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白槿（下）
来时乘的车早被落梅山庄毁去，温逸为防温卿真带秋心回洛阳，让她留下看人，和秋心骑盗骊去城里雇车。温卿又赶车看守沉睡的诸人进城，温逸秋心依旧先一步到城中客栈打点。
客栈旁就是扬州大名鼎鼎的酒楼醉芍阁。刘攽《芍药谱》载：“天下名花，洛阳牡丹，广陵芍药，为相牟埒。”醉芍阁上至雕梁画栋，下至酒具器用，无不采芍药造型图案，置身其中便仿佛有妖娆花气环绕。酒楼下层是大堂，上层雅座临街一侧是露台，垂着轻纱，可看见摆了一溜芍药，惜乎现在还不是花期，只有乌油油的叶子。
这又一番折腾，已是朝曦明媚，晨风裹着纱幔微微飘拂，隐约传来琵琶声。
两人在客栈前下马，醉芍阁里跑出个伙计，叫住秋心：“这位姑娘，楼上有人找。”
当此敏感之时，秋心猛然向上望去，露台里似乎坐了一个女子，怀抱琵琶。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又在征询地看温逸了。
琴声原是缥缈的，这时仿佛多了些暗示，无比清晰。温逸若无其事地点头，要同她上去，不想伙计道：“达官爷，实在对不住！那位白姑娘说只请这位姑娘，不让你上去……”
温逸似是无奈，对秋心道：“卿儿那边我接应，楼下等你。”并对着露台微躬了身。
秋心跟着伙计走进酒楼，穿过尚冷冷清清的大堂，上到露台，却不见人，伙计愁眉苦脸往角落里一道楼梯一指，就飞快地跑了。
楼梯顶端是一间房门紧闭的屋子，秋心轻叩两下。门内人道：“进来。”
秋心走进去，屋内陈设简单，却被一色绛红壁挂丝毯、锦衾绣帐填得严严实实，喘不过气，恍若洞房。榻上坐着一位白衣女子，绾倭堕髻，别一副白玉燕钗和黄金蝉，膝上横放一张琵琶。她已不年轻，凝视秋心，止不住动容：“谢谢你来，叫我白槿吧。”
秋心约略想起听过这名字：“您是温卿的师父？”
白槿道：“不过一年的缘分，难为她。你打洛阳来么？”
秋心穿越前是真在洛阳，也不觉得有必要实话穿越后的行程，于是点头。
白槿蹙眉：“我久不见人，也老了，再没有心思琢磨有些人是怎么想的。会弹么？”她扶正琵琶。
秋心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点松弛：琵琶，是一样她十分喜欢的乐器。当同龄孩子都学一点乐器时，她感兴趣的就是琵琶，难得向穆琅提出想学，被严厉拒绝。后来和扈惜泠成了室友，无意提起这个遗憾，没想到扈惜泠不知从学校哪里翻找或求了哪个朋友，神秘笑着拿给她一张陈旧的杂木琵琶，她如获至宝，千恩万谢，从此便私下摸索，竟悟性不错，很快弹得颇顺畅。有时扈惜泠玩仙剑索性关了音乐，由她在旁边练或激烈或和缓的曲子，一边开玩笑她莫不是个花魁娘子托生，气得她过去在键盘一串轮指乱拨，大侠请重新来过了……
她道：“会弹一点，弹得不好。”
白槿微笑：“没什么不好，何况放着我在，不许说这样丢我脸的话。”
秋心揣摩她，竟像要指点自己，但也没兴奋到失去理智：她请她来，总不是为教她弹琵琶吧？听上去就和姬三娘机关算尽只想告诉自己身世一样荒唐——
一种强烈的感觉充斥心房：眼前此人，才是温逸要她找的人。
白槿与郁孤阁渊源深厚无疑，身为护法的姬三娘和她似不很对付，却颇忌惮，再加上一句“置身事外”的评价，温逸的礼貌放心，或许真的可以信任。她小心道：“您若是不吝指教，晚辈感激不尽。不过不知可会稍久，可否容我知会同伴——”
孰料白槿倏地厉色：“什么同伴，他镖局那个小子？你担心他的人着急，怎么不问问我着急你？我一年容卿儿递他两句话，已是十分好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推三阻四。你若是真学艺不精，使不得黄泉，休说阁主师姐不得安眠，我死后也无颜见她！”
秋心明白那伙计为何愁眉苦脸了，这翻脸比翻书快，便是以天义镖局的标准也可怕得很，谁吃得消啊。
而她说阁主师姐……黄泉？
“真不知你爹娘怎么教的。”白槿皱眉，这是秋心最不愿意听的话，“你命中注定是碧落与黄泉的主人，而我守护黄泉，正是为了把它交给你。”
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温卿叫道：“秋心，你在里面么？师父？师父！”
白槿对着门外道：“我没事，我和小谢说话，你自候着。”指尖凝聚一点银光，在空中化出若干咒文，没入门板，外面敲到一半鸦雀无声了。
秋心一刻愣神，意识到她可没介绍，白槿却知道她姓什么。而白槿见她犹疑，冷冷道：“看来还是有必要告诉你我的身份。郁孤阁辅阁云罗仙姬，想清楚违抗我是什么后果。”
秋心震惊，立刻顶回去：“我不是郁孤阁的人。”
“笑话，”白槿微扬下颌看着她，“可你还是阁主师姐的血脉呢？”
同样的话经第二个人说出来，秋心再也无法逃避：郁孤阁主，凌雪飞鸢，是自己的母亲？她竟已死去，而不是下落不明？同时注意到奇怪的事实：无论姬三娘还是白槿，并没有提她的父亲。
她最亲近的扈惜泠，便是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因此她也容易忽略父亲。大量信息和疑问充塞脑海，不知从何问起，白槿不耐烦地喝道：“过来！”
眼下只有照她说的做，等她满意了好再问。秋心不再违拗，坐到她身边，白槿将琵琶给她，那琵琶也与屋子相合：老红木背板薄覆清漆，可见胭脂色的天然纹理，还淡墨写了一首诗，面板当心则有数处绯红断纹，宛似黄昏时呈块状的艳丽云霞。
白槿让她弹了两句，还算满意：“不错，只是这是常人的动听，便是像那些‘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或是‘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不过都是技而已。你要达到的，是道。内力灌注，精神合一，陪伴交融，可通神鬼，惊风雨，才是黄泉的格调。”
秋心怀疑如此高难的境界，只确定接下来遭了罪，白槿先是近乎粗暴地把着她按弦、拨弦、放弦，每一下弦都仿佛陷到肉里，指力也到极限。指法激发稳固过，白槿拿过琴弹一段，命她仿奏，出错也不重复演示，只一遍遍逼着她回忆，直到毫无差错，进行下一段。没几段下来手臂已然麻木，指尖被汗浸得总是滑脱，更不要提那种压迫感，秋心疲惫觉得温逸和她比都是小巫见大巫。
终于，白槿准她休息片刻，取出一份复杂谱子，令她一页页弹下去。起初秋心还维持着一点问父母的事的清醒，但很快身心内外皆是绵绵不绝的乐音，山路般带着她千回百转上升，潮水般一波又一波淹没头顶。她不知何时已没在盯着琴谱，后来干脆闭上眼睛，日月风云，草木鸟兽，仿佛都围着指尖跳跃，经络似被贯通，关窍全部打开……
一声收束雷霆的金石震响，欣慰的笑容如朝颜的露水，在白槿脸上漾开：“够了，停下吧。”
秋心脱离了浩瀚乐海，惊觉日已偏西，室内如火似烧。白槿眼眸亮晶晶地看她，两颊通红，不知是晚霞映照，还是兴奋：“这一道，你能随心所欲，难有敌手了。”
秋心意外身体并未虚脱不听使唤，倒觉隐隐精神清爽，迟疑着道：“多谢……辅阁大人。”
白槿了然地笑了：“所以有时候你是不是哪个门派的人，并不全由自己决定，亲口说的话也会骗人呢。你真的很像郁孤阁的人——很像他们。”
秋心感到此时不问就再不会有机会了：“大人，我的父母……”
白槿没有让她失望，或许也实在沉默太久了，自嘲地笑：“他们的事，我是知道最多的外人了吧。谁会想到，武林第一邪派，阁主和辅阁竟是昆仑紫翠派的高足，更与当年的青扈圣女一同修行……
“郁孤阁三百余年，走到那一步岂是师姐一人之因果。究竟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人必有可怜之处，谁说得清呢？世人都说凌雪飞鸢生性残忍，可是在我心里，始终存着初次见她的模样，不过十六岁，被一群青扈山的人追杀！”
秋心心一沉，白槿已沉浸回忆，淡淡补充：“我的父亲护送她，也死在那一次。——郁孤阁自以实力慑服江湖，何惧人言，畏畏缩缩又怎能扬名立万。真到了人人得而诛之，若是真正的名门正派，哪怕听信了添油加醋，误解武断一点，我们也不是要睚眦必报，只是这好处怎么也轮不到青扈山！”
但毕竟是承认了恶，即便秋心对血缘深情没有记忆，也不免要心底发痛。
“我不会说师姐不是恶人，郁孤阁不是邪派。”白槿神情哀伤，“只是血之一字的力量比我们想象的远要强大，天注定的命运，逃无可逃，郁孤阁如是，师姐如是……”
她看向秋心，后者立刻意识到她隐而未言的话。
你亦如是。
白槿却举起手阻断追问：“是时候了。”她从怀里取出一个银色锦盒，晶莹冰丝绣着芍药，锦盒里是一枚琵琶形带钩。
“站到我面前。”
秋心照做，白槿取出带钩，郑重地跪下来，双手奉上：“小谢，接过黄泉，它从此是你的。”
秋心慌神，接过的瞬间只听“铮”的一声，带钩变成一张正常大小的琵琶。
她被这突然的重量带得也跪下来，才抱稳它端详，手感出奇地涩，既非木石，又非金玉。它有五弦，不同于当世四弦琵琶温婉的形制，高古峭楞，色泽枯黄，五根琴轸皆雕作鸟羽状，琴头则是鹰隼一类的鸟首，技法粗砺却生动无比，仿佛要尽全力振翅脱去。
不过那五根蓝、红、紫、绿、黄光色各异，同样不知材质的弦中，红弦已断，只能作四弦琵琶用了。
秋心失魂地望着，想起扈惜泠曾戏言可能有叫黄泉的剑和碧落成对，却不想是一张琵琶：“黄泉，这也是我母亲的遗物吗。”
“是师姐的黄泉，现在是你的。”白槿微笑，眼神忽然流露锋利，“小谢，血脉之力虽然限制我们某些命运，可是也赋予常人不可得的机会，拥有的力量，非凡的情谊，肩负的使命，绝顶的成就，多少人穷极一生，也不会有。你不需要害怕，最好也不辜负。
“师姐是我最仰慕的女子，也是我愿意照护一生的人，她的能力和风姿，让很多人折服和追随。只是，也难以接近，容易生畏，很辛苦吧，以后如果你有一个能懂你的人，陪伴，信任，爱护，会好过很多吧。”白槿说着，感伤地喃喃，“碧落长辞，黄泉忘归。一成绝断……”
秋心想起什么，大惊：“十里坡山洞！那墙上的字是你……”
白槿笑着起身，坐回榻上，拿起自己的琴：“很久没有听黄泉的声音，与我对弹一曲吧？”
秋心益发迷乱，调整好了黄泉。白槿起调，轻拢慢捻，行云流水：
零落桐叶雨，萧条槿花风。悠悠早秋意，生此幽闲中。
况与故人别，中怀正无悰。勿云不相送，心到青门东。
相知岂在多，但问同不同。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歌声亦如琴声，无复青春，洗尽铅华。渐渐地，秋心感到眼前晕染开一幅画卷：
碧玉的湖水，妖娆的墨叶白荷，粉壁乌檐的画舫，一座水亭。
她看见白槿，比现在年轻许多，衣饰艳丽，与同样年轻的谢镜在水亭交谈。画舫门口出现一个白衣女子，她立刻噤声，同谢镜上前问候，三人进去。
片刻后，白槿独自出来，又是凝眉又是叹气地回望画舫，离去。
转眼夜色浸染，深绿阴阴的芍药圃，一地狼藉残香，石桌旁围坐着那三人，另有两男两女，但不久又先离去，白槿弹琵琶，谢镜舞了一段剑。
银瓶露井，彩箑云窗，往事少年依约。黍梦光阴渐老，汀洲烟箬。
秋心朦胧感到那白衣女子是谁，叹息拨弦，诡丽的乐音如禁锢千年的幽魂自黄泉逸出，如泣如诉，凄怆怨慕，霜凋万木，月冷千山，更似一柄利刃，花前月下的清景猛然被劈碎——
满目疮痍的大地。
鲜血淋漓的枯骨。
粘满湿身的白发。
秋心惊恐万状：她想起来了，沉入血池时，黏稠的腥红液体涌入口鼻，也曾出现这景象！
她看到——不，自己就是那个女子，青裙白发，赤着双脚，焦枯瘦硬，被人群围住。一盆又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她一边发抖一边乱抓，凄厉地嘶吼，渐渐只剩困兽般的本能左冲右突。她在地上蜷成一团，垂落的雪发间一抹绿光闪过，阴郁怨愤。人群即被激怒，长发被扯起，衣衫被撕碎，棍棒、犁耙、镰刀、剪子，还有无数双拳脚……狂风骤雨般落在身上。
一片混乱中，白槿的声音仿佛重隔了时空透来：
风露飒已冷，天色亦黄昏。中庭有槿花，荣落同一晨。
秋开已寂寞，夕陨何纷纷。正怜少颜色，复叹不逡巡。
感此因念彼，怀哉聊一陈。男儿老富贵，女子晚婚姻。
头白始得志，色衰方事人。后时不获已，安得如青春。
平静的画面又拂去了凄怨疯狂，十里坡山洞里，白槿凝视石雕牡丹的花瓣缓缓旋合，收好手中的琵琶带钩，还有一枚墨翠指环，深深下拜，看了眼剑台上的碧蓝长剑，转身走出缝隙，拨响自己的琵琶。
声振空室，穿云裂石，尘土像眼泪，石壁上留下刻痕：
碧落长辞，黄泉忘归。
一成绝断，遗我独悲。
人间劫火，青春冷灰。
倩凝神血，何期来飞。
原来一个人的结束，是另一个人的开始。
秋心昏昏沉沉的，又看见醉芍阁，白槿一身白衣坐在桌边修书，已是而立年纪。
总局主钧鉴：
长夏幽清，芍药狼藉，想故园亦然耳。当夜诸人零落，独酌思亲。予固知镖局初立多患，君务欲肃清，风裳不轨，合受重罚。仍不揣痴愚，愿为担保。流言君自不惧，旧念未妨三思？恭颂
盈褀
槿敬禀
壬辰端午扬州
粉红底印着白木槿的浣花笺上摆着那枚墨翠指环，一并封入信封。
秋心不知不觉心如刀绞，更不知在流泪，她想放手，白槿琴声却似含极强内力，逼得她头昏脑涨，不得不也运劲化合，免得经脉爆开。
空气化作万千刀剑激撞，浩瀚乐海深处似裹着一团邪火，不安地涌动，挣扎。
她又好像站在了一片青翠山谷，湖泊中生着和画舫外一般的墨叶白荷。
秋心一阵作呕，手开始不听使唤，并感到有一个声音吞噬着她的意识……
然后，出现了另一个身影，是位鲜绿衣裙的神女，清丽而威严，周身飞舞冰凌雪花，而自己冷漠地持着黄泉。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嫉妒啮咬焚烧着她的心，理智，在一瞬间被侵占。
杀了她！
薤叶有朝露，槿枝无宿花。君今亦如此，促促生有涯。
百年夜分半，一岁春无多。何不饮美酒，胡然自悲嗟。
一杯驱世虑，两杯反天和。三杯即酩酊，或笑任狂歌。
陶陶复兀兀，吾孰知其他。况在名利途，平生有风波。
深心藏陷阱，巧言织网罗。举目非不见，不醉欲如何！
绿衣神女随着弦响跌落湖水，鲜血染遍花叶，现实中却同样传来裂帛般的一声，将秋心唤醒！
白槿抱着琴跌落地上。
秋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泪痕像迅速凝冰，冷汗冻结衣衫：白槿的琵琶四弦齐断，颈上缠着半截红弦。另外半截就挂在黄泉上，蛇信子般摇颤。
“大人——前辈！”
她丢下黄泉去扶，白槿却愠道：“把黄泉拾起来，你得好好待它啊。都忘了呢，黄泉比碧落麻烦，认主时总会引发能量动乱，除非有人自愿献祭，当年师姐……”
秋心没法信她那自相矛盾的“忘了”和“自愿”，去扯琴弦，惊恐发现它似粘住，虽不再收紧，可是鲜血不断从颈上渗出，竟沿着琴弦流回，被黄泉吸收。白槿拨开她：“别费力气了，不是你的错。江湖是什么地方，别说你在郁孤阁，明争暗斗，刀头舐血，你是什么人，做什么事，不是看杀没杀过人的……只可惜，没看到你使碧落的模样……”
零星银光从门板逸出，渐听到外面的嘈杂声。
秋心这才想起她们是在赫赫有名的酒楼，眼下正当满座，闹这么大动静，都没人上来一瞧究竟？温逸温卿还在吗，她怎么找他们帮忙？
她想不得许多，跑到门边拔出剑砍，边喊着求救。银光持续散逸，白槿道：“快别喊了，我已施过绝音结界，外面休想听见和进来，不过快不牢固了，卿儿很快能进来就是。”
话音未落，门闩“咔”地断裂，温卿撞开门，一见白槿，扑到身边叫师父，脸色苍白地哭泣。她又瞥见秋心，眼中的怒火登时比在玉佛寺的温逸更甚，但白槿冷冷叫她：“不关小谢的事，还认我，就听着。”
秋心抵着门，只感天旋地转：不管白槿怎么说，不管黄泉是否比碧落还难控制，她杀人了，用琴弦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这就是真相，就是真相之后更可怕的真相？为什么她刚刚有了待她好的人，就要与之破裂难堪？她要怎么做，才能赎罪，才能结束这噩梦？
白槿已不知在温卿耳边说了什么，温卿再看秋心时，嘴唇还在哆嗦，但眼里的火焰像凝结住了，她一把拎住她，掼到白槿身边。
鲜血越流越快，琴弦上的莹莹红光艳丽欲滴，白槿肤色迅速苍白下去。秋心只觉身体意识都不受控制，只能颤抖着语无伦次道：“为什么不告诉……对不起……为什么这样……您怎么……为什么给我……为什么……”
白槿吃力地笑了笑：“十年了，我活着只为这一件事，你不必介怀。师姐曾说既然没法不信命，就全副精力顺应一场，是否便算把它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任天摆布了。她大概都是这样做事吧，我也一样……何况，还可以见到你。”
她最后一次端详秋心。
“上次见到你，你才九岁。你长大了，这股劲不知道像谁。今早我朝街上望，一眼就认出你来，简直以为……”
又明知不可能。
“我相信，师姐也会在某个地方看着你，你父亲，我们所有郁孤阁的人都是。以内力音攻的法门你已会了，我的功力一并给你。心儿，也许我这么做还是不该，将来你如果恨，也只恨我就好了。”
“……？”
断弦猛地抽回，带起炫目的朱光交织舞动，与另外半截相接，奇迹般完好如初，黄泉又变回带钩模样，滚到秋心手里。
白槿终于合眼，仿佛月光下的槿花迎来凋谢。
秋心以为她死了，可是对方突然又一挣，攥住她的手。
“昆仑山……真想回去……”一行清泪淌下，安阖的眼帘下似有万千岁月，“还有上巳节……我这一生自己在想什么……果然有些事只有这时才会明白……该死，那么多话，来不及说了……带我的断霞回去，他会明白。”
白槿头颅垂下，撒手。
秋心一声悲呼，温卿这时却不再哭泣，一把推她出门：“还嫌不够麻烦么？去找我哥！”
秋心差点滚下楼梯，外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房间里的一切，仿佛都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她失魂落魄，慌不择路想下楼，近楼梯的雅座里，一只手将她拽进去。
温逸牢牢摁住她，凭她下意识挣扎，眼神提醒：别引人注目。
秋心早没了力气，绝望地瘫软在椅子上，温逸只静静地看她，直到她也安静地蜷缩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温卿也进来了，温逸走过去抚慰她，眼里也有明了结局的哀悼，温卿倒是冷静：“都妥当了。现在总该我带小谢去了，还用盗骊。”
温逸一滞，皱眉：“风裳呢？”
秋心知道他们还在说去总局。温卿想了想道：“我让镖鸽捎信给苍水吧，你知道他会御剑的，让他帮忙押送风裳。”
她言及此终于流露了一点宽慰，温逸眉拧得更紧：“那就和余苍水说，押完人立刻返回来送我，再争莫怪我翻脸。”
秋心难以理会他们“家事”，望向窗外。无边暗夜下，不知有多少事涌动，就像星星依着看不见的轨迹。
白槿让去洛阳的理由又多了一桩，她忽然苦笑：倒退数月，同样的行程一定会让她倍感亲切，兴奋不已吧？
洛阳在东风里沉醉，跨越千年的牡丹一定更加绝色倾国，还有金谷春晴，铜驼暮雨，北邙草色，垂杨紫陌，花开次第，秾艳清香卷着翻新不尽的离歌……
她的家乡，现在似一层薄雾笼在心头，这次踏足，是初见，是故游，会有旧忆重拾，还是新梦酝酿？
客栈旁就是扬州大名鼎鼎的酒楼醉芍阁。刘攽《芍药谱》载：“天下名花，洛阳牡丹，广陵芍药，为相牟埒。”醉芍阁上至雕梁画栋，下至酒具器用，无不采芍药造型图案，置身其中便仿佛有妖娆花气环绕。酒楼下层是大堂，上层雅座临街一侧是露台，垂着轻纱，可看见摆了一溜芍药，惜乎现在还不是花期，只有乌油油的叶子。
这又一番折腾，已是朝曦明媚，晨风裹着纱幔微微飘拂，隐约传来琵琶声。
两人在客栈前下马，醉芍阁里跑出个伙计，叫住秋心：“这位姑娘，楼上有人找。”
当此敏感之时，秋心猛然向上望去，露台里似乎坐了一个女子，怀抱琵琶。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又在征询地看温逸了。
琴声原是缥缈的，这时仿佛多了些暗示，无比清晰。温逸若无其事地点头，要同她上去，不想伙计道：“达官爷，实在对不住！那位白姑娘说只请这位姑娘，不让你上去……”
温逸似是无奈，对秋心道：“卿儿那边我接应，楼下等你。”并对着露台微躬了身。
秋心跟着伙计走进酒楼，穿过尚冷冷清清的大堂，上到露台，却不见人，伙计愁眉苦脸往角落里一道楼梯一指，就飞快地跑了。
楼梯顶端是一间房门紧闭的屋子，秋心轻叩两下。门内人道：“进来。”
秋心走进去，屋内陈设简单，却被一色绛红壁挂丝毯、锦衾绣帐填得严严实实，喘不过气，恍若洞房。榻上坐着一位白衣女子，绾倭堕髻，别一副白玉燕钗和黄金蝉，膝上横放一张琵琶。她已不年轻，凝视秋心，止不住动容：“谢谢你来，叫我白槿吧。”
秋心约略想起听过这名字：“您是温卿的师父？”
白槿道：“不过一年的缘分，难为她。你打洛阳来么？”
秋心穿越前是真在洛阳，也不觉得有必要实话穿越后的行程，于是点头。
白槿蹙眉：“我久不见人，也老了，再没有心思琢磨有些人是怎么想的。会弹么？”她扶正琵琶。
秋心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点松弛：琵琶，是一样她十分喜欢的乐器。当同龄孩子都学一点乐器时，她感兴趣的就是琵琶，难得向穆琅提出想学，被严厉拒绝。后来和扈惜泠成了室友，无意提起这个遗憾，没想到扈惜泠不知从学校哪里翻找或求了哪个朋友，神秘笑着拿给她一张陈旧的杂木琵琶，她如获至宝，千恩万谢，从此便私下摸索，竟悟性不错，很快弹得颇顺畅。有时扈惜泠玩仙剑索性关了音乐，由她在旁边练或激烈或和缓的曲子，一边开玩笑她莫不是个花魁娘子托生，气得她过去在键盘一串轮指乱拨，大侠请重新来过了……
她道：“会弹一点，弹得不好。”
白槿微笑：“没什么不好，何况放着我在，不许说这样丢我脸的话。”
秋心揣摩她，竟像要指点自己，但也没兴奋到失去理智：她请她来，总不是为教她弹琵琶吧？听上去就和姬三娘机关算尽只想告诉自己身世一样荒唐——
一种强烈的感觉充斥心房：眼前此人，才是温逸要她找的人。
白槿与郁孤阁渊源深厚无疑，身为护法的姬三娘和她似不很对付，却颇忌惮，再加上一句“置身事外”的评价，温逸的礼貌放心，或许真的可以信任。她小心道：“您若是不吝指教，晚辈感激不尽。不过不知可会稍久，可否容我知会同伴——”
孰料白槿倏地厉色：“什么同伴，他镖局那个小子？你担心他的人着急，怎么不问问我着急你？我一年容卿儿递他两句话，已是十分好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推三阻四。你若是真学艺不精，使不得黄泉，休说阁主师姐不得安眠，我死后也无颜见她！”
秋心明白那伙计为何愁眉苦脸了，这翻脸比翻书快，便是以天义镖局的标准也可怕得很，谁吃得消啊。
而她说阁主师姐……黄泉？
“真不知你爹娘怎么教的。”白槿皱眉，这是秋心最不愿意听的话，“你命中注定是碧落与黄泉的主人，而我守护黄泉，正是为了把它交给你。”
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温卿叫道：“秋心，你在里面么？师父？师父！”
白槿对着门外道：“我没事，我和小谢说话，你自候着。”指尖凝聚一点银光，在空中化出若干咒文，没入门板，外面敲到一半鸦雀无声了。
秋心一刻愣神，意识到她可没介绍，白槿却知道她姓什么。而白槿见她犹疑，冷冷道：“看来还是有必要告诉你我的身份。郁孤阁辅阁云罗仙姬，想清楚违抗我是什么后果。”
秋心震惊，立刻顶回去：“我不是郁孤阁的人。”
“笑话，”白槿微扬下颌看着她，“可你还是阁主师姐的血脉呢？”
同样的话经第二个人说出来，秋心再也无法逃避：郁孤阁主，凌雪飞鸢，是自己的母亲？她竟已死去，而不是下落不明？同时注意到奇怪的事实：无论姬三娘还是白槿，并没有提她的父亲。
她最亲近的扈惜泠，便是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因此她也容易忽略父亲。大量信息和疑问充塞脑海，不知从何问起，白槿不耐烦地喝道：“过来！”
眼下只有照她说的做，等她满意了好再问。秋心不再违拗，坐到她身边，白槿将琵琶给她，那琵琶也与屋子相合：老红木背板薄覆清漆，可见胭脂色的天然纹理，还淡墨写了一首诗，面板当心则有数处绯红断纹，宛似黄昏时呈块状的艳丽云霞。
白槿让她弹了两句，还算满意：“不错，只是这是常人的动听，便是像那些‘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或是‘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不过都是技而已。你要达到的，是道。内力灌注，精神合一，陪伴交融，可通神鬼，惊风雨，才是黄泉的格调。”
秋心怀疑如此高难的境界，只确定接下来遭了罪，白槿先是近乎粗暴地把着她按弦、拨弦、放弦，每一下弦都仿佛陷到肉里，指力也到极限。指法激发稳固过，白槿拿过琴弹一段，命她仿奏，出错也不重复演示，只一遍遍逼着她回忆，直到毫无差错，进行下一段。没几段下来手臂已然麻木，指尖被汗浸得总是滑脱，更不要提那种压迫感，秋心疲惫觉得温逸和她比都是小巫见大巫。
终于，白槿准她休息片刻，取出一份复杂谱子，令她一页页弹下去。起初秋心还维持着一点问父母的事的清醒，但很快身心内外皆是绵绵不绝的乐音，山路般带着她千回百转上升，潮水般一波又一波淹没头顶。她不知何时已没在盯着琴谱，后来干脆闭上眼睛，日月风云，草木鸟兽，仿佛都围着指尖跳跃，经络似被贯通，关窍全部打开……
一声收束雷霆的金石震响，欣慰的笑容如朝颜的露水，在白槿脸上漾开：“够了，停下吧。”
秋心脱离了浩瀚乐海，惊觉日已偏西，室内如火似烧。白槿眼眸亮晶晶地看她，两颊通红，不知是晚霞映照，还是兴奋：“这一道，你能随心所欲，难有敌手了。”
秋心意外身体并未虚脱不听使唤，倒觉隐隐精神清爽，迟疑着道：“多谢……辅阁大人。”
白槿了然地笑了：“所以有时候你是不是哪个门派的人，并不全由自己决定，亲口说的话也会骗人呢。你真的很像郁孤阁的人——很像他们。”
秋心感到此时不问就再不会有机会了：“大人，我的父母……”
白槿没有让她失望，或许也实在沉默太久了，自嘲地笑：“他们的事，我是知道最多的外人了吧。谁会想到，武林第一邪派，阁主和辅阁竟是昆仑紫翠派的高足，更与当年的青扈圣女一同修行……
“郁孤阁三百余年，走到那一步岂是师姐一人之因果。究竟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人必有可怜之处，谁说得清呢？世人都说凌雪飞鸢生性残忍，可是在我心里，始终存着初次见她的模样，不过十六岁，被一群青扈山的人追杀！”
秋心心一沉，白槿已沉浸回忆，淡淡补充：“我的父亲护送她，也死在那一次。——郁孤阁自以实力慑服江湖，何惧人言，畏畏缩缩又怎能扬名立万。真到了人人得而诛之，若是真正的名门正派，哪怕听信了添油加醋，误解武断一点，我们也不是要睚眦必报，只是这好处怎么也轮不到青扈山！”
但毕竟是承认了恶，即便秋心对血缘深情没有记忆，也不免要心底发痛。
“我不会说师姐不是恶人，郁孤阁不是邪派。”白槿神情哀伤，“只是血之一字的力量比我们想象的远要强大，天注定的命运，逃无可逃，郁孤阁如是，师姐如是……”
她看向秋心，后者立刻意识到她隐而未言的话。
你亦如是。
白槿却举起手阻断追问：“是时候了。”她从怀里取出一个银色锦盒，晶莹冰丝绣着芍药，锦盒里是一枚琵琶形带钩。
“站到我面前。”
秋心照做，白槿取出带钩，郑重地跪下来，双手奉上：“小谢，接过黄泉，它从此是你的。”
秋心慌神，接过的瞬间只听“铮”的一声，带钩变成一张正常大小的琵琶。
她被这突然的重量带得也跪下来，才抱稳它端详，手感出奇地涩，既非木石，又非金玉。它有五弦，不同于当世四弦琵琶温婉的形制，高古峭楞，色泽枯黄，五根琴轸皆雕作鸟羽状，琴头则是鹰隼一类的鸟首，技法粗砺却生动无比，仿佛要尽全力振翅脱去。
不过那五根蓝、红、紫、绿、黄光色各异，同样不知材质的弦中，红弦已断，只能作四弦琵琶用了。
秋心失魂地望着，想起扈惜泠曾戏言可能有叫黄泉的剑和碧落成对，却不想是一张琵琶：“黄泉，这也是我母亲的遗物吗。”
“是师姐的黄泉，现在是你的。”白槿微笑，眼神忽然流露锋利，“小谢，血脉之力虽然限制我们某些命运，可是也赋予常人不可得的机会，拥有的力量，非凡的情谊，肩负的使命，绝顶的成就，多少人穷极一生，也不会有。你不需要害怕，最好也不辜负。
“师姐是我最仰慕的女子，也是我愿意照护一生的人，她的能力和风姿，让很多人折服和追随。只是，也难以接近，容易生畏，很辛苦吧，以后如果你有一个能懂你的人，陪伴，信任，爱护，会好过很多吧。”白槿说着，感伤地喃喃，“碧落长辞，黄泉忘归。一成绝断……”
秋心想起什么，大惊：“十里坡山洞！那墙上的字是你……”
白槿笑着起身，坐回榻上，拿起自己的琴：“很久没有听黄泉的声音，与我对弹一曲吧？”
秋心益发迷乱，调整好了黄泉。白槿起调，轻拢慢捻，行云流水：
零落桐叶雨，萧条槿花风。悠悠早秋意，生此幽闲中。
况与故人别，中怀正无悰。勿云不相送，心到青门东。
相知岂在多，但问同不同。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歌声亦如琴声，无复青春，洗尽铅华。渐渐地，秋心感到眼前晕染开一幅画卷：
碧玉的湖水，妖娆的墨叶白荷，粉壁乌檐的画舫，一座水亭。
她看见白槿，比现在年轻许多，衣饰艳丽，与同样年轻的谢镜在水亭交谈。画舫门口出现一个白衣女子，她立刻噤声，同谢镜上前问候，三人进去。
片刻后，白槿独自出来，又是凝眉又是叹气地回望画舫，离去。
转眼夜色浸染，深绿阴阴的芍药圃，一地狼藉残香，石桌旁围坐着那三人，另有两男两女，但不久又先离去，白槿弹琵琶，谢镜舞了一段剑。
银瓶露井，彩箑云窗，往事少年依约。黍梦光阴渐老，汀洲烟箬。
秋心朦胧感到那白衣女子是谁，叹息拨弦，诡丽的乐音如禁锢千年的幽魂自黄泉逸出，如泣如诉，凄怆怨慕，霜凋万木，月冷千山，更似一柄利刃，花前月下的清景猛然被劈碎——
满目疮痍的大地。
鲜血淋漓的枯骨。
粘满湿身的白发。
秋心惊恐万状：她想起来了，沉入血池时，黏稠的腥红液体涌入口鼻，也曾出现这景象！
她看到——不，自己就是那个女子，青裙白发，赤着双脚，焦枯瘦硬，被人群围住。一盆又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她一边发抖一边乱抓，凄厉地嘶吼，渐渐只剩困兽般的本能左冲右突。她在地上蜷成一团，垂落的雪发间一抹绿光闪过，阴郁怨愤。人群即被激怒，长发被扯起，衣衫被撕碎，棍棒、犁耙、镰刀、剪子，还有无数双拳脚……狂风骤雨般落在身上。
一片混乱中，白槿的声音仿佛重隔了时空透来：
风露飒已冷，天色亦黄昏。中庭有槿花，荣落同一晨。
秋开已寂寞，夕陨何纷纷。正怜少颜色，复叹不逡巡。
感此因念彼，怀哉聊一陈。男儿老富贵，女子晚婚姻。
头白始得志，色衰方事人。后时不获已，安得如青春。
平静的画面又拂去了凄怨疯狂，十里坡山洞里，白槿凝视石雕牡丹的花瓣缓缓旋合，收好手中的琵琶带钩，还有一枚墨翠指环，深深下拜，看了眼剑台上的碧蓝长剑，转身走出缝隙，拨响自己的琵琶。
声振空室，穿云裂石，尘土像眼泪，石壁上留下刻痕：
碧落长辞，黄泉忘归。
一成绝断，遗我独悲。
人间劫火，青春冷灰。
倩凝神血，何期来飞。
原来一个人的结束，是另一个人的开始。
秋心昏昏沉沉的，又看见醉芍阁，白槿一身白衣坐在桌边修书，已是而立年纪。
总局主钧鉴：
长夏幽清，芍药狼藉，想故园亦然耳。当夜诸人零落，独酌思亲。予固知镖局初立多患，君务欲肃清，风裳不轨，合受重罚。仍不揣痴愚，愿为担保。流言君自不惧，旧念未妨三思？恭颂
盈褀
槿敬禀
壬辰端午扬州
粉红底印着白木槿的浣花笺上摆着那枚墨翠指环，一并封入信封。
秋心不知不觉心如刀绞，更不知在流泪，她想放手，白槿琴声却似含极强内力，逼得她头昏脑涨，不得不也运劲化合，免得经脉爆开。
空气化作万千刀剑激撞，浩瀚乐海深处似裹着一团邪火，不安地涌动，挣扎。
她又好像站在了一片青翠山谷，湖泊中生着和画舫外一般的墨叶白荷。
秋心一阵作呕，手开始不听使唤，并感到有一个声音吞噬着她的意识……
然后，出现了另一个身影，是位鲜绿衣裙的神女，清丽而威严，周身飞舞冰凌雪花，而自己冷漠地持着黄泉。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嫉妒啮咬焚烧着她的心，理智，在一瞬间被侵占。
杀了她！
薤叶有朝露，槿枝无宿花。君今亦如此，促促生有涯。
百年夜分半，一岁春无多。何不饮美酒，胡然自悲嗟。
一杯驱世虑，两杯反天和。三杯即酩酊，或笑任狂歌。
陶陶复兀兀，吾孰知其他。况在名利途，平生有风波。
深心藏陷阱，巧言织网罗。举目非不见，不醉欲如何！
绿衣神女随着弦响跌落湖水，鲜血染遍花叶，现实中却同样传来裂帛般的一声，将秋心唤醒！
白槿抱着琴跌落地上。
秋心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泪痕像迅速凝冰，冷汗冻结衣衫：白槿的琵琶四弦齐断，颈上缠着半截红弦。另外半截就挂在黄泉上，蛇信子般摇颤。
“大人——前辈！”
她丢下黄泉去扶，白槿却愠道：“把黄泉拾起来，你得好好待它啊。都忘了呢，黄泉比碧落麻烦，认主时总会引发能量动乱，除非有人自愿献祭，当年师姐……”
秋心没法信她那自相矛盾的“忘了”和“自愿”，去扯琴弦，惊恐发现它似粘住，虽不再收紧，可是鲜血不断从颈上渗出，竟沿着琴弦流回，被黄泉吸收。白槿拨开她：“别费力气了，不是你的错。江湖是什么地方，别说你在郁孤阁，明争暗斗，刀头舐血，你是什么人，做什么事，不是看杀没杀过人的……只可惜，没看到你使碧落的模样……”
零星银光从门板逸出，渐听到外面的嘈杂声。
秋心这才想起她们是在赫赫有名的酒楼，眼下正当满座，闹这么大动静，都没人上来一瞧究竟？温逸温卿还在吗，她怎么找他们帮忙？
她想不得许多，跑到门边拔出剑砍，边喊着求救。银光持续散逸，白槿道：“快别喊了，我已施过绝音结界，外面休想听见和进来，不过快不牢固了，卿儿很快能进来就是。”
话音未落，门闩“咔”地断裂，温卿撞开门，一见白槿，扑到身边叫师父，脸色苍白地哭泣。她又瞥见秋心，眼中的怒火登时比在玉佛寺的温逸更甚，但白槿冷冷叫她：“不关小谢的事，还认我，就听着。”
秋心抵着门，只感天旋地转：不管白槿怎么说，不管黄泉是否比碧落还难控制，她杀人了，用琴弦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这就是真相，就是真相之后更可怕的真相？为什么她刚刚有了待她好的人，就要与之破裂难堪？她要怎么做，才能赎罪，才能结束这噩梦？
白槿已不知在温卿耳边说了什么，温卿再看秋心时，嘴唇还在哆嗦，但眼里的火焰像凝结住了，她一把拎住她，掼到白槿身边。
鲜血越流越快，琴弦上的莹莹红光艳丽欲滴，白槿肤色迅速苍白下去。秋心只觉身体意识都不受控制，只能颤抖着语无伦次道：“为什么不告诉……对不起……为什么这样……您怎么……为什么给我……为什么……”
白槿吃力地笑了笑：“十年了，我活着只为这一件事，你不必介怀。师姐曾说既然没法不信命，就全副精力顺应一场，是否便算把它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任天摆布了。她大概都是这样做事吧，我也一样……何况，还可以见到你。”
她最后一次端详秋心。
“上次见到你，你才九岁。你长大了，这股劲不知道像谁。今早我朝街上望，一眼就认出你来，简直以为……”
又明知不可能。
“我相信，师姐也会在某个地方看着你，你父亲，我们所有郁孤阁的人都是。以内力音攻的法门你已会了，我的功力一并给你。心儿，也许我这么做还是不该，将来你如果恨，也只恨我就好了。”
“……？”
断弦猛地抽回，带起炫目的朱光交织舞动，与另外半截相接，奇迹般完好如初，黄泉又变回带钩模样，滚到秋心手里。
白槿终于合眼，仿佛月光下的槿花迎来凋谢。
秋心以为她死了，可是对方突然又一挣，攥住她的手。
“昆仑山……真想回去……”一行清泪淌下，安阖的眼帘下似有万千岁月，“还有上巳节……我这一生自己在想什么……果然有些事只有这时才会明白……该死，那么多话，来不及说了……带我的断霞回去，他会明白。”
白槿头颅垂下，撒手。
秋心一声悲呼，温卿这时却不再哭泣，一把推她出门：“还嫌不够麻烦么？去找我哥！”
秋心差点滚下楼梯，外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房间里的一切，仿佛都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她失魂落魄，慌不择路想下楼，近楼梯的雅座里，一只手将她拽进去。
温逸牢牢摁住她，凭她下意识挣扎，眼神提醒：别引人注目。
秋心早没了力气，绝望地瘫软在椅子上，温逸只静静地看她，直到她也安静地蜷缩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温卿也进来了，温逸走过去抚慰她，眼里也有明了结局的哀悼，温卿倒是冷静：“都妥当了。现在总该我带小谢去了，还用盗骊。”
温逸一滞，皱眉：“风裳呢？”
秋心知道他们还在说去总局。温卿想了想道：“我让镖鸽捎信给苍水吧，你知道他会御剑的，让他帮忙押送风裳。”
她言及此终于流露了一点宽慰，温逸眉拧得更紧：“那就和余苍水说，押完人立刻返回来送我，再争莫怪我翻脸。”
秋心难以理会他们“家事”，望向窗外。无边暗夜下，不知有多少事涌动，就像星星依着看不见的轨迹。
白槿让去洛阳的理由又多了一桩，她忽然苦笑：倒退数月，同样的行程一定会让她倍感亲切，兴奋不已吧？
洛阳在东风里沉醉，跨越千年的牡丹一定更加绝色倾国，还有金谷春晴，铜驼暮雨，北邙草色，垂杨紫陌，花开次第，秾艳清香卷着翻新不尽的离歌……
她的家乡，现在似一层薄雾笼在心头，这次踏足，是初见，是故游，会有旧忆重拾，还是新梦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