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谷亦如其名，是个优美静谧不为外世所扰的绝佳隐居之处。四面皆是高不可攀的陡峭山峰，唯一可通人的一线天倒是毫无阻碍，未施任何疑阵迷障。想来令人望而却步的，唯有明夕的赫赫威名。
江湖中人茶余饭后总喜欢找些乐子，列出各种各样的排行榜。而明夕“天下第一杀手”这个名号无人置喙。她从不与人比试武学，每出手必见血，手法凌厉奇诡、干脆利落，从无败绩。此外，其人神秘莫测，面纱罩面，沉默寡言，故其容貌来历功法常年霸占江湖前三大未解之谜。
谢庭跟着君思云缘溪而行，沿途时见合抱之树奇花异草，恍若误入世外桃源。偶闻鸟鸣上下，抬眼望去，竟是千金难求的珍稀品种。
山路回环难走，两人清晨出发，此时日头却已西沉。
山坡上有一间院子。谢庭尾随君思云走进去，满目所及皆为漫天木屑飞扬。他忍不住抬手挡开木屑。君思云却视若无睹，笑嘻嘻地上前唤道：“师父，我来了！”沉闷的锯木声停了，木屑纷纷而落，现出中央那个黑衣墨发之人。她抬起头来，面纱婆娑。声音微哑却意外地好听：“怎么受伤了？”
“路上又碰上天一教那群乌合之众……”君思云有些懊恼，絮絮说起来。
谢庭的目光被明夕手中已具雏形的桌案吸引了。桌面极为平整光滑，案脚的松鹤延年只刻了一半却已有栩栩如生之感。
明夕听完事件始末，只说了一句：“如果药不够自己去拿。”她从脚边整齐码好的一整套不同刻刀中拣出一把。君思云会意，不再打扰她，走出房间时顺手把谢庭一起拉了出去。
谢庭却被明夕的半成品惊艳了。前辈竟然通过雕刻来磨练眼力和刀工，如此别出心裁，不愧为天下第一杀手。
君思云替师父关上门，对谢庭嘱咐道：“这几日不要来打搅师父。她在赶工，一般每月中旬会有人来取货。师父是这一带最抢手的木匠呢。”
敢情这位主业是木匠，副业才是杀手。谢庭不由庆幸没有一时口快把那句奉承说出来。
他跟着君思云绕进后院，见她推开一扇古拙的木门，谢庭探头一望，这竟然是厨房。
“来这里做什么？”
“做饭啊，”君思云强忍着没有白他一眼，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说，“不然晚上你打算吃什么？”
谢庭狐疑，“你会？”
君思云笑起来，“你真当我十指不沾阳春水么？”
“君老爷子肯定不舍得。”
君思云一窒，又轻松地耸了耸肩，“那倒是。只不过来了这里就只能自己学了。师父对于吃食……太将就。”
“真的不是因为你太讲究？”
自从某个君大小姐不想提及的夜晚以后，谢庭再没有这样调侃过她了。正在淘米的君思云怔了一下，方道：“我不信师父做的那些你能毫无怨言地吃下去。”
“未必。”谢庭倚着门框笑得云淡风轻，“我是差点饿死过的人，自然没那么挑剔。”
君思云有些疑惑。印象里谢庭自小就是被各路高人争抢的武学奇才，怎么会沦落到那样地步？不过有些高人确实不太靠谱。谢庭的某位师父干过些蠢事也未可知。她没有追问，只是指着灶台说：“你别干站着，去点火。”
于是谢庭就听话地蹲在灶台前添柴。他注视着君思云在厨房里忙碌，洗菜，切菜……
那一瞬间他有种错觉，他们似乎是一对普通的布衣夫妇，妻子在娴熟地准备一家人的晚饭，丈夫则老实地在一旁打下手……
“哎你别添柴了！”
谢庭猛地惊醒过来，向后闪避开飞溅的火星。
“真笨。”君思云摇头叹道。
明夕没有出现在餐桌上，君思云把晚饭端到她屋里去了，她休工后随时可以吃。虽然食材很简单，但是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又一次惊艳了谢庭。不过君思云这样苛求完美的人，对厨艺精益求精似乎也不在意料之外。
只能说明月谷是个神奇的地方。满身戾气的明夕来到这里，会安静地做木工。娇生惯养的雪妖到了这里，学会洗手做羹汤。
谢庭一直认为人的行为是由经历决定的。所谓性情也是后天逐渐形成的。比如君思云在君老爷子面前保持乖巧和顺，面对那讨厌的桓家兄弟则是理性中偶有调皮。这是因为通过从前的经历发现这样对待他们的收获最丰。而她选择到这里来静心，是因为她在这里度过了最心无旁骛的几年。
所以君思云把谢庭安顿好之后就天天坐在一处悬崖上极目远望。谢庭有时悄悄跟过去，就看到她双手抱膝，眼神茫然。身前是一望无际的盎然春意，伶仃的白衣突兀而萧瑟肃杀。他很想走过去抱抱她，却连走近都不敢。他知道她需要一个人独处。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有一个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她需要时间用自己的逻辑把事情全都理顺。因此他也只能每天远远缀着她到悬崖边，再沉默地在她身后一站就是几个时辰。
谢庭其实有些不明白君思云为什么把他带到明月谷来。他以为这是一种默认。可是她没有其他表示，而那位前辈也深居简出，偶尔碰上也全当他不存在。
后来谢庭才知道若明夕真当他不存在就不会戴上面纱了。
她老人家之前只是忙着赶工，没空搭理他。
那天，谢庭跟往常一样安静地望着不知进度的君思云。那时日头已经偏西，漫山遍野争奇斗艳的花朵被镀上金边，却是盛极将谢的最后繁华。明夕走到他身边一尺开外的距离，说了两句话、八个字：“你喜欢她。你有心魔。”
进了房间，谢庭依言在下首坐下。明夕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支竹笛。用布细细擦拭后，显出原本苍翠的颜色来。谢庭不明所以，却见她把笛子探到面纱下，吹了起来。
乐音乍起谢庭就觉得不对劲，头痛欲裂眼前发黑。他惊叫：“前辈你这是做什……”话未说完已经失去了意识。
耳边是喧天的嘈杂，谢庭睁开眼，愕然发现自己站在宽敞的庭院中央，仆从垂着头来来往往，面前紧闭的房门后传出凄厉的□□。
他想起来，这是被他封存已久的记忆——那天晚上，父亲溺毙，母亲难产。
房门打开，一个侍女端着一大盆血水出来，房门又被关上。
他已经知道这一切的结局，在回忆中，他无能为力、动弹不得。
由远及近传来一声声哭喊。他望过去，是父亲的尸身被抬了回来。那平日里谈笑风生倜傥无双的人静默地躺在那儿。脸色青白，双眉紧蹙，薄唇紧抿。谢庭伸手去抚开他的眉，想让它变回从前风雅淡然的样子。可是尸体早已僵硬冰冷。所以，温柔了一辈子的人，只能皱着眉头离开了。
谢庭有时也想不通，当时只有七岁的自己，面对那样铺天盖地涌来的悲恸，怎么还能清醒地发现父亲紧握的双拳不对劲。
有一个皇上金口称赞为才子的父亲，谢庭因崭露头角的一点天分很快获封神童。他看过很多书，而且不拘题材。
因而那时谢庭想起以往看过的各种洗冤录，萌生一个大胆的猜测。人落水后，即使不识水性，也会本能挣扎，手是不可能握拳的。这说明父亲落水时已经失去意识。而且衣服上有些被抚平的褶皱。由于父亲所着的云锦极其珍贵又极其脆弱，那些褶皱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见。根据那些褶皱的位置，谢庭几乎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境。一个人用左手从背后箍住他的左肩，用沾了迷药的锦帕捂住他口鼻。他抿嘴屏气努力不吸入迷药，同时握拳使力肘击身后的人。然而他的力气越来越小，最终不动了。
他立即奔去告诉爷爷自己的发现：“这不是意外。父亲是被人害死的……”
谢安道神色变幻，“不可能。成元性子和善，哪有人会想要害他呢？”
“可是……”
谢安道叹了口气，转头对一旁的谢成玄道：“庭儿伤心过度，脑子有些不清楚了。你亲自送他回房吧。”
谢庭还想再争辩些什么，门外又有哭声传来——母亲难产，母女俱亡。
谢庭愣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想他脑子是真的有些不清楚，他看得见周遭兵荒马乱的景象，也听得见撕心裂肺的哭喊。可是这一切好像被抽离到很远的地方，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葬礼结束了。府中依然白幔飘拂。夜已深沉，谢庭只着单衣，漫无目的地走着。身边没有仆从。他们认为这位小少爷失去双亲后有些浑浑噩噩疯疯癫癫的，都不敢靠近他。谢庭越走越偏僻，忽然发现府中这处园林从前居然没有来过。他也不管自己已经迷路，依然笔直往前走。这时，他竟听见了人声。他停下来仔细辨认，是爷爷和三叔。
“父亲，我们要不要查下去？”
“不了。成元是在宫里出事的。若要追查恐会恶了皇上。再说，事已至此，我们也物尽其用。以皇上多疑的性子，王弈已失了圣心。”
“那庭儿……”
“端看他能不能想通。若他……便只能当个弃子了。可惜了那么好的脑子。”
谢庭觉得很冷。他不该只穿着单衣在夜晚到处游荡。寒意渗透皮肤，心脏也被冻住。但他被激醒了。他不能再留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他收拾了行李，拿了许多值钱又轻便的物什，悄悄离开了国公府。
流浪的日子让他改变了太多。他曾在山路上被劫匪打得鼻青脸肿。他曾脚软地瘫坐在酒楼前看人来人往闻饭菜飘香饥饿得胃对痉挛都麻木。他原本是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人，可他开始妥协，学会低头，体会到疲惫的感觉。
被发现是武学奇才时他不过付之一笑。不同功法可能相克，而谢庭的特殊体质却能让它们全部相容。所以他不顾江湖中不成文的规则，辗转不同师门学尽各派精华。他想变得更强大，很多从前在意的东西都被摈弃。
但无论是饥寒交迫时还是把酒临风时，他心里只有一件事——复仇。
他花了五年查明真相，撒网布局。
十二岁时，他重回国公府，以拥有复仇的身份。他与表兄结盟，以获得复仇的能力。复仇已经成为他活着唯一的目标。
前卫国公被处死之前，谢庭去看过他。在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里，一个书生气的年轻人却如闲庭信步。
“庾老爷子，”他在牢房外站定，“别来无恙？”
蓬头垢面的庾希眯着眼辨认了一会儿，仍是没想起这个年轻人是什么来路。即使身处囹圄，他张狂不减，毫不客气地问：“你是谁？”
谢庭笑得温和无害：“您在下面若是见到家父家母还请帮后生谢庭带一声好。”
庾希瞪大眼睛。他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他是谢成元的独子，还是新科状元，而且与萧子宣那厮关系融洽！
“当然若是见不到更好，免得脏了他们的眼。”谢庭用极轻柔的声音说出极狠毒的话，“最好他们早早转世，而你永世不得超生。”
“是你！”庾希身子前倾，“是你害我一家至此！”
“庾老爷子莫要危言耸听。”他不赞同地说，“庾家谋逆，这是——自作孽不可活。”
旋即他转身微笑着往外走，不顾那人攀着坚固的牢门把身上的铁链甩得哗哗作响。
复仇这条路阴暗潮湿，不见天日。一路上，他抛弃了很多以往的特质。他不再高傲矜持，他不再嫉恶如仇，他不再爱憎分明……
萧子宣问过他结束之后何去何从。当时他答：江湖之远，自有我潇洒的去处。是啊，他这样的人，一定不会让自己困苦。可是那所谓的潇洒，不过是一个被磨砺得毫无特点，他人忆起时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的人在附庸风雅地独钓寒江雪了此残生罢了。
不对。有哪里不对。
他裹着貂裘坐在渺无人烟的溪边。北风呼啸，雪可没膝。
他忽然心有所感地向右望去。
一袭白衣慢悠悠地飘过来，“狐狸，大冬天的你在这钓什么鱼啊？”那抹白色简直要掩埋在雪地中看不分明。可谢庭知道那是不同的。
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全身上下连缺点都显得可爱的人。她给予过他独一无二的温暖。对于他这样坚韧的人，那温暖也许并非不可或缺，但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亮色。
父母过世后，他为复仇而活。
遇见她以后，他只为她而活。
一梦黄粱。
谢庭醒来时，明夕正坐在对面反复擦拭那支不能更干净的笛子。
她头也不抬地说：“不必懊恼。这音攻，除了聋子，没人招架得住。”
谢庭垂眼坐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
“你看清了吗？”
他静默了一会儿，慎重缓慢而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明夕不再说什么，直接起身走出去了。
谢庭又一个人呆坐了许久。
天色已经黑沉。山中的夜伸手不见五指。
谢庭在房间里找出一盏灯笼，点亮了提着回房。
他的房间里已经点上了烛火，从窗格中漏出的光线昏黄温暖。
他刚要推门，门却已经从里拉开。
君思云一怔，旋即笑道：“我正要去找你呢。”一边说着一边把他拉进去按在座位上。谢庭看见面前一碗还飘着热气的阳春面，一时反应不过来。
君思云在一旁催促道：“快吃，不然就冷了。”
谢庭还在思索为什么她突然给他做面，手却已经自动拾起筷子去夹面。
“对了，”她又叮嘱道，“千万不要把面咬断了。”
刚把面送至口边的谢庭这才依稀想起，今日是四月初九，自己的生辰。
热气氤氲，他眼睛被水汽沾湿，竟有种要落泪的冲动。上一次吃寿面是在七岁生辰，由母亲笨拙地用那双写字作画的手煮成，他一边抱怨味道古怪一边把面吃得连汤都不剩。此后他整整十年没有庆祝过生辰，他几乎都要忘了四月初九这个日子的特殊意义。
四下无声，谢庭小心翼翼地把一整碗面吃完。他想这应该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面了。
抬头，君思云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远山眉弯起的弧度温柔美好。
“我，”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很轻，不敢抬高，生怕惊醒一场镜花水月，“我可不可以把这当作，你开始有一点喜欢我了？”
“不。”毫不犹豫地回答。
谢庭自嘲地垂下眼。嘴角忽有一触即逝的温软。他惊讶抬眼，看到她近在咫尺的脸。她双颊绯红，眼神乱飘，却故意用一种满不在乎的飘忽语气说：“不是一点，是很喜欢很喜欢。”
说实话，君思云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感情来得莫名其妙。有一天她的视线无意中瞥到他，而他正很认真地凝视着她，她忽然就觉得，自己应当是喜欢上他了。
又或者这才是情理之中的爱情，水到渠成加上一瞬间的心跳加速。
“思云。”谢庭叫出在心底百转千回过的称呼。君思云收回眼神，紧绷地“嗯”了一声，然后眼前一暗。
这一次的吻可以称得上轻车熟路了。他贪婪地吸取她身上竹叶般清甜的气息。她第一次发现儒雅的松香也可以极具侵略性。呼吸相交，愈来愈烫。
两人分开，依然保持相拥的姿势。谢庭在君思云耳边轻叹，温热地气息让她耳际脆弱的皮肤一阵酥麻：“不该在晚上做这种事的。”
她不明所以，他轻拍她的背，然后松开。“好了，很晚了。回去休息吧。”
君思云点头。走到门口又被叫住。
“谢谢。”谢庭很轻地说。他的眼睛颜色比大部分人要深，在夜里显得很温柔隽永。君思云笑了笑，转身轻快地走了。
谢庭目送着她转过拐角消失在夜色里。突然伸手捶了一下门框。“真的不该在晚上做这种事的。”
江湖中人茶余饭后总喜欢找些乐子，列出各种各样的排行榜。而明夕“天下第一杀手”这个名号无人置喙。她从不与人比试武学，每出手必见血，手法凌厉奇诡、干脆利落，从无败绩。此外，其人神秘莫测，面纱罩面，沉默寡言，故其容貌来历功法常年霸占江湖前三大未解之谜。
谢庭跟着君思云缘溪而行，沿途时见合抱之树奇花异草，恍若误入世外桃源。偶闻鸟鸣上下，抬眼望去，竟是千金难求的珍稀品种。
山路回环难走，两人清晨出发，此时日头却已西沉。
山坡上有一间院子。谢庭尾随君思云走进去，满目所及皆为漫天木屑飞扬。他忍不住抬手挡开木屑。君思云却视若无睹，笑嘻嘻地上前唤道：“师父，我来了！”沉闷的锯木声停了，木屑纷纷而落，现出中央那个黑衣墨发之人。她抬起头来，面纱婆娑。声音微哑却意外地好听：“怎么受伤了？”
“路上又碰上天一教那群乌合之众……”君思云有些懊恼，絮絮说起来。
谢庭的目光被明夕手中已具雏形的桌案吸引了。桌面极为平整光滑，案脚的松鹤延年只刻了一半却已有栩栩如生之感。
明夕听完事件始末，只说了一句：“如果药不够自己去拿。”她从脚边整齐码好的一整套不同刻刀中拣出一把。君思云会意，不再打扰她，走出房间时顺手把谢庭一起拉了出去。
谢庭却被明夕的半成品惊艳了。前辈竟然通过雕刻来磨练眼力和刀工，如此别出心裁，不愧为天下第一杀手。
君思云替师父关上门，对谢庭嘱咐道：“这几日不要来打搅师父。她在赶工，一般每月中旬会有人来取货。师父是这一带最抢手的木匠呢。”
敢情这位主业是木匠，副业才是杀手。谢庭不由庆幸没有一时口快把那句奉承说出来。
他跟着君思云绕进后院，见她推开一扇古拙的木门，谢庭探头一望，这竟然是厨房。
“来这里做什么？”
“做饭啊，”君思云强忍着没有白他一眼，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气说，“不然晚上你打算吃什么？”
谢庭狐疑，“你会？”
君思云笑起来，“你真当我十指不沾阳春水么？”
“君老爷子肯定不舍得。”
君思云一窒，又轻松地耸了耸肩，“那倒是。只不过来了这里就只能自己学了。师父对于吃食……太将就。”
“真的不是因为你太讲究？”
自从某个君大小姐不想提及的夜晚以后，谢庭再没有这样调侃过她了。正在淘米的君思云怔了一下，方道：“我不信师父做的那些你能毫无怨言地吃下去。”
“未必。”谢庭倚着门框笑得云淡风轻，“我是差点饿死过的人，自然没那么挑剔。”
君思云有些疑惑。印象里谢庭自小就是被各路高人争抢的武学奇才，怎么会沦落到那样地步？不过有些高人确实不太靠谱。谢庭的某位师父干过些蠢事也未可知。她没有追问，只是指着灶台说：“你别干站着，去点火。”
于是谢庭就听话地蹲在灶台前添柴。他注视着君思云在厨房里忙碌，洗菜，切菜……
那一瞬间他有种错觉，他们似乎是一对普通的布衣夫妇，妻子在娴熟地准备一家人的晚饭，丈夫则老实地在一旁打下手……
“哎你别添柴了！”
谢庭猛地惊醒过来，向后闪避开飞溅的火星。
“真笨。”君思云摇头叹道。
明夕没有出现在餐桌上，君思云把晚饭端到她屋里去了，她休工后随时可以吃。虽然食材很简单，但是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又一次惊艳了谢庭。不过君思云这样苛求完美的人，对厨艺精益求精似乎也不在意料之外。
只能说明月谷是个神奇的地方。满身戾气的明夕来到这里，会安静地做木工。娇生惯养的雪妖到了这里，学会洗手做羹汤。
谢庭一直认为人的行为是由经历决定的。所谓性情也是后天逐渐形成的。比如君思云在君老爷子面前保持乖巧和顺，面对那讨厌的桓家兄弟则是理性中偶有调皮。这是因为通过从前的经历发现这样对待他们的收获最丰。而她选择到这里来静心，是因为她在这里度过了最心无旁骛的几年。
所以君思云把谢庭安顿好之后就天天坐在一处悬崖上极目远望。谢庭有时悄悄跟过去，就看到她双手抱膝，眼神茫然。身前是一望无际的盎然春意，伶仃的白衣突兀而萧瑟肃杀。他很想走过去抱抱她，却连走近都不敢。他知道她需要一个人独处。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有一个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她需要时间用自己的逻辑把事情全都理顺。因此他也只能每天远远缀着她到悬崖边，再沉默地在她身后一站就是几个时辰。
谢庭其实有些不明白君思云为什么把他带到明月谷来。他以为这是一种默认。可是她没有其他表示，而那位前辈也深居简出，偶尔碰上也全当他不存在。
后来谢庭才知道若明夕真当他不存在就不会戴上面纱了。
她老人家之前只是忙着赶工，没空搭理他。
那天，谢庭跟往常一样安静地望着不知进度的君思云。那时日头已经偏西，漫山遍野争奇斗艳的花朵被镀上金边，却是盛极将谢的最后繁华。明夕走到他身边一尺开外的距离，说了两句话、八个字：“你喜欢她。你有心魔。”
进了房间，谢庭依言在下首坐下。明夕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支竹笛。用布细细擦拭后，显出原本苍翠的颜色来。谢庭不明所以，却见她把笛子探到面纱下，吹了起来。
乐音乍起谢庭就觉得不对劲，头痛欲裂眼前发黑。他惊叫：“前辈你这是做什……”话未说完已经失去了意识。
耳边是喧天的嘈杂，谢庭睁开眼，愕然发现自己站在宽敞的庭院中央，仆从垂着头来来往往，面前紧闭的房门后传出凄厉的□□。
他想起来，这是被他封存已久的记忆——那天晚上，父亲溺毙，母亲难产。
房门打开，一个侍女端着一大盆血水出来，房门又被关上。
他已经知道这一切的结局，在回忆中，他无能为力、动弹不得。
由远及近传来一声声哭喊。他望过去，是父亲的尸身被抬了回来。那平日里谈笑风生倜傥无双的人静默地躺在那儿。脸色青白，双眉紧蹙，薄唇紧抿。谢庭伸手去抚开他的眉，想让它变回从前风雅淡然的样子。可是尸体早已僵硬冰冷。所以，温柔了一辈子的人，只能皱着眉头离开了。
谢庭有时也想不通，当时只有七岁的自己，面对那样铺天盖地涌来的悲恸，怎么还能清醒地发现父亲紧握的双拳不对劲。
有一个皇上金口称赞为才子的父亲，谢庭因崭露头角的一点天分很快获封神童。他看过很多书，而且不拘题材。
因而那时谢庭想起以往看过的各种洗冤录，萌生一个大胆的猜测。人落水后，即使不识水性，也会本能挣扎，手是不可能握拳的。这说明父亲落水时已经失去意识。而且衣服上有些被抚平的褶皱。由于父亲所着的云锦极其珍贵又极其脆弱，那些褶皱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见。根据那些褶皱的位置，谢庭几乎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境。一个人用左手从背后箍住他的左肩，用沾了迷药的锦帕捂住他口鼻。他抿嘴屏气努力不吸入迷药，同时握拳使力肘击身后的人。然而他的力气越来越小，最终不动了。
他立即奔去告诉爷爷自己的发现：“这不是意外。父亲是被人害死的……”
谢安道神色变幻，“不可能。成元性子和善，哪有人会想要害他呢？”
“可是……”
谢安道叹了口气，转头对一旁的谢成玄道：“庭儿伤心过度，脑子有些不清楚了。你亲自送他回房吧。”
谢庭还想再争辩些什么，门外又有哭声传来——母亲难产，母女俱亡。
谢庭愣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想他脑子是真的有些不清楚，他看得见周遭兵荒马乱的景象，也听得见撕心裂肺的哭喊。可是这一切好像被抽离到很远的地方，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葬礼结束了。府中依然白幔飘拂。夜已深沉，谢庭只着单衣，漫无目的地走着。身边没有仆从。他们认为这位小少爷失去双亲后有些浑浑噩噩疯疯癫癫的，都不敢靠近他。谢庭越走越偏僻，忽然发现府中这处园林从前居然没有来过。他也不管自己已经迷路，依然笔直往前走。这时，他竟听见了人声。他停下来仔细辨认，是爷爷和三叔。
“父亲，我们要不要查下去？”
“不了。成元是在宫里出事的。若要追查恐会恶了皇上。再说，事已至此，我们也物尽其用。以皇上多疑的性子，王弈已失了圣心。”
“那庭儿……”
“端看他能不能想通。若他……便只能当个弃子了。可惜了那么好的脑子。”
谢庭觉得很冷。他不该只穿着单衣在夜晚到处游荡。寒意渗透皮肤，心脏也被冻住。但他被激醒了。他不能再留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他收拾了行李，拿了许多值钱又轻便的物什，悄悄离开了国公府。
流浪的日子让他改变了太多。他曾在山路上被劫匪打得鼻青脸肿。他曾脚软地瘫坐在酒楼前看人来人往闻饭菜飘香饥饿得胃对痉挛都麻木。他原本是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人，可他开始妥协，学会低头，体会到疲惫的感觉。
被发现是武学奇才时他不过付之一笑。不同功法可能相克，而谢庭的特殊体质却能让它们全部相容。所以他不顾江湖中不成文的规则，辗转不同师门学尽各派精华。他想变得更强大，很多从前在意的东西都被摈弃。
但无论是饥寒交迫时还是把酒临风时，他心里只有一件事——复仇。
他花了五年查明真相，撒网布局。
十二岁时，他重回国公府，以拥有复仇的身份。他与表兄结盟，以获得复仇的能力。复仇已经成为他活着唯一的目标。
前卫国公被处死之前，谢庭去看过他。在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里，一个书生气的年轻人却如闲庭信步。
“庾老爷子，”他在牢房外站定，“别来无恙？”
蓬头垢面的庾希眯着眼辨认了一会儿，仍是没想起这个年轻人是什么来路。即使身处囹圄，他张狂不减，毫不客气地问：“你是谁？”
谢庭笑得温和无害：“您在下面若是见到家父家母还请帮后生谢庭带一声好。”
庾希瞪大眼睛。他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他是谢成元的独子，还是新科状元，而且与萧子宣那厮关系融洽！
“当然若是见不到更好，免得脏了他们的眼。”谢庭用极轻柔的声音说出极狠毒的话，“最好他们早早转世，而你永世不得超生。”
“是你！”庾希身子前倾，“是你害我一家至此！”
“庾老爷子莫要危言耸听。”他不赞同地说，“庾家谋逆，这是——自作孽不可活。”
旋即他转身微笑着往外走，不顾那人攀着坚固的牢门把身上的铁链甩得哗哗作响。
复仇这条路阴暗潮湿，不见天日。一路上，他抛弃了很多以往的特质。他不再高傲矜持，他不再嫉恶如仇，他不再爱憎分明……
萧子宣问过他结束之后何去何从。当时他答：江湖之远，自有我潇洒的去处。是啊，他这样的人，一定不会让自己困苦。可是那所谓的潇洒，不过是一个被磨砺得毫无特点，他人忆起时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的人在附庸风雅地独钓寒江雪了此残生罢了。
不对。有哪里不对。
他裹着貂裘坐在渺无人烟的溪边。北风呼啸，雪可没膝。
他忽然心有所感地向右望去。
一袭白衣慢悠悠地飘过来，“狐狸，大冬天的你在这钓什么鱼啊？”那抹白色简直要掩埋在雪地中看不分明。可谢庭知道那是不同的。
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全身上下连缺点都显得可爱的人。她给予过他独一无二的温暖。对于他这样坚韧的人，那温暖也许并非不可或缺，但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亮色。
父母过世后，他为复仇而活。
遇见她以后，他只为她而活。
一梦黄粱。
谢庭醒来时，明夕正坐在对面反复擦拭那支不能更干净的笛子。
她头也不抬地说：“不必懊恼。这音攻，除了聋子，没人招架得住。”
谢庭垂眼坐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
“你看清了吗？”
他静默了一会儿，慎重缓慢而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明夕不再说什么，直接起身走出去了。
谢庭又一个人呆坐了许久。
天色已经黑沉。山中的夜伸手不见五指。
谢庭在房间里找出一盏灯笼，点亮了提着回房。
他的房间里已经点上了烛火，从窗格中漏出的光线昏黄温暖。
他刚要推门，门却已经从里拉开。
君思云一怔，旋即笑道：“我正要去找你呢。”一边说着一边把他拉进去按在座位上。谢庭看见面前一碗还飘着热气的阳春面，一时反应不过来。
君思云在一旁催促道：“快吃，不然就冷了。”
谢庭还在思索为什么她突然给他做面，手却已经自动拾起筷子去夹面。
“对了，”她又叮嘱道，“千万不要把面咬断了。”
刚把面送至口边的谢庭这才依稀想起，今日是四月初九，自己的生辰。
热气氤氲，他眼睛被水汽沾湿，竟有种要落泪的冲动。上一次吃寿面是在七岁生辰，由母亲笨拙地用那双写字作画的手煮成，他一边抱怨味道古怪一边把面吃得连汤都不剩。此后他整整十年没有庆祝过生辰，他几乎都要忘了四月初九这个日子的特殊意义。
四下无声，谢庭小心翼翼地把一整碗面吃完。他想这应该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面了。
抬头，君思云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远山眉弯起的弧度温柔美好。
“我，”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很轻，不敢抬高，生怕惊醒一场镜花水月，“我可不可以把这当作，你开始有一点喜欢我了？”
“不。”毫不犹豫地回答。
谢庭自嘲地垂下眼。嘴角忽有一触即逝的温软。他惊讶抬眼，看到她近在咫尺的脸。她双颊绯红，眼神乱飘，却故意用一种满不在乎的飘忽语气说：“不是一点，是很喜欢很喜欢。”
说实话，君思云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感情来得莫名其妙。有一天她的视线无意中瞥到他，而他正很认真地凝视着她，她忽然就觉得，自己应当是喜欢上他了。
又或者这才是情理之中的爱情，水到渠成加上一瞬间的心跳加速。
“思云。”谢庭叫出在心底百转千回过的称呼。君思云收回眼神，紧绷地“嗯”了一声，然后眼前一暗。
这一次的吻可以称得上轻车熟路了。他贪婪地吸取她身上竹叶般清甜的气息。她第一次发现儒雅的松香也可以极具侵略性。呼吸相交，愈来愈烫。
两人分开，依然保持相拥的姿势。谢庭在君思云耳边轻叹，温热地气息让她耳际脆弱的皮肤一阵酥麻：“不该在晚上做这种事的。”
她不明所以，他轻拍她的背，然后松开。“好了，很晚了。回去休息吧。”
君思云点头。走到门口又被叫住。
“谢谢。”谢庭很轻地说。他的眼睛颜色比大部分人要深，在夜里显得很温柔隽永。君思云笑了笑，转身轻快地走了。
谢庭目送着她转过拐角消失在夜色里。突然伸手捶了一下门框。“真的不该在晚上做这种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