奇带着臆测的目光落在一身狼狈的他身上。
一辆疾驰而来的精致低调的马车突然停在面前，一个人影从车厢里窜出来，不由分说地拽住他手腕要把他拖进车里去，在注意到他的伤时，却又停下来。
“哎呀狐狸，你怎么搞得这么脏？跟我走，换身衣服然后再陪本小姐去玩。”
当谢庭换过衣服上过药，跟在君思云身后走进华安最大的赌坊时，一边打量着内部奢靡的装潢，一边似笑非笑地说：“看来君小姐不是良民啊。”
君思云白了他一眼。看在某人今天比较凄惨的份上，本小姐不和他计较。她衣袖轻轻动了动，背对着谢庭晃了晃一块洁白无瑕的玉牌，柜台后面的人点头示意。
君思云回头对还在东张西望的谢庭发号施令：“今天你没有上顶楼就别想出去。”
这个赌场共有四层楼，越往上赌局的赌注的下限就越高。谢庭摊手，“君小姐，我是净身出户的。”
君思云控制住自己没有再白他一眼，把一两银子抛到他手上，道：“本小姐相信你的能力。”
谢庭站在顶楼唯一的桌前时，忍不住问身后倚在软榻上啃凤梨酥的人：“你不来吗？”
那人气势十足地摇了摇食指，“本小姐就喜欢看别人玩。”
谢庭从一楼一路上来，十局九赢，猜到了些端倪。他想说自己其实并没有伤心，可是看到她装作满不在乎地关心他，就恶劣地舍不得说。
最后赌完一局，他停了手。
“天色已晚。”
走进春水阁常年预留连王侯将相都订不到的雅间时，谢庭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刚从君家得来的钱马上就回到君家腰包里了。
他故作感慨地暗叹口气，真是奸商本色。
夜色如墨，月光惨淡，适合借酒浇愁。
二十年窖藏烈极。谢庭一开始还神色如常，后来便逐渐呱噪起来，摇头晃脑地吟诗。大手拍开第五坛酒的封泥时，连“醉卧沙场君莫笑”都念出来了。
这人看来是喝多了。他今日受的刺激不小，失态些可以理解。君思云心里仍有一点狐疑，这只狐狸真的会随便醉倒在人前吗？
谢庭半个身子匍匐在案上，突然伸手拽住君思云的衣袖。君思云一惊，手本能地缩了一下，却没挣开，想了想又不动了。本小姐宽宏大量，不和醉汉计较。
谢庭凝视着她。他人喝多了常是醉眼朦胧，他的眼神却是比往常清澈许多，直勾勾地仿佛要看进她眼底，君思云不适地调整了下坐姿。
“如果有一天，”难熬的沉默后，他终于慢慢开口，“我身无分文，你会养我吗？”
君思云愣神，随即大力拍着他的右肩豪气万千地笑道：“哈哈！本小姐这么讲义气的人，当然会慷慨解囊。”
这人是真醉了，否则怎么会问出如此掉价却符合狐狸本性的问题？不过，她才不信这只狐狸真会让自己沦落到那个地步。
“走啦走啦。”君思云看他这样子也不能再喝了，把听到她的回答后就兀自傻笑的人拉起来，岂料对方竟然站都站不稳，把身上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君思云咬牙，恶狠狠地指着烂醉如泥的人，“今天你心情不好，本小姐就忍了。”
她慢吞吞地扶着他往外挪，半点没想到叫人帮忙，殊不知肩上那只狐狸已然笑开了花。
君思云不是落井下石的人，却是个极不喜欢麻烦的人。她的回答足以让他心花怒放。
月光映在地上，柔和的白光向前延伸出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谢庭满足地闭上眼睛。
君思云停在自家马车前，“成伯，久等了。”
“小姐。”成伯忙上前搀过谢庭，把他安置在车厢里，小心不压到他的伤处。
“多谢。”君思云也跟着上了车。
“驾！”成伯一挥马鞭，马车行进。
马车轧过街道，发出马蹄声和车轮声。
车内两个原本千杯不倒的人却都闭目不语。
异样的寂静，异样的安心。
仿佛，那一刻即是一辈子的模样。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今日，朱雀大街张灯结彩。靖国公府门前摆了一整日的流水宴，与民同庆。
君思云成功在宴席开始之前溜进后院。花园里灯火阑珊的一处，桓远蟒袍玉带，正在那里赏花，褪去了往日的老成肃杀，令她眼前一亮。张扬的正红偏偏被他穿出渊渟岳峙的温润端方，完全看不出他是个驰骋沙场的武将。
君思云停下如飞的脚步，笑嘻嘻地鞠躬，拱手戏言：“君某恭祝国公爷与殿下琴瑟和谐，百年好合。”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头顶上桓远无奈却配合的叫起声。君思云疑惑地微微抬起头，却撞上桓远定定盯着她的目光。她直起身，唤道：“端暄兄……”
桓远却大步流星地从她身侧擦过，自顾自往前院去了。
君思云莫名其妙。桓远只有暴怒的时候才会失态至此，可她压根没惹他啊！也许桓远气的是旁的事？可他也不是会迁怒的人啊！
她低头蹙眉苦思冥想之际，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她转身，却看到桓跃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疑窦更深，忙问：“发生什么事了？大喜之日你们都这副模样？”
“你为什么不追上去？”
“什么？”
桓跃却挤出一个古怪的笑，“是我想岔了。你怎么可能追上去？你从来都是跑在最前头，等着别人追上你。”说罢，竟也像桓远方才一样，目不斜视地从她身侧擦过去。
饶是君思云也恼了，转头叫道：“今天你们到底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阴阳怪气的。桓二公子，小的愚钝，还请您指教，我可有哪里对不住两位了？”
桓跃脚步一顿，又继续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婚宴上，君思云只能和一些低品级官员的家眷坐在一桌。若不是她真心把桓远一家当朋友，哪里会来坐几个时辰听她们谈家长里短的琐事？可却毫无缘由地被桓家兄弟这么对待，她觉得自己一番真心被人拽出来丢到雪地里糟践一般。看来没有必要参加宴席了。既然贺礼贺信都已带到，还亲口祝贺过了，心意也算到了。
春寒料峭，她猛地打了个寒噤，伸手裹紧了披风，又很快做出了雪妖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身形轻盈迅疾，又对桓府布局了如指掌，四下忙碌的仆人完全没有人注意到有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婚房。
君思云向来对自己的耐心极为自信，可听着前院热闹的声响，她竟然觉得时间过得实在太慢，转念又暗恨自己耳力太好。
终于等到喧天的喜乐声靠近，她一闪身，藏在角落的暗影里。
她听到好多人涌进了房间，听到了地上各种喜果外壳碎裂的声音，听到了喜娘滔滔不绝的祈福颂吉。
然后，响起了一个轻柔却不容抗拒的声音：“诸位辛苦了，先退下吧。”
众人面面相觑，想说这于礼不合，却又没人敢当这出头鸟，终是慢吞吞地出去了，只留下两个大宫女侍候。
一个机灵些的忙问：“殿下，可要奴婢去端一碗燕窝来？”
“等新郎入了洞房，才能吃喝。”盖巾下的语声依然轻柔，却带了几分讥诮，“放心，这本宫还受得住。”
那宫女忙噤了声，不敢再自作聪明。
屋里异常寂静，大红花烛蜡油滴落之声清晰可闻。
约莫过了一炷香，君思云毫无预兆地出手如电，两个大宫女连惊呼都没发出来就软软倒在了地上。又抬手点了萧子年的哑穴。桓府的院落颇为宽阔，众人老老实实守在外面，根本不知道里面陡生的变故。
萧子年衣袖外的手瞬间握紧，又即刻松开。
君思云温声道：“殿下莫慌，两人只是睡过去了，待我问完问题之后自会醒来。”
萧子年轻轻颔首，君思云便解了穴。
“雪妖？”她的声音淡定从容，竟还有柔和的笑意。
君思云远山眉微挑，“殿下果然敏慧。”
萧子年微微抬头，“姑娘可是要问本宫忘川赋之事？你当知道，先帝并未找到。那些死士也早已不在了。”
在狐狸面前自称“我”，在本小姐面前便端起架子来了，区别对待啊区别对待。君思云心中腹诽，语气却不变：“敢问先帝在云家可有收获？”
萧子年极为配合，“找到了一封云家先祖留下的家信，要求云家当世代与蜀中唐家、晔阳杨家交好。此外并无所获。”
君思云皱眉，云家所藏不应该是封信。但有线索总是好的。“信今安在？”
“汉广殿正殿西侧黄花梨书架第二层的暗格里。”萧子年毫不犹豫地报出来，“本宫相信依姑娘的能力是拿得到的。”话外之意便是不想她再来叨扰了。
“多谢殿下。”君思云莞尔一笑，“殿下的两位宫女很快便能醒转，相信依殿下的能力是能安抚好的。”
说罢，光明正大地推开房门走出去。
晚风吹进来，萧子年瑟缩了一下，凤冠霞帔被吹起一角。门外已经空无一人，房门却自动缓缓无声合上。
子夜，皇城陷入静寂。
君思云翻过多道高墙，潜入内宫。她身上的白衣在暗夜里极其显眼，可是没有侍卫注意到从头顶飞越的一道白电。她从月白广袖里掏出从谢庭那里讨来的地图，比对着布局。还是站在高处看得清楚。若是在地面上走，她准会被复杂的宫殿回廊绕晕。
皇上把汉广殿给嫡姐留着，偌大的宫室空置着，只派了宫女打理。
深夜，正殿里自然没有人。君思云一面注意下面昏昏欲睡的守夜宫女的动静，一面轻手轻脚地搬开殿顶的瓦片，直到露出一个一尺多宽的洞。她闭眼运气，把身体缩到足以把自己塞进去。无声落到地上，伴随着咔嗒声，骨头又回到原位。她从师父那里学到了许多古怪的功夫。音攻是其一，这缩骨功亦是。
她径直走向西侧那个黄花梨书架，把所有书卷搬空。前些日子，她常常独自琢磨唐茗画的璇玑图，也算略通皮毛。以她的水平，不能把机关摸出来，只能一寸一寸敲过去，却没发现任何端倪。她收回发痛的手，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书架，忽然心里一动，把第二层和第三层之间的木板拆了下来，果然看到背后黑乎乎的暗格。她把手伸进去摸了许久，终于摸到一张薄脆的纸，她不禁喜形于色，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拖出来。看内容，确实是萧子年所说的信件。她忙妥帖藏好。右手沾了暗格里的灰，很难受。君思云去找水净了手，才回来把木板装回去，再把书按原本的顺序放回去。又再次用缩骨功从屋顶钻了出去，把瓦片一块块盖好，才算大功告成。若是哪里没有恢复原样，她总会浑身不舒服。
她照着地图在宫墙上穿梭。经过皇后所居的椒房殿，停住了脚步。她深深俯视着幽深寂静的宫室。许久，还是纵身一跃，潜入了正殿的寝室。
守夜的宫女已经睡着，桓嫣却还望着明黄的帐顶上挂着的银熏球难以入眠。
所以，床边立了一个人的时候，她立刻就发现，抓着被子蹭地直起身。借着月光看清那人的模样之后，她没有放下戒备，反而更加往床榻内侧缩了一下。
“嫣儿，你也要这样吗？”久违的清冷声音伴着令她安心的竹香荡荡悠悠地飘过来。
“思思！”她猛地扑过去抱住床前人。黑暗里感官比平时灵敏许多，她明显感到对方僵硬的身体在触到她的一刻柔软下来，疲惫的神色被点亮，然而在肩膀上的衣料被点湿的瞬间又皱起了眉。
“嫣儿，你怎么了？遭欺负了？”
“哼，”听到君思云的关切，桓嫣一边抹眼泪，一边忍不住笑出来，“谁能欺负我？”
是啊，没人能欺负她，是她自作自受。滚烫的眼泪再次决堤。
她又哭又笑，眼泪鼻涕都抹到君思云衣服上，君思云竟也没有推开她，仍然温柔地轻拍着她，不再催她说出缘由。
桓嫣难得有机会这样宣泄，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开口时仍带着浓重的鼻音：“其实就是看不惯宫里那些莺莺燕燕罢了。”
“皇上可敬重你？”
“自然。”桓嫣点头，“毕竟我是他发妻。”
“明白这点就好，那些莺莺燕燕再如何争宠，也只是妾。”君思云柔声道，手掌依然轻轻安抚着她，“你才是皇上嫡妻。只有你能与他并肩而立。她们再如何张狂，也不得骑到你头上。”
“这我都明白，可我控制不住……”桓嫣泪眼婆娑地看着她，“我一看到他和别的女子在一起我就难受，就心口发疼……”
君思云正色道：“你在选择嫁给他之前就应该做好准备。”
“我早知他定非池中物，我以为我做好准备了，可是，可是……”她又哽咽起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
君思云不懂，她只能用轻拍桓嫣的背来安抚她。
“对了，”桓嫣突然想起来，“你怎么没宿在国公府里？”
君思云在华安是有宅子的，可是这几年每次来多是借宿在桓府。
“也不知那两人是中了哪门子邪。”君思云想起来就气，“今日公主下嫁，我去道贺，一个两个都阴阳怪气的，莫名其妙……”
“那个，”桓嫣仔细地观察着她的神色，“你不知道？”
“什么？”
“算了，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她见君思云还想问，便道，“过些日子，二哥冷静下来，你再去找他就好了。”
君思云也不好逼她，只得压下心中疑虑。听来应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改日再去问桓跃吧。
“嫣儿，那你尽快歇息吧，我走了……”
“等等！”桓嫣却叫住她，“有件事我想你应当知道，或许与你身世有关。”
“王昭仪和你长得极像。”
碎片被串连起来，她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嫣儿，多谢。”
三月初四，襄国公府丝毫不见春日午后的闲适静好。
皮鞭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清晰可闻。两个跪着的而立之人瑟瑟发抖头垂得不能再低，厅堂中央被打的年轻人反倒面无表情。
“不肖子孙！不知上进！”坐在太师椅上的谢安道看到谢庭神色丝毫没有松动，气得把手边的名贵瓷器一股脑扫到地上。跪着的两个侄子本能地躲闪了一下，还是不敢躲开飞溅的锋利碎片。
谢安道年前致仕，实则是给族中子弟让路。可是直到现在，低品级的两个侄子和长孙仕途上都未再进一步。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那两个侄子在其位不谋其事，闯了几次祸，却没立下任何功绩，别说没有提拔，没有贬黜已是给了谢安道很大脸面了。这个孙子却更过分，竟是自己心甘情愿待在翰林院整理经史子集，几次被暗示可转入六部时竟都婉拒了！铁了心想进大理寺有何用？朝廷职位还由着他挑不成！
谢庭听见祖父的骂声，昂起头，回应却是一声冷哼：“国公爷莫非指望我像先父那样逼自己去做不想做的事？到头来却连死都不得安宁！”
“你！”谢安道怒得说不出话，猛地咳嗽起来。一旁的世子谢成玄忙给他递茶。谢安道的杯子被砸碎了，谢成玄就另外拿了茶杯来。他一边为谢安道顺气，一边呵斥谢庭：“你怎可说如此诛心之语？大哥的葬礼上，你当记得我们是怎样哀悼他的，甚至因为王家不敬当众和他们闹起来！”
“呵，气倒老齐国公是为了掌控中书省罢！你们明知父亲是被谋害的！”明明他还趴着被鞭子抽，那冷厉的眼神却令人不寒而栗。“三叔，你被封世子那夜，不是还与三婶说：‘大哥死得好！’吗？”
谢成玄愣住，他和妻子床第之间的私话怎会被这小崽子知道？他在众人面前塑造的宽厚孝悌形象毁于一旦。
谢庭对家里这些藏污纳垢心知肚明。这次是要彻底撕破脸了，他也不顾忌把这些龌龊抖出来。
谢成玄也很快反应过来，一脸郁愤地指着谢庭怒斥：“你竟然污蔑长辈！我对大哥一向尊敬，那里说得出那种话来？你真是……愧为谢家子孙！”只要国公爷站在他这边，无论他的谎言多么拙劣，别人也只得认账。
谢庭也不想忍了，一脚踹开行家法的下人。他缓缓站起身，一边整理衣衫，一边似笑非笑地注视着谢安道，吐出真正的诛心之语：“非也，我耻为谢家子孙。”
一片哗然。
“既然如此，”谢安道面无表情地发话，其他人立即安静，“我谢家再无谢庭此人。阿玄，将他从族谱上除名，从族中另外过继子嗣到你大哥名下。”谢成玄忙躬身应是。
“固所愿耳。”谢庭却笑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走出去。庶叔谢成延、堂弟谢席等人本想奚落他一番，看到他脸上似春风拂面的笑容却不知怎的后退了一步。
他去的方向是祠堂。
他之前挨打挨骂，是因为谢家的养育之恩。不过如今也算还清了。可是，他欠父母的，这辈子是还不清了。
他推开吱呀呀的古旧木门，步入昏暗的祠堂。
谢成元和谢顾氏的牌位在最后。
谢庭双膝跪下，地砖坚硬冰冷。
一叩，谢母亲十月怀胎之苦。
二叩，谢父亲七年教养之恩。
三叩……
他久久伏在地上。
这是他最后一次以儿子的身份叩拜父母。
今日以后，他再没有这个资格。
三叩，惟愿来生，不肖子得以侍奉膝下。
走出襄国公府，朱红大门在身后合上。
谢庭一动不动地站在台阶上。
终于得偿所愿，却没有喜悦没有释然。
只有无尽的茫然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几要将他淹没。
朱雀大街人来人往，好奇带着臆测的目光落在一身狼狈的他身上。
一辆疾驰而来的精致低调的马车突然停在面前，一个人影从车厢里窜出来，不由分说地拽住他手腕要把他拖进车里去，在注意到他的伤时，却又停下来。
“哎呀狐狸，你怎么搞得这么脏？跟我走，换身衣服然后再陪本小姐去玩。”
当谢庭换过衣服上过药，跟在君思云身后走进华安最大的赌坊时，一边打量着内部奢靡的装潢，一边似笑非笑地说：“看来君小姐不是良民啊。”
君思云白了他一眼。看在某人今天比较凄惨的份上，本小姐不和他计较。她衣袖轻轻动了动，背对着谢庭晃了晃一块洁白无瑕的玉牌，柜台后面的人点头示意。
君思云回头对还在东张西望的谢庭发号施令：“今天你没有上顶楼就别想出去。”
这个赌场共有四层楼，越往上赌局的赌注的下限就越高。谢庭摊手，“君小姐，我是净身出户的。”
君思云控制住自己没有再白他一眼，把一两银子抛到他手上，道：“本小姐相信你的能力。”
谢庭站在顶楼唯一的桌前时，忍不住问身后倚在软榻上啃凤梨酥的人：“你不来吗？”
那人气势十足地摇了摇食指，“本小姐就喜欢看别人玩。”
谢庭从一楼一路上来，十局九赢，猜到了些端倪。他想说自己其实并没有伤心，可是看到她装作满不在乎地关心他，就恶劣地舍不得说。
最后赌完一局，他停了手。
“天色已晚。”
走进春水阁常年预留连王侯将相都订不到的雅间时，谢庭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刚从君家得来的钱马上就回到君家腰包里了。
他故作感慨地暗叹口气，真是奸商本色。
夜色如墨，月光惨淡，适合借酒浇愁。
二十年窖藏烈极。谢庭一开始还神色如常，后来便逐渐呱噪起来，摇头晃脑地吟诗。大手拍开第五坛酒的封泥时，连“醉卧沙场君莫笑”都念出来了。
这人看来是喝多了。他今日受的刺激不小，失态些可以理解。君思云心里仍有一点狐疑，这只狐狸真的会随便醉倒在人前吗？
谢庭半个身子匍匐在案上，突然伸手拽住君思云的衣袖。君思云一惊，手本能地缩了一下，却没挣开，想了想又不动了。本小姐宽宏大量，不和醉汉计较。
谢庭凝视着她。他人喝多了常是醉眼朦胧，他的眼神却是比往常清澈许多，直勾勾地仿佛要看进她眼底，君思云不适地调整了下坐姿。
“如果有一天，”难熬的沉默后，他终于慢慢开口，“我身无分文，你会养我吗？”
君思云愣神，随即大力拍着他的右肩豪气万千地笑道：“哈哈！本小姐这么讲义气的人，当然会慷慨解囊。”
这人是真醉了，否则怎么会问出如此掉价却符合狐狸本性的问题？不过，她才不信这只狐狸真会让自己沦落到那个地步。
“走啦走啦。”君思云看他这样子也不能再喝了，把听到她的回答后就兀自傻笑的人拉起来，岂料对方竟然站都站不稳，把身上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君思云咬牙，恶狠狠地指着烂醉如泥的人，“今天你心情不好，本小姐就忍了。”
她慢吞吞地扶着他往外挪，半点没想到叫人帮忙，殊不知肩上那只狐狸已然笑开了花。
君思云不是落井下石的人，却是个极不喜欢麻烦的人。她的回答足以让他心花怒放。
月光映在地上，柔和的白光向前延伸出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谢庭满足地闭上眼睛。
君思云停在自家马车前，“成伯，久等了。”
“小姐。”成伯忙上前搀过谢庭，把他安置在车厢里，小心不压到他的伤处。
“多谢。”君思云也跟着上了车。
“驾！”成伯一挥马鞭，马车行进。
马车轧过街道，发出马蹄声和车轮声。
车内两个原本千杯不倒的人却都闭目不语。
异样的寂静，异样的安心。
仿佛，那一刻即是一辈子的模样。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