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心若镜
秋心对着狂躁血红的狼眼，同时感到自己眼睛后针扎的痛感消失，体内翻滚的血液渐渐平息。
然仍不能安宁。
她明白了青要山那天深夜温逸为何严盖大氅，那增多的白发也不是思劳所致，妖垂危时可能化回原形，以便聚气自愈，想必谢镜发现他被诛形激至极限将要变身，如此看来能医治的卫碧晴也不简单。
她还明白了，自己可能在他眼前呈现过的样子。
惊愕、怀疑、忧虑与恐惧攫住了她，她徒劳地贴着台面向后躲，顾不得遮掩乱衫，恨不能闭了眼睛乱挥碧落，凉意从敞开的胸口蛇一样钻进心底，却被他炙灼的气息锁住身体。
忽然一柄气剑飞刺，扈依滢露桃喷溢清寒，青扈山更凌厉的剑法“飞霜残光剑”杀气腾腾，正中温逸肩头，他长嗥一声，弃了秋心扑向她，妖形态下力量、速度都不可同日而语，发狂地挥出一道道血爪，几次差点抓破脸。扈依滢花容失色，节节后退，再也支撑不了如流霜水银的剑光，眼看要掉出高台。
扈惜泠和徐子衿惊呼，双双助剑。扈依滢很快调整，也似明王，一剑切向化妖池。
由于仓促躲避温逸攻击，剑气中断，只飞起一小滩水。秋心头脑空白，眼见扑来的妖艳血花，鬼使神差伸袖替温逸一挡。
扈依滢冷哼，招式再变，空中像有看不见的手编织一道青色光网，扈惜泠领悟，加入配合。此为青扈山专门降伏凶悍妖物的剑阵，名为“铩羽天罗”，最少两人即能结，入塔前她们特地操练过。温逸激烈奔突，剑气结成的网罗将他笼罩，如影随形，越织越密，他动作渐见迟缓。
秋心也在交织的剑影和身影下，强劲的剑气切割着她的头发和脸，不合时宜的潮水纷涌的记忆却仿佛限制了她动作和思考的能力。
他在大殿中手心满是汗。
他害怕来蜀山。
甚至是他最先指出彩依不能再变成人，打断余苍水关于东皇春雪和帝女翡翠的解释。
一如隐瞒天义镖局的真实。
他在夕阳隐没前的马背上拥住她说，她在他心里的地位。
他在大雨中环着她的肩说，并不在意她变成妖异模样，会一直陪着她。
他在榻上拉住她的手说，再不会对她隐瞒任何事。
她知道她不该怀疑，可是那种时不时出现，让她无法完全遵从本心说话做事的冷酷感，还是像恶之花生根发芽：所有的话，所有的举动，无论彼时是否有多重含义，多种考虑，多样感情，都只剩下了虚伪、欺瞒和失望。
原来，他们比想象的还要相似。
那么，他对待自己，仅仅因为这种相似吗？或者说，在她也变得妖异时，他也在害怕，也在躲避，却出于种种原因不见痕迹地做戏？
而她曾微笑反握着安抚他，对他说对不起，璀璨对视满心甜蜜，说没关系以前的隐瞒可以不管，一次次离开的机会被丢弃——又是为何为了他走到现在！
青扈二女清喝，铩羽天罗寒光骤涨，青网向心紧收，化作数道密密麻麻的咒索，温逸被咒索缚紧，如利刃加身，惨厉嗥叫，就在秋心身前重重倒下。
扈依滢抢上，一剑凝聚，准备刺死他，扈惜泠罕见地神色木冷，像是望着秋心，没有阻止。
她在为她悲哀吗？这一剑后，下一个是她？
还是说，这一剑刺出，她曾想过却囿于所谓羁绊放弃的离开，终于能做到……
一道身影挡在她和温逸面前。
扈依滢一个不稳，及时收住：“徐公子，你？！”
秋心笼在徐子衿背影下，白衣仿佛最苍白的日光，看不到他面无表情，扈惜泠也没见过他这般，他微半侧身，茱萸还是对着温逸的，但以沉默的决心暗示扈依滢，他会阻止她。
“君子不重伤，趁人之危，不是所为。”
扈依滢急道：“它是妖，怎么算得人？怎么配以人相待？你一时怜悯，滥施好心，不斩草除根，它稍得残喘就要加倍报复！”说着厌弃自嘲：“真是耻辱，我们竟与一只妖同路至今！”
徐子衿像说毫不关己的事：“那些不论。只是我与他……还算有些龃龉？不希望由旁人介入。”
秋心骇异。而扈依滢早点破他出身，听他像终于认同她夜宴那晚的话，包括对天义镖局的怀疑和对两家关系的暗示，意外而喜：“原来是这个意思，那好，你来亲手结果他？”
徐子衿道：“我说了，不希望在此时，此地，任何人。”
扈依滢几曾与一个男子这般不冷不热地僵持，还是有些说道不清情愫之人，急得脸微红，忽然怒指秋心：“那她呢？这两人一个是妖怪，一个和凌雪飞鸢少不了干系，正是狼狈为奸，一路不知怀什么鬼胎，怎能容许继续为祸，你还要什么证实！今天我定——”
这下扈惜泠也劝道：“师姐，这是两回事！秋心……他们没做过对不起我们的事……”
她一插手，扈依滢更不甘，只叫道：“让开！”
徐子衿道：“这是锁妖塔，他们还能如何。已可以去找李兄他们，何必在此耽搁。”
扈惜泠无措：听意思是不要再管那两人，可她怎能让秋心和半人狼妖一起？这才发现，当时与剑圣慷慨陈词，自变故陡生都成了空谈，绝难三头都顾，如果定要拿一个主意……
她垂下金兰，站去徐子衿身边。
“扈惜泠！”扈依滢说不清自己是愤怒抑或有嫉羡，“你还记不记得你是青扈弟子，知不知道随侍该做什么？你记得自己发过什么誓，竟然背叛祖训，辱没门风——”
“依滢，我们还要找赵姑娘。”
扈依滢抿紧了唇，不得不思索，剑尖威胁地轻晃，似要逼出准话来。徐子衿没有回头：“我们自顾不暇，便让他们自生自灭。”
扈依滢冷笑收剑：“好，铩羽天罗持久得很，她我看也不会有好下场。至于师妹你，敢犯错就要担后果，自甘堕落包庇妖邪，看掌门知道了如何处置你！”
通往下一层的法阵离此处不远，她拂袖走去，踏上消失。徐子衿踏上前停顿了片刻，不知是否犹豫有别的解决。扈惜泠在最后，只觉脚像灌了铅，又不忍回看，终于在踏上前飞速地一瞥，正对上秋心遥远空无的眼神。
秋心，在哀求她？
只此瞬间，更剧烈的震动从锁妖塔最底层传来，古旧的神塔仿佛同时被上百道雷劈裂，无数残破的符纸震离墙体，如幽冥鬼界的蝴蝶在空中飞舞，头顶砖石坠落，脚下石板塌陷，化妖池中掀起滔天红浪！
是否有些事，只有这时，才会真正明白？
＊ ＊ ＊
蜀山今日又迎来一位不速之客，剑圣和酒剑仙看着太清殿中的白衣女子，戴一顶淡绿软纱帷帽，笑容影绰，仿佛有温煦阳光透来。
通报的名字，并没有听过。
她款款躬身施礼，仿佛梨花随风摇曳：“独孤前辈，司徒前辈，我来要两个人。”
声音听来已是中年，和缓安定，却奇怪地犹有少女风姿。
“那两人一个是我的病人，另一位姑娘，还有一位青扈山的仙子和秋水山庄的公子，他们交情匪浅，也与我有缘。先前听说要去蜀山，帮他们打点，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特来寻人。”
剑圣想起几天前是有这些人搅得他头疼，不知可曾想通：“他们现在蜀山，待贫道——”
酒剑仙为难道：“师兄，他们去了锁妖塔。”
剑圣震惊：“你怎么不阻止他们呢？岂有此理！”
女子也是一震，这时，远远响起挟带怒火的声音：“独孤掌门，你们是什么意思，我派圣女来蜀山与你好言交涉，为什么进了锁妖塔？还不快放人！”
剑圣更觉头大：当初怎知不该不管那伙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青扈掌门亲自兴师问罪，想是连通报都等不得。
而安定的女子竟流泻惊慌，摇头想回避，扈晚暝已闯进大殿。
她一眼就看到了她，瞬间忘记说话。女子视若无睹，对剑圣道：“那么请独孤前辈告知解救之法，无论何代价，晚辈一概甘愿。”
剑圣彻底为难：“未能阻止她们，确是贫道责任，然而入锁妖塔没有放出之途……”
女子微笑：“论年岁，我是晚辈，可是不惮说一句您自欺欺人，自锁妖塔生还的，五十年间就有，是女娲后人帮助一只狼妖，你们并不是真记性不好，是有意忽视。不知偶然中有必然，你们敌视、看不起、不承认的异类，恰恰可以突破你们自己人畏若神明的禁锢，我想如今他的同类也一样能化险为夷，当初有锁妖塔，说不定就是为了今日可能毁掉。”
剑圣刚要发作，酒剑仙意识到什么：“这位……夫人？你刚才是说赤炎的同类……那几个少年中，可有南宫煌的后人么？”
女子遗憾：“是谁的后人我并不知道，我的病人因为一些缘故不惜冒险来蜀山，而我不幸知道那种心情，他只有四分之一妖血统，加上我赠的掩盖妖气的帝女翡翠，以为更不会有危险……”
酒剑仙是老眼如镜之辈，很容易回想：“难道是那位少年镖师？未曾注意，因他面目完全认不出。”
“那是曾经变身出差错，我认识他时便如此，无法弥补。”
酒剑仙长叹：“所以是真的……当初我们知道南宫煌去了室韦，便不再关注他的消息，知道室韦内乱和瘟疫又不知是多晚了，只听说他的儿子那时被人救走……”
剑圣道：“你是何人？”
女子自袖底露出半截浅灰色的仙杖，上面朦胧的白纹似流云环绕：“两位前辈，我已坦诚，现在可以告知要如何救我的病人了么？”
一直没有发话的扈晚暝道：“你……真的是你！”
剑圣和酒剑仙也惊奇：“暮愁仙杖？”他们是同道，十余年前不乏接洽：“你是扈晚晴——”
女子阻断三人：“过去的事，提它何用。”
扈晚暝浑身发颤：“你这是什么意思？”大步上前：“这么些年你都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回来？！”
她不顾有外人，多年隐衷只想这一刻全倾倒出：“我以为你……当我从苗疆回来，都不在了。有人说你暗通敌人……究竟是不是？那你怎么还有脸回来……你看到我做了什么？后悔吗？还有人很想你……”见对方毫无反应，终带哀戚：“姐姐！”
女子似乎不想再待下去，淡绿软纱微拂过扈晚暝眼前，她觉得好像能看见那下面的微笑：“晚暝，你做得很好，不用再惦记我这没有良心的人。”
突然，一阵剧烈震荡，大殿摇晃起来，满山声音传来：“不好了！锁妖塔要塌了！”
淡然的女子凄呼一声，已紧紧抓住扈晚暝，扈晚暝脸也寒得像冰，奔出殿外。
后山风云汹涌，日月无光，巍峨耸立五百余年的锁妖塔，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分崩离析，黑云中缠绞光芒，似无数流星飞溅。
两个慌乱失态的女人御剑驰去。
剑圣和酒剑仙叹息，跟随其后。
＊ ＊ ＊
地上变幻的风云波澜，天上亦回以凝视。
广袤的冰晶像一面巨大却模糊的镜子铺满视野，一棵通体莹白的树向四周蔓延开琼玉霜雪似的枝条，在冰面映出错综的影子。
树下坐着一位白色华服的女神，弹奏着膝上的卧箜篌，琴声如流水潺潺，如涓涓细流汇入滔滔江水，奔向浩浩沧海，和着四面八方雷声隐隐，去搅动万物波澜。
距她很远的对面，毫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黑色华服的男子身影。
女神抚弦未停，但似有些不满：“陛下又来找我预言命运吗，还是又想让我陪你一起去看那些你觉得有趣的人？最近的事，也有你的手笔？”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无聊吗，闺女，我只是来建议你也可以多看看她们。”
女神应道：“一个年轻的姑娘尚且能说出平衡是天道，至高至尊的陛下却不懂这秩序，只能让我觉得愚蠢。”
男子冷笑：“呵呵，那你呢，敢说你没有插过手吗？”
他未见多被触怒，女子倒像被轻看，箜篌停了：“我做什么，只取决于您！”
“说的是啊，也许这就是后人有趣的滋味？”男子身影渐渐消隐，只余雷霆似的声音越发带了深深笑意，“后人会成为先人，孩子会成为父亲——就像你终有一日也会像我一样，在你心底清楚地认同我，平衡和秩序是最无趣的！”
＊ ＊ ＊
洛阳总局，冰菂画舫。
斜阳从被破坏的窗格照进来，正像穿透一朵凋败的牡丹，谢镜凝视案上的镜匣，那一夜的木屑和残片还有许多在案上。
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踏足此地。
镜匣里的芍药银簪，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她戴上它，何等明艳而风姿摇曳。
可是转瞬就如冻住的花，冷峭而孤戾。
你曾说既然没法不信命，就全副精力顺应一场，是否便算把它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任天摆布了。所以我带回了她，也知道你还是不能原谅，今后也休想再见了吧？
只有欠下的，穷尽力量偿还，你未竟的宏愿，代你完成。她很像你，你会指引她吗？
还有，我该做额外的事吗……我要去蜀山，两个同样是异类的年轻人，会不会比你我幸运？
他修长骨劲的手指抚过芍药银簪的每一寸花瓣，忽听窗外一声剌响，惊得抬头。
没有什么，似乎只是燕子掠过水面，夏在绿意中氤氲，荷花要开了。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然仍不能安宁。
她明白了青要山那天深夜温逸为何严盖大氅，那增多的白发也不是思劳所致，妖垂危时可能化回原形，以便聚气自愈，想必谢镜发现他被诛形激至极限将要变身，如此看来能医治的卫碧晴也不简单。
她还明白了，自己可能在他眼前呈现过的样子。
惊愕、怀疑、忧虑与恐惧攫住了她，她徒劳地贴着台面向后躲，顾不得遮掩乱衫，恨不能闭了眼睛乱挥碧落，凉意从敞开的胸口蛇一样钻进心底，却被他炙灼的气息锁住身体。
忽然一柄气剑飞刺，扈依滢露桃喷溢清寒，青扈山更凌厉的剑法“飞霜残光剑”杀气腾腾，正中温逸肩头，他长嗥一声，弃了秋心扑向她，妖形态下力量、速度都不可同日而语，发狂地挥出一道道血爪，几次差点抓破脸。扈依滢花容失色，节节后退，再也支撑不了如流霜水银的剑光，眼看要掉出高台。
扈惜泠和徐子衿惊呼，双双助剑。扈依滢很快调整，也似明王，一剑切向化妖池。
由于仓促躲避温逸攻击，剑气中断，只飞起一小滩水。秋心头脑空白，眼见扑来的妖艳血花，鬼使神差伸袖替温逸一挡。
扈依滢冷哼，招式再变，空中像有看不见的手编织一道青色光网，扈惜泠领悟，加入配合。此为青扈山专门降伏凶悍妖物的剑阵，名为“铩羽天罗”，最少两人即能结，入塔前她们特地操练过。温逸激烈奔突，剑气结成的网罗将他笼罩，如影随形，越织越密，他动作渐见迟缓。
秋心也在交织的剑影和身影下，强劲的剑气切割着她的头发和脸，不合时宜的潮水纷涌的记忆却仿佛限制了她动作和思考的能力。
他在大殿中手心满是汗。
他害怕来蜀山。
甚至是他最先指出彩依不能再变成人，打断余苍水关于东皇春雪和帝女翡翠的解释。
一如隐瞒天义镖局的真实。
他在夕阳隐没前的马背上拥住她说，她在他心里的地位。
他在大雨中环着她的肩说，并不在意她变成妖异模样，会一直陪着她。
他在榻上拉住她的手说，再不会对她隐瞒任何事。
她知道她不该怀疑，可是那种时不时出现，让她无法完全遵从本心说话做事的冷酷感，还是像恶之花生根发芽：所有的话，所有的举动，无论彼时是否有多重含义，多种考虑，多样感情，都只剩下了虚伪、欺瞒和失望。
原来，他们比想象的还要相似。
那么，他对待自己，仅仅因为这种相似吗？或者说，在她也变得妖异时，他也在害怕，也在躲避，却出于种种原因不见痕迹地做戏？
而她曾微笑反握着安抚他，对他说对不起，璀璨对视满心甜蜜，说没关系以前的隐瞒可以不管，一次次离开的机会被丢弃——又是为何为了他走到现在！
青扈二女清喝，铩羽天罗寒光骤涨，青网向心紧收，化作数道密密麻麻的咒索，温逸被咒索缚紧，如利刃加身，惨厉嗥叫，就在秋心身前重重倒下。
扈依滢抢上，一剑凝聚，准备刺死他，扈惜泠罕见地神色木冷，像是望着秋心，没有阻止。
她在为她悲哀吗？这一剑后，下一个是她？
还是说，这一剑刺出，她曾想过却囿于所谓羁绊放弃的离开，终于能做到……
一道身影挡在她和温逸面前。
扈依滢一个不稳，及时收住：“徐公子，你？！”
秋心笼在徐子衿背影下，白衣仿佛最苍白的日光，看不到他面无表情，扈惜泠也没见过他这般，他微半侧身，茱萸还是对着温逸的，但以沉默的决心暗示扈依滢，他会阻止她。
“君子不重伤，趁人之危，不是所为。”
扈依滢急道：“它是妖，怎么算得人？怎么配以人相待？你一时怜悯，滥施好心，不斩草除根，它稍得残喘就要加倍报复！”说着厌弃自嘲：“真是耻辱，我们竟与一只妖同路至今！”
徐子衿像说毫不关己的事：“那些不论。只是我与他……还算有些龃龉？不希望由旁人介入。”
秋心骇异。而扈依滢早点破他出身，听他像终于认同她夜宴那晚的话，包括对天义镖局的怀疑和对两家关系的暗示，意外而喜：“原来是这个意思，那好，你来亲手结果他？”
徐子衿道：“我说了，不希望在此时，此地，任何人。”
扈依滢几曾与一个男子这般不冷不热地僵持，还是有些说道不清情愫之人，急得脸微红，忽然怒指秋心：“那她呢？这两人一个是妖怪，一个和凌雪飞鸢少不了干系，正是狼狈为奸，一路不知怀什么鬼胎，怎能容许继续为祸，你还要什么证实！今天我定——”
这下扈惜泠也劝道：“师姐，这是两回事！秋心……他们没做过对不起我们的事……”
她一插手，扈依滢更不甘，只叫道：“让开！”
徐子衿道：“这是锁妖塔，他们还能如何。已可以去找李兄他们，何必在此耽搁。”
扈惜泠无措：听意思是不要再管那两人，可她怎能让秋心和半人狼妖一起？这才发现，当时与剑圣慷慨陈词，自变故陡生都成了空谈，绝难三头都顾，如果定要拿一个主意……
她垂下金兰，站去徐子衿身边。
“扈惜泠！”扈依滢说不清自己是愤怒抑或有嫉羡，“你还记不记得你是青扈弟子，知不知道随侍该做什么？你记得自己发过什么誓，竟然背叛祖训，辱没门风——”
“依滢，我们还要找赵姑娘。”
扈依滢抿紧了唇，不得不思索，剑尖威胁地轻晃，似要逼出准话来。徐子衿没有回头：“我们自顾不暇，便让他们自生自灭。”
扈依滢冷笑收剑：“好，铩羽天罗持久得很，她我看也不会有好下场。至于师妹你，敢犯错就要担后果，自甘堕落包庇妖邪，看掌门知道了如何处置你！”
通往下一层的法阵离此处不远，她拂袖走去，踏上消失。徐子衿踏上前停顿了片刻，不知是否犹豫有别的解决。扈惜泠在最后，只觉脚像灌了铅，又不忍回看，终于在踏上前飞速地一瞥，正对上秋心遥远空无的眼神。
秋心，在哀求她？
只此瞬间，更剧烈的震动从锁妖塔最底层传来，古旧的神塔仿佛同时被上百道雷劈裂，无数残破的符纸震离墙体，如幽冥鬼界的蝴蝶在空中飞舞，头顶砖石坠落，脚下石板塌陷，化妖池中掀起滔天红浪！
是否有些事，只有这时，才会真正明白？
＊ ＊ ＊
蜀山今日又迎来一位不速之客，剑圣和酒剑仙看着太清殿中的白衣女子，戴一顶淡绿软纱帷帽，笑容影绰，仿佛有温煦阳光透来。
通报的名字，并没有听过。
她款款躬身施礼，仿佛梨花随风摇曳：“独孤前辈，司徒前辈，我来要两个人。”
声音听来已是中年，和缓安定，却奇怪地犹有少女风姿。
“那两人一个是我的病人，另一位姑娘，还有一位青扈山的仙子和秋水山庄的公子，他们交情匪浅，也与我有缘。先前听说要去蜀山，帮他们打点，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特来寻人。”
剑圣想起几天前是有这些人搅得他头疼，不知可曾想通：“他们现在蜀山，待贫道——”
酒剑仙为难道：“师兄，他们去了锁妖塔。”
剑圣震惊：“你怎么不阻止他们呢？岂有此理！”
女子也是一震，这时，远远响起挟带怒火的声音：“独孤掌门，你们是什么意思，我派圣女来蜀山与你好言交涉，为什么进了锁妖塔？还不快放人！”
剑圣更觉头大：当初怎知不该不管那伙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青扈掌门亲自兴师问罪，想是连通报都等不得。
而安定的女子竟流泻惊慌，摇头想回避，扈晚暝已闯进大殿。
她一眼就看到了她，瞬间忘记说话。女子视若无睹，对剑圣道：“那么请独孤前辈告知解救之法，无论何代价，晚辈一概甘愿。”
剑圣彻底为难：“未能阻止她们，确是贫道责任，然而入锁妖塔没有放出之途……”
女子微笑：“论年岁，我是晚辈，可是不惮说一句您自欺欺人，自锁妖塔生还的，五十年间就有，是女娲后人帮助一只狼妖，你们并不是真记性不好，是有意忽视。不知偶然中有必然，你们敌视、看不起、不承认的异类，恰恰可以突破你们自己人畏若神明的禁锢，我想如今他的同类也一样能化险为夷，当初有锁妖塔，说不定就是为了今日可能毁掉。”
剑圣刚要发作，酒剑仙意识到什么：“这位……夫人？你刚才是说赤炎的同类……那几个少年中，可有南宫煌的后人么？”
女子遗憾：“是谁的后人我并不知道，我的病人因为一些缘故不惜冒险来蜀山，而我不幸知道那种心情，他只有四分之一妖血统，加上我赠的掩盖妖气的帝女翡翠，以为更不会有危险……”
酒剑仙是老眼如镜之辈，很容易回想：“难道是那位少年镖师？未曾注意，因他面目完全认不出。”
“那是曾经变身出差错，我认识他时便如此，无法弥补。”
酒剑仙长叹：“所以是真的……当初我们知道南宫煌去了室韦，便不再关注他的消息，知道室韦内乱和瘟疫又不知是多晚了，只听说他的儿子那时被人救走……”
剑圣道：“你是何人？”
女子自袖底露出半截浅灰色的仙杖，上面朦胧的白纹似流云环绕：“两位前辈，我已坦诚，现在可以告知要如何救我的病人了么？”
一直没有发话的扈晚暝道：“你……真的是你！”
剑圣和酒剑仙也惊奇：“暮愁仙杖？”他们是同道，十余年前不乏接洽：“你是扈晚晴——”
女子阻断三人：“过去的事，提它何用。”
扈晚暝浑身发颤：“你这是什么意思？”大步上前：“这么些年你都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回来？！”
她不顾有外人，多年隐衷只想这一刻全倾倒出：“我以为你……当我从苗疆回来，都不在了。有人说你暗通敌人……究竟是不是？那你怎么还有脸回来……你看到我做了什么？后悔吗？还有人很想你……”见对方毫无反应，终带哀戚：“姐姐！”
女子似乎不想再待下去，淡绿软纱微拂过扈晚暝眼前，她觉得好像能看见那下面的微笑：“晚暝，你做得很好，不用再惦记我这没有良心的人。”
突然，一阵剧烈震荡，大殿摇晃起来，满山声音传来：“不好了！锁妖塔要塌了！”
淡然的女子凄呼一声，已紧紧抓住扈晚暝，扈晚暝脸也寒得像冰，奔出殿外。
后山风云汹涌，日月无光，巍峨耸立五百余年的锁妖塔，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分崩离析，黑云中缠绞光芒，似无数流星飞溅。
两个慌乱失态的女人御剑驰去。
剑圣和酒剑仙叹息，跟随其后。
＊ ＊ ＊
地上变幻的风云波澜，天上亦回以凝视。
广袤的冰晶像一面巨大却模糊的镜子铺满视野，一棵通体莹白的树向四周蔓延开琼玉霜雪似的枝条，在冰面映出错综的影子。
树下坐着一位白色华服的女神，弹奏着膝上的卧箜篌，琴声如流水潺潺，如涓涓细流汇入滔滔江水，奔向浩浩沧海，和着四面八方雷声隐隐，去搅动万物波澜。
距她很远的对面，毫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黑色华服的男子身影。
女神抚弦未停，但似有些不满：“陛下又来找我预言命运吗，还是又想让我陪你一起去看那些你觉得有趣的人？最近的事，也有你的手笔？”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无聊吗，闺女，我只是来建议你也可以多看看她们。”
女神应道：“一个年轻的姑娘尚且能说出平衡是天道，至高至尊的陛下却不懂这秩序，只能让我觉得愚蠢。”
男子冷笑：“呵呵，那你呢，敢说你没有插过手吗？”
他未见多被触怒，女子倒像被轻看，箜篌停了：“我做什么，只取决于您！”
“说的是啊，也许这就是后人有趣的滋味？”男子身影渐渐消隐，只余雷霆似的声音越发带了深深笑意，“后人会成为先人，孩子会成为父亲——就像你终有一日也会像我一样，在你心底清楚地认同我，平衡和秩序是最无趣的！”
＊ ＊ ＊
洛阳总局，冰菂画舫。
斜阳从被破坏的窗格照进来，正像穿透一朵凋败的牡丹，谢镜凝视案上的镜匣，那一夜的木屑和残片还有许多在案上。
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踏足此地。
镜匣里的芍药银簪，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她戴上它，何等明艳而风姿摇曳。
可是转瞬就如冻住的花，冷峭而孤戾。
你曾说既然没法不信命，就全副精力顺应一场，是否便算把它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任天摆布了。所以我带回了她，也知道你还是不能原谅，今后也休想再见了吧？
只有欠下的，穷尽力量偿还，你未竟的宏愿，代你完成。她很像你，你会指引她吗？
还有，我该做额外的事吗……我要去蜀山，两个同样是异类的年轻人，会不会比你我幸运？
他修长骨劲的手指抚过芍药银簪的每一寸花瓣，忽听窗外一声剌响，惊得抬头。
没有什么，似乎只是燕子掠过水面，夏在绿意中氤氲，荷花要开了。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