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北地风尘极大。
君思云头戴帷帽，肩披披风，除了身边没有侍女，与祁安城内其他出行的大家女子并无差别。她微微偏头，瞥见三步之遥那个怎么也甩不掉的人，开始后悔自己没让笛角一干人等跟来。她隔着面纱悻悻剜了他一眼，脚步一转进了旁边的酒楼。
谢庭倒是不以为忤，勾起嘴角气定神闲地跟着进去。他觉得这些日子他似乎中了魔，只要看见她就不由自主地想笑，找不到她就焦躁得像被架着烤。而且这种新奇陌生却又令人上瘾食髓知味的感觉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强烈。他引以为豪的翩翩风度都不见了，他如今竟像个无赖似的缠着她不放。他摇头暗叹，有些认命地找了个离君思云不远的位子坐下。
酒楼茶馆向来是消息灵通的地方。君思云很快就明白今日祁安城里江湖中人格外多的缘故——下午于家将为长女比武招亲。于家在武林中地位不低，况且据闻于家小姐容貌不俗，无怪乎不少人趋之若鹜。
君思云慢悠悠地享用午餐，依稀想起她与那于家小姐及于家大少初遇也是在这家酒楼。当时眼见他们仗势欺人，心情并不是很愉快的雪妖就顺势打抱不平了，不仅把那于家大少打得鼻青脸肿，一张利嘴更是把两人损得体无完肤。梁子就此结下。
她的目光逡巡在酒楼里众食客身上扫了一圈，忍不住坏心地勾起嘴角。去砸场子，倒是一举两得。
于向晚端坐于楼阁之上，在楼下擂台上打斗正酣的人看不清她的模样，只隐约觉得是个风姿绰约的佳人。
“妹妹，可有中意的？”
于向晚闻言，依依收回在场边一位白衣少侠身上流连的目光，怯怯低下头道：“但凭哥哥和父亲做主。”于可凡心道妹妹还是太乖巧了些，转头招手叫来几个人耳语一番。虽说是比武招亲，但于家要做些手脚简直易如反掌。
就在此时，情势陡变。
远处飞来一道白光，轻轻巧巧就把铁塔似的大汉踹得仰面摔下台去。台上另一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见那余势未收的扫堂腿横空袭来，慌忙抬起长剑早已不及，也狼狈地滚落下去。那白影稳稳站定，众人才看清这竟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
虽然她戴着帷帽看不清面目，这狂傲的架势还是熟悉的。于老爷子怒得一拍桌子中气十足地吼道：“雪妖！你这是做什么！”
不明所以的少侠惊疑不定。素闻雪妖性情古怪喜怒莫辨。这比武招亲怎么把她给招来了？
却见那雪妖不以为意地拱手道：“于老爷子莫急，我不过是在为令爱验货罢了。”这话激怒了那些原本跃跃欲试的人——难不成他们是货物？
哪知她下句话更加气人。“不料我手无寸铁，竟把几位，呃，少侠，一齐踹了下去，也不知是我下手不知轻重，还是有些劣质品太不堪一击了。”
一位少侠再也忍不住，一跃而起便要与那雪妖一较高下。哪知雪妖头都没转，广袖一挥，他连擂台的边都没碰到便重重跌落。
于向晚掩口轻呼——这正是她先前看中的那位白衣少侠。于向晚几乎绝望了，难道她真的找不到一个可以制住雪妖的夫君吗？雪妖那样小心眼的人，以后岂不是可以随意将她搓圆捏扁？
啊，这一辈里能与雪妖抗衡的，只有墨仙。然而传闻他是个不近女色的主儿，武林中好几个出了名的美女都栽了，于向晚对自己的容貌忽然很没有信心。
于老爷子一看情势不对，这样下去岂不是要把这里的后起之秀得罪个遍，他连忙朗声道：“雪妖，你与我于家的私怨尽管冲着我来，不要迁怒他人。”
雪妖耸肩：“我和老爷子您哪有私怨啊？不过是和令爱……”
她猛地止住，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难怪今日来的没有高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不明说，反倒引人遐想。
于可凡大怒：“妖女你说清楚，我妹妹怎么了？”
君思云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忙道：“于大少别误会啊，我哪里知道令妹怎么了。”
于可凡听她这欲盖弥彰的语气，只想从楼阁上冲下去胖揍她一顿，谁知她担忧地大叫：“于大少您可别跳下来，要是摔到了可不好。”于可凡气得要吐血，她也太小瞧他的轻功了！转念又想这妖女刁钻狡诈，要是趁着他跳下去时做什么手脚真害得他摔一跤，这场面可就好看了。这下于可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在那里干瞪眼。
谢庭戴着斗笠隐在人群中，看她捉弄人捉弄得十分开心，心里舒了口气。她总算不再憋着自己了。殊不知另有人看到这一幕也非常愉快。雪妖警惕性极高，好不容易等到她防备松懈的时候，该动手了。
一枚银针飞出，君思云侧身避过。那人不以为意，他本就不指望能刺中她。然而以雪妖睱眦必报锱铢必较的个性，定然会用这银针反制回去。她可以隔空点穴，隔山打牛，要用暗器却必须要接触。只要她碰上那枚银针，便会染上剧毒——只有坛主才有解药。
可是君思云压根没理那枚银针，径直逆着银针飞出的方向掠去。那人自得的笑容尚未褪去，便被纤细而坚韧的琴弦割断了脖颈的动脉。
从尸体身边蔓延开惊恐的叫声。之前雪妖再怎么教训那些挑衅者，不过是让他们受些皮肉伤，可是……
风拂起面纱，隐约露出她嘴角勾起的邪肆弧度。“终于忍不住动手了。天一教竟派了五名杀手来对付我一人，还真是看得起我。”
这下别说诸位年少气盛的侠客，连大怒的于老爷子也惊惶了。雪妖性子再怎么恶劣，也比不上正道群起而攻之的公认□□——天一教。何况他们都很快想起天一教对付雪妖的原因。雪妖的成名之战，就是她十三岁时偷袭天一教的一个分坛，竟以一人之力在一夜之间血洗阳州分坛。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可整个分坛上下无一人幸存却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武林中人虽妖女妖女地叫着，却一直把她归入正道。
隐匿在人群中的四人大惊。他们从雪妖进入豫州开始就一路跟踪，不料早被发现了！他们原还想着这里鱼龙混杂方便动手，可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样的境地竟是想退也退不了。他们对视一眼，现下只有四人合力一搏了。
四人从不同方向扑向君思云的同时，另有一人跃出人群。斗笠掩面，黑衣寂然，正是谢庭。
“不用你管。”君思云的声音和之前的戏谑不同，有一种淡漠至极的清冷。谢庭一时怔住。
却见君思云从场边一个瞠目结舌的少侠手边抽出一柄长剑，正向着那四人平平递出。这一招看似简单，但要深厚的内力才能使剑身保持平稳。这一招看似简单，但那四人惊恐地发现竟自己无处可避，衣袖齐齐被割下，袖中藏着的各种药瓶哗啦啦地落得满地都是。
天一教专攻旁门左道，尤擅蛊毒。没了毒物，以他们的武功，在这里可算得上是任人宰割了。那四人近乎本能地把手臂紧贴衣襟，稍稍一动便有风灌进来，遑论这境况尴尬难堪至极。
那雪妖却还轻笑道：“‘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许久没用过了，几位可还凉快？”
楼阁上于可凡不甘地探出护栏大叫：“妖女你还好意思说我妹妹，你看看你真是……”
君思云背对着他挥挥手，那柄长剑恰恰插在他面前的横栏上，离他的脸仅差毫厘。于大少吓得腿都软了，她却理着衣袖漫不经心道：“不劳您关心，我闭着眼呢。”
“那这四个就交给各位了。”说罢她拂衣而去，不见踪影。
而她身后那些少侠哪还顾得上其他，一拥而上去解决那四人。平日天一教徒哪有这么好抓？今日真是撞了大运！
谢庭对他们自是没兴趣的，举步就想去追君思云，孰料有一人大呼“留步”追上来。谢庭皱眉，终还是堪堪停下来。
那灰衣人异常兴奋，“今日得见墨仙，在下喜出望外，有些失态，还望谅解。”说着话手却不含糊地朝他伸来。
谢庭不喜旁人碰触，微微闪避一下，那人却看不懂似的依旧伸手过来。这时，谢庭猛地被大力撞开，然后就听见熟悉的微带冷意的声音：“豫州副坛主亲自出马，我真是受宠若惊。”
灰衣人面不改色，似笑非笑道：“我原先一直怀疑墨仙雪妖是对头这个说法，如今可以确定是讹传了。”
君思云不应，与他迅速过了几招，他身形竟凭空消失了。
谢庭肃容道：“天一教果然难对付得很。”
君思云没回应他，转身就走。
谢庭一哽，只得默默地跟在君思云身后几步之遥处，就如他一路以来的样子。
忽然，他皱了皱眉，疾步上前揭开她的面纱——脸色苍白泛青，嘴唇毫无血色。谢庭大惊失色，君思云倒是安之若素的模样，把面纱放下，缓缓道：“这种毒一般医馆解不了。我有解药，现在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上药。”
“好。”谢庭当即把她拦腰抱起，“我带你去找一间客栈。”话音未落，已经用轻功飞掠出去。
“放我下来！”君思云气急败坏地用右手去垂他的肩膀，可惜绵软无力，“你别以为我现在不能运内功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放我下来！”
谢庭斜睨她一眼，“名节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名节！”毫不犹豫的回应。
谢庭语塞，末了安抚地拍拍她的头：“乖，我不想把你敲昏。”
这句话似乎起了效果，君思云不再挣扎，眼神却更凶狠了。
两人在客栈掌柜古怪的目光下开了两间房。
君思云不知从哪里哗啦啦倒出一堆东西在桌上，她翻了翻，“金创药怕是不够。”话音未落，谢庭已经不见身影，只留下一句“我去买。”君思云呆了一瞬，耸耸肩，开始给自己上药。
谢庭在医馆买了金创药，又疾步往回走。手里光滑冰凉的瓷瓶刺激着他的感官。他想起之前抱着她的感觉。当时一味心急，此时再回想不禁有些旖旎。她身上有些凉；比他想象的更轻，伶仃的肩胛骨硌着他的手臂；关节很软，仿佛随时可能滑下去似的……
不知不觉到了她房间门口，谢庭站定，深吸一口气，才伸手去敲门。里面却传来压抑而急切的闷哼声。
莫非天一教的人去而复返？他不及多想，忙撞开门冲进去。
却见君思云坐在床头，左袖向上高高挽起，露出一截如玉白皙的纤细手臂。右手攥着药瓶和纱布的一头，嘴里叼着另一头。一双琉璃似的大眼睛正惊怒交加地瞪着他。
君思云郁闷至极，伤口的位置比较麻烦，所以她只好用上嘴。这狐狸，平日里像会读心术似的，怎么关键时刻就听不懂我在阻止他进来啊？
谢庭反应过来，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折身回来，把金创药放在桌上，垂着头匆匆走了。再次走到门口时又停住了。
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放心，我会负责的。”
君思云险些不顾教养脱口而出一声“滚”，所幸被嘴里塞着的纱布堵了回去。而某个登徒子倒是自觉，已经麻溜地“滚”了。
其实谢庭很快后悔了。他这一路死皮赖脸地跟着她似乎已经令她不耐，他不知道自己下午一时冲动的举动会不会把她推得更远。他原本极有自信，现在却犹疑起来。他是真心想娶她，她却仍然无动于衷。他以为她愿意把找忘川赋这么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他，说明她已经把他划为自己人。可今天面对来势汹汹的天一教中人，她连并肩作战的资格都不肯给他。
或许该往好的方向想，说不准她是见不得他受伤呢？
他一遍遍地对自己这么说，试图催眠自己。可他分明听见，在脑海中，自信筑就的广厦坍塌的声音。
最终他还是硬着头皮去找君思云一起吃晚饭了。
君思云没有拒绝，连犹豫都没有。但她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平淡到没有温度的表情。这样的她前所未有的陌生。不是肆意不羁地嬉笑怒骂，也不是深不可测地似笑非笑，只是——没有表情。
店小二报着菜名把一道道菜品端上来。谢庭忐忑地观察对面的人。他点的都是她应当会喜欢的。他不知道他的观察是否足够准确。他目不转睛地计算她下筷的频率。鱼肉有些老了；豆腐盐放多了；酒酿圆子还不够甜；白灼秋葵她很喜欢……
君思云忽然看了他一眼。平淡无奇的一瞥却足以让他惶惑不安。他故作自然地调整一下坐姿，“伤口怎么样了？”
“三日时间毒就除尽了。修养些时日就没事了。”君思云依然面无表情，语气却有些嘲讽，“天一教的毒不过如此，云老爷子早就配出解药了。”
谢庭觉得有些不对，忙追问道：“天一教的杀手锏不是蛊吗？”
“我体质有些特殊，蛊会自动退避。”她语气平平，但谢庭敏锐地察觉到她不想深谈。他苦笑道：“若我下午及时出手，你就不会中招了。”
君思云夹了一截秋葵到碗里，“你没和他们打过交道，出手只会帮倒忙。”
惊喜——阔别近十年的情绪。尽管语气嫌弃，可她确实不想他受伤。谢庭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连十指都在颤抖。他在桌下狠狠捏了自己一把让自己冷静下来，抿了几次嘴，才抬起头露出一个最完美最云淡风轻的笑容：“毕竟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我欠了你一次。”
君思云慢条斯理地咽下秋葵，才慢悠悠地说：“他本就是冲着我来的。我们互不相欠。”她像在说着太阳从东边升起这样天经地义的事，对谢庭来说却不啻于几乎窒息的痛苦。
“你慢用，”君思云起身，“我先走一步。”
谢庭坐在原地，胸口像被大力挤压，喘不过气来，他都能听见自己凌乱的呼吸声。他强笑了一下，想说声告别，徒劳地张了好几次嘴却实在没有力气。
君思云似乎也没注意他的失态，擦身而过时丢下一句：“早些休息。明日我要早起进明月谷找师父。”
谢庭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她已经接受他跟着她了。
谢庭绞尽脑汁也不明白君思云到底是什么态度。果然是“女人心海底针”么？
他此时才有心思望一眼华灯初上的祁安。城中万家灯火，原本遥远且不相干的意象忽然有了实质的暖意，把胸口的空洞塞得满满的。
今日心情几番大起大落，谢庭疑心自己怕要犯心疾。他认真地考虑许久自己是否需要去买一瓶保心丸，终是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就揣着保心丸太古怪。
他蓦地摇头笑出声来，自己这是变傻了么？
被抽干的力气全部回到身上，他有些恍惚地站起来，脚步虚浮地回到房间。关上门的一瞬，他才终于意识到君思云话中的另一个重点。
明月谷。师父。
世人皆知，明月谷方圆百里，却只住着一个人。
天下第一杀手——明夕。
君思云头戴帷帽，肩披披风，除了身边没有侍女，与祁安城内其他出行的大家女子并无差别。她微微偏头，瞥见三步之遥那个怎么也甩不掉的人，开始后悔自己没让笛角一干人等跟来。她隔着面纱悻悻剜了他一眼，脚步一转进了旁边的酒楼。
谢庭倒是不以为忤，勾起嘴角气定神闲地跟着进去。他觉得这些日子他似乎中了魔，只要看见她就不由自主地想笑，找不到她就焦躁得像被架着烤。而且这种新奇陌生却又令人上瘾食髓知味的感觉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强烈。他引以为豪的翩翩风度都不见了，他如今竟像个无赖似的缠着她不放。他摇头暗叹，有些认命地找了个离君思云不远的位子坐下。
酒楼茶馆向来是消息灵通的地方。君思云很快就明白今日祁安城里江湖中人格外多的缘故——下午于家将为长女比武招亲。于家在武林中地位不低，况且据闻于家小姐容貌不俗，无怪乎不少人趋之若鹜。
君思云慢悠悠地享用午餐，依稀想起她与那于家小姐及于家大少初遇也是在这家酒楼。当时眼见他们仗势欺人，心情并不是很愉快的雪妖就顺势打抱不平了，不仅把那于家大少打得鼻青脸肿，一张利嘴更是把两人损得体无完肤。梁子就此结下。
她的目光逡巡在酒楼里众食客身上扫了一圈，忍不住坏心地勾起嘴角。去砸场子，倒是一举两得。
于向晚端坐于楼阁之上，在楼下擂台上打斗正酣的人看不清她的模样，只隐约觉得是个风姿绰约的佳人。
“妹妹，可有中意的？”
于向晚闻言，依依收回在场边一位白衣少侠身上流连的目光，怯怯低下头道：“但凭哥哥和父亲做主。”于可凡心道妹妹还是太乖巧了些，转头招手叫来几个人耳语一番。虽说是比武招亲，但于家要做些手脚简直易如反掌。
就在此时，情势陡变。
远处飞来一道白光，轻轻巧巧就把铁塔似的大汉踹得仰面摔下台去。台上另一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见那余势未收的扫堂腿横空袭来，慌忙抬起长剑早已不及，也狼狈地滚落下去。那白影稳稳站定，众人才看清这竟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
虽然她戴着帷帽看不清面目，这狂傲的架势还是熟悉的。于老爷子怒得一拍桌子中气十足地吼道：“雪妖！你这是做什么！”
不明所以的少侠惊疑不定。素闻雪妖性情古怪喜怒莫辨。这比武招亲怎么把她给招来了？
却见那雪妖不以为意地拱手道：“于老爷子莫急，我不过是在为令爱验货罢了。”这话激怒了那些原本跃跃欲试的人——难不成他们是货物？
哪知她下句话更加气人。“不料我手无寸铁，竟把几位，呃，少侠，一齐踹了下去，也不知是我下手不知轻重，还是有些劣质品太不堪一击了。”
一位少侠再也忍不住，一跃而起便要与那雪妖一较高下。哪知雪妖头都没转，广袖一挥，他连擂台的边都没碰到便重重跌落。
于向晚掩口轻呼——这正是她先前看中的那位白衣少侠。于向晚几乎绝望了，难道她真的找不到一个可以制住雪妖的夫君吗？雪妖那样小心眼的人，以后岂不是可以随意将她搓圆捏扁？
啊，这一辈里能与雪妖抗衡的，只有墨仙。然而传闻他是个不近女色的主儿，武林中好几个出了名的美女都栽了，于向晚对自己的容貌忽然很没有信心。
于老爷子一看情势不对，这样下去岂不是要把这里的后起之秀得罪个遍，他连忙朗声道：“雪妖，你与我于家的私怨尽管冲着我来，不要迁怒他人。”
雪妖耸肩：“我和老爷子您哪有私怨啊？不过是和令爱……”
她猛地止住，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难怪今日来的没有高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不明说，反倒引人遐想。
于可凡大怒：“妖女你说清楚，我妹妹怎么了？”
君思云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忙道：“于大少别误会啊，我哪里知道令妹怎么了。”
于可凡听她这欲盖弥彰的语气，只想从楼阁上冲下去胖揍她一顿，谁知她担忧地大叫：“于大少您可别跳下来，要是摔到了可不好。”于可凡气得要吐血，她也太小瞧他的轻功了！转念又想这妖女刁钻狡诈，要是趁着他跳下去时做什么手脚真害得他摔一跤，这场面可就好看了。这下于可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在那里干瞪眼。
谢庭戴着斗笠隐在人群中，看她捉弄人捉弄得十分开心，心里舒了口气。她总算不再憋着自己了。殊不知另有人看到这一幕也非常愉快。雪妖警惕性极高，好不容易等到她防备松懈的时候，该动手了。
一枚银针飞出，君思云侧身避过。那人不以为意，他本就不指望能刺中她。然而以雪妖睱眦必报锱铢必较的个性，定然会用这银针反制回去。她可以隔空点穴，隔山打牛，要用暗器却必须要接触。只要她碰上那枚银针，便会染上剧毒——只有坛主才有解药。
可是君思云压根没理那枚银针，径直逆着银针飞出的方向掠去。那人自得的笑容尚未褪去，便被纤细而坚韧的琴弦割断了脖颈的动脉。
从尸体身边蔓延开惊恐的叫声。之前雪妖再怎么教训那些挑衅者，不过是让他们受些皮肉伤，可是……
风拂起面纱，隐约露出她嘴角勾起的邪肆弧度。“终于忍不住动手了。天一教竟派了五名杀手来对付我一人，还真是看得起我。”
这下别说诸位年少气盛的侠客，连大怒的于老爷子也惊惶了。雪妖性子再怎么恶劣，也比不上正道群起而攻之的公认□□——天一教。何况他们都很快想起天一教对付雪妖的原因。雪妖的成名之战，就是她十三岁时偷袭天一教的一个分坛，竟以一人之力在一夜之间血洗阳州分坛。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可整个分坛上下无一人幸存却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武林中人虽妖女妖女地叫着，却一直把她归入正道。
隐匿在人群中的四人大惊。他们从雪妖进入豫州开始就一路跟踪，不料早被发现了！他们原还想着这里鱼龙混杂方便动手，可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样的境地竟是想退也退不了。他们对视一眼，现下只有四人合力一搏了。
四人从不同方向扑向君思云的同时，另有一人跃出人群。斗笠掩面，黑衣寂然，正是谢庭。
“不用你管。”君思云的声音和之前的戏谑不同，有一种淡漠至极的清冷。谢庭一时怔住。
却见君思云从场边一个瞠目结舌的少侠手边抽出一柄长剑，正向着那四人平平递出。这一招看似简单，但要深厚的内力才能使剑身保持平稳。这一招看似简单，但那四人惊恐地发现竟自己无处可避，衣袖齐齐被割下，袖中藏着的各种药瓶哗啦啦地落得满地都是。
天一教专攻旁门左道，尤擅蛊毒。没了毒物，以他们的武功，在这里可算得上是任人宰割了。那四人近乎本能地把手臂紧贴衣襟，稍稍一动便有风灌进来，遑论这境况尴尬难堪至极。
那雪妖却还轻笑道：“‘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许久没用过了，几位可还凉快？”
楼阁上于可凡不甘地探出护栏大叫：“妖女你还好意思说我妹妹，你看看你真是……”
君思云背对着他挥挥手，那柄长剑恰恰插在他面前的横栏上，离他的脸仅差毫厘。于大少吓得腿都软了，她却理着衣袖漫不经心道：“不劳您关心，我闭着眼呢。”
“那这四个就交给各位了。”说罢她拂衣而去，不见踪影。
而她身后那些少侠哪还顾得上其他，一拥而上去解决那四人。平日天一教徒哪有这么好抓？今日真是撞了大运！
谢庭对他们自是没兴趣的，举步就想去追君思云，孰料有一人大呼“留步”追上来。谢庭皱眉，终还是堪堪停下来。
那灰衣人异常兴奋，“今日得见墨仙，在下喜出望外，有些失态，还望谅解。”说着话手却不含糊地朝他伸来。
谢庭不喜旁人碰触，微微闪避一下，那人却看不懂似的依旧伸手过来。这时，谢庭猛地被大力撞开，然后就听见熟悉的微带冷意的声音：“豫州副坛主亲自出马，我真是受宠若惊。”
灰衣人面不改色，似笑非笑道：“我原先一直怀疑墨仙雪妖是对头这个说法，如今可以确定是讹传了。”
君思云不应，与他迅速过了几招，他身形竟凭空消失了。
谢庭肃容道：“天一教果然难对付得很。”
君思云没回应他，转身就走。
谢庭一哽，只得默默地跟在君思云身后几步之遥处，就如他一路以来的样子。
忽然，他皱了皱眉，疾步上前揭开她的面纱——脸色苍白泛青，嘴唇毫无血色。谢庭大惊失色，君思云倒是安之若素的模样，把面纱放下，缓缓道：“这种毒一般医馆解不了。我有解药，现在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上药。”
“好。”谢庭当即把她拦腰抱起，“我带你去找一间客栈。”话音未落，已经用轻功飞掠出去。
“放我下来！”君思云气急败坏地用右手去垂他的肩膀，可惜绵软无力，“你别以为我现在不能运内功你就可以为所欲为！放我下来！”
谢庭斜睨她一眼，“名节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名节！”毫不犹豫的回应。
谢庭语塞，末了安抚地拍拍她的头：“乖，我不想把你敲昏。”
这句话似乎起了效果，君思云不再挣扎，眼神却更凶狠了。
两人在客栈掌柜古怪的目光下开了两间房。
君思云不知从哪里哗啦啦倒出一堆东西在桌上，她翻了翻，“金创药怕是不够。”话音未落，谢庭已经不见身影，只留下一句“我去买。”君思云呆了一瞬，耸耸肩，开始给自己上药。
谢庭在医馆买了金创药，又疾步往回走。手里光滑冰凉的瓷瓶刺激着他的感官。他想起之前抱着她的感觉。当时一味心急，此时再回想不禁有些旖旎。她身上有些凉；比他想象的更轻，伶仃的肩胛骨硌着他的手臂；关节很软，仿佛随时可能滑下去似的……
不知不觉到了她房间门口，谢庭站定，深吸一口气，才伸手去敲门。里面却传来压抑而急切的闷哼声。
莫非天一教的人去而复返？他不及多想，忙撞开门冲进去。
却见君思云坐在床头，左袖向上高高挽起，露出一截如玉白皙的纤细手臂。右手攥着药瓶和纱布的一头，嘴里叼着另一头。一双琉璃似的大眼睛正惊怒交加地瞪着他。
君思云郁闷至极，伤口的位置比较麻烦，所以她只好用上嘴。这狐狸，平日里像会读心术似的，怎么关键时刻就听不懂我在阻止他进来啊？
谢庭反应过来，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折身回来，把金创药放在桌上，垂着头匆匆走了。再次走到门口时又停住了。
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放心，我会负责的。”
君思云险些不顾教养脱口而出一声“滚”，所幸被嘴里塞着的纱布堵了回去。而某个登徒子倒是自觉，已经麻溜地“滚”了。
其实谢庭很快后悔了。他这一路死皮赖脸地跟着她似乎已经令她不耐，他不知道自己下午一时冲动的举动会不会把她推得更远。他原本极有自信，现在却犹疑起来。他是真心想娶她，她却仍然无动于衷。他以为她愿意把找忘川赋这么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他，说明她已经把他划为自己人。可今天面对来势汹汹的天一教中人，她连并肩作战的资格都不肯给他。
或许该往好的方向想，说不准她是见不得他受伤呢？
他一遍遍地对自己这么说，试图催眠自己。可他分明听见，在脑海中，自信筑就的广厦坍塌的声音。
最终他还是硬着头皮去找君思云一起吃晚饭了。
君思云没有拒绝，连犹豫都没有。但她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平淡到没有温度的表情。这样的她前所未有的陌生。不是肆意不羁地嬉笑怒骂，也不是深不可测地似笑非笑，只是——没有表情。
店小二报着菜名把一道道菜品端上来。谢庭忐忑地观察对面的人。他点的都是她应当会喜欢的。他不知道他的观察是否足够准确。他目不转睛地计算她下筷的频率。鱼肉有些老了；豆腐盐放多了；酒酿圆子还不够甜；白灼秋葵她很喜欢……
君思云忽然看了他一眼。平淡无奇的一瞥却足以让他惶惑不安。他故作自然地调整一下坐姿，“伤口怎么样了？”
“三日时间毒就除尽了。修养些时日就没事了。”君思云依然面无表情，语气却有些嘲讽，“天一教的毒不过如此，云老爷子早就配出解药了。”
谢庭觉得有些不对，忙追问道：“天一教的杀手锏不是蛊吗？”
“我体质有些特殊，蛊会自动退避。”她语气平平，但谢庭敏锐地察觉到她不想深谈。他苦笑道：“若我下午及时出手，你就不会中招了。”
君思云夹了一截秋葵到碗里，“你没和他们打过交道，出手只会帮倒忙。”
惊喜——阔别近十年的情绪。尽管语气嫌弃，可她确实不想他受伤。谢庭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连十指都在颤抖。他在桌下狠狠捏了自己一把让自己冷静下来，抿了几次嘴，才抬起头露出一个最完美最云淡风轻的笑容：“毕竟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我欠了你一次。”
君思云慢条斯理地咽下秋葵，才慢悠悠地说：“他本就是冲着我来的。我们互不相欠。”她像在说着太阳从东边升起这样天经地义的事，对谢庭来说却不啻于几乎窒息的痛苦。
“你慢用，”君思云起身，“我先走一步。”
谢庭坐在原地，胸口像被大力挤压，喘不过气来，他都能听见自己凌乱的呼吸声。他强笑了一下，想说声告别，徒劳地张了好几次嘴却实在没有力气。
君思云似乎也没注意他的失态，擦身而过时丢下一句：“早些休息。明日我要早起进明月谷找师父。”
谢庭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她已经接受他跟着她了。
谢庭绞尽脑汁也不明白君思云到底是什么态度。果然是“女人心海底针”么？
他此时才有心思望一眼华灯初上的祁安。城中万家灯火，原本遥远且不相干的意象忽然有了实质的暖意，把胸口的空洞塞得满满的。
今日心情几番大起大落，谢庭疑心自己怕要犯心疾。他认真地考虑许久自己是否需要去买一瓶保心丸，终是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就揣着保心丸太古怪。
他蓦地摇头笑出声来，自己这是变傻了么？
被抽干的力气全部回到身上，他有些恍惚地站起来，脚步虚浮地回到房间。关上门的一瞬，他才终于意识到君思云话中的另一个重点。
明月谷。师父。
世人皆知，明月谷方圆百里，却只住着一个人。
天下第一杀手——明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