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斩台上悠闲静待的监斩官看有人闯入法场,先是一惊,又在看清来人时阴恻恻一笑,缓缓起身开口:“我当是谁,原来是盛御史,可惜啊,你来晚了,你也看见了,本官今日奉命监斩,再过不到一刻,人犯就将人头落地,事已至此,你还是速速退下吧。”

    盛时行不必回头,光听这阴阳怪气的声音也知道那是谁——但也正拜平郎中的愚蠢所赐,盛时行也不必昭示自己的身份了——还免去了出示鱼符的麻烦。

    她回头眯了眯眼睛,抬手对平郎中遥遥一礼,估算着此时自家爹爹应该已经到了东宫了——如果太子殿下还肯恩典一见的话,不过不到最后一刻,她自然不会放弃。

    此时刑台上被五花大绑的刘崓也看到了面前的盛时行,一时惊喜、伤感,夹杂着莫名其妙的羞惭一起涌上,百感交集间汇做一句:“你来干什么!”

    盛时行被他问得一愣,心说我来干什么我当然来救你的啊,难不成是监斩吗!但刘崓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并未让她生气,反而很是心酸——这个人从来都是嘴像刀子,心里软的很,此时此刻这句,不就是不想让自己再管了吗?

    没门儿!

    盛时行这么想着,板脸瞪了他一眼,转头对平郎中道:“到了开斩的那刻自然是监斩官做主,但本官奉太子教令审问此案,只要人犯未死,本官便可问案。”

    她话音一落,平郎中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本官身在刑名行多年,从未见过法场问案的!”

    “那郎中今日见到了,不客气,你可以观摩。”盛时行挑起一丝微笑,成功让平郎中的笑声戛然而止,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一旁立着的漏刻——离午时三刻还有不到一刻时间。

    平郎中冷笑一声坐下——他不在乎这一时三刻,这是铁板钉钉的案子,不是她胡搅蛮缠就能翻案的,何况如果能为眼前这个人犯翻案,她就不该出现在这里,平郎中深信这一点。

    盛时行明白同为刑名官,既然自己到了这里,平郎中就不敢在正刻之前开斩,她慢慢走到刑台前,勉强一笑:

    压低声音道:“我来送你一程。”

    刘崓看着盛时行那得意面容,就知道她嘴里说的是反话,可此时此刻,他却不在乎她是否真的能救下自己,而是觉得能再见她好好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已经是此生大幸,哪怕顷刻间真的要人头落地,也没什么遗憾了。

    这种可怕的念头,把他自己都吓到了。

    一旁的刽子手则十分纳闷——他从没见过哪个待死的人犯会如此气定神闲,甚至露出这般如沐春风的笑意。

    “劳你相送了,这一路大约会走的很踏实。”

    “那是,前路还长,你得慢慢走。”盛时行知道眼前人已经听懂了,她的心仿佛分成了两半,一半焦急如焚,等着法场外传来哪怕一点异动,一半却如处二月芳草莺声,有一种“哪怕就到这里了,也很满足”的奇怪感觉。

    或许这就叫“尽人事,听天命”吧……

    盛时行这么想着。

    但难得的奇妙静谧却被一声干笑打断:“盛御史,不必借口问案卿卿我我了,午时三刻已到,速速退出法场!”

    盛时行转头看着平郎中,他得意笑容饱含杀意,令她十分不解——此人与刘崓无冤无仇,居然如此处心积虑地恨不得早一瞬送他上路,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

    看着平郎中手中的火签即将掷出,盛时行鼓足气劲大喝一声:“慢着!”

    莫说围观众人和监斩台上的平郎中,就是刘崓也没想到她小小的身子居然能爆发出这么高亢宏亮的声音,平郎中回过神似乎恼怒于自己瞬间愣忡,厉声道:“盛时行!你再胡搅蛮缠扰乱处决人犯,莫怪本官不看同僚情面!”

    盛时行此时心急如焚,环顾四周却只对上孙九娘焦急目光,心一横决定只能最后一搏,冲着孙九娘对面的方向大喊一声:“九娘拿来!”

    四周戒备的兵士衙役闻声便在那群人中寻觅何人接应她,却不料对面毫无防备的地方被孙九娘冲破,将手中食盒递到了盛时行手上,平郎中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了,一挥手便要让衙役兵士上前,盛时行却利喝一声:“大梁律,刑篇,有录圣祖恩旨!”

    平郎中听她背出恩旨相关的律法,也不敢再造次,撂下手肃容听着,便听盛时行缓缓地,一字一顿道:“圣祖恩旨,凡绞、斩、腰斩、凌迟重犯临刑,冻馁饥渴者,思亲嚎哭者,家远千里至亲不得探者,当容血亲、姻亲给予餐饭水酒,无血亲姻亲者,未出五服之旁亲代行。”

    平道梓听的一愣,他甚至都不知道大梁律里有这么一条。

    但他也明白,盛时行不敢在这种场合拿大梁律撒谎,特别是圣祖恩旨这种事情……

    不过平道梓到底也是出身刑名,听得懂她这话中的漏洞,于是冷冷一笑:“律法无错,但盛时行我问你,你凭什么手持水酒站在此处?你是面前这人犯的什么人?五服之亲?血亲?姻亲?!”

    这条律令本是盛时行最后的退步,她明白自己并非这三种身份,她只是再也找不到能拖延时间的办法罢了,她只想用尽一切办法,哪怕胡搅蛮缠,拖得一时,就能多一线生机。

    看着面前之人狂妄笑意渐起,随之缓缓扬起的是他捏着死签的手,死签落地之时,便是鬼头刀落地之刻,盛时行不能再等,一边迅速后退往刑台那边走,一边指着平道梓高喝:“平郎中既尊此圣祖恩旨,便尊到底,我与长宁侯正在议亲,我是他的未婚妻!”

    她一言既出,满场哗然,盛时行反正也说了,索性豁出去,几步登上刑台,一边的刽子手也看傻眼了,盛时行一梗脖子:“烦劳让让。”

    刽子手也没见过这个架势,看监斩官不说话,便从善如流往后稍了稍,盛时行此时身心俱疲,最后的杀手锏出手,反倒豁出去了,索性跪坐在刘崓面前,打开食盒:

    “啧,怎么都是点心,九娘真会买……”

    她顶着刘崓震惊的目光,拈起一块栗蓉糕递过去:“乖,张嘴。”

    她此时心情昏乱里夹着绝望,又觉得自己不能崩溃,不能让刘崓在最后还为自己心疼,便将一个笑意扯的大大的,可亦是不自控地落下两滴泪来。

    盛时行被自己气笑了,撂下点心擦了擦脸:“嗐,我想起来了,你不爱吃甜的。”她这么说着,倒了一杯酒,手却抖得几乎握不住杯子,慢慢举到刘崓面前,眨了眨眼睛,便见他对着自己一笑,低头叼起杯沿,一仰头一饮而尽,又将酒杯甩在一边摔了个粉碎:

    “盛嗣音,你喂我一口断头酒,下辈子可就是我的人了,哪怕我投生成阿猫阿狗,你也得管饭。”

    盛时行被他逗笑了,心中却是酸楚愤懑难抑:

    “刘步云,这是开这种玩笑的场合吗?!”

    此时的平道梓已经气得失去理智,从监斩台上跳了下来,一路噔噔噔走到盛时行二人身边:“盛时行,你可是真不愧刑克亲夫名声在外啊,这都行吗?!”

    不知为何,盛时行看他那样子只觉得滑稽,又感觉很痛快,刚想揶揄几句再拖延一下时间,却见平道梓目光忽然躲闪开,脸色亦是发白,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

    盛时行缓缓转过头,正看到刘崓垂下眼帘,她就知道,他刚刚又拿眼杀人了。

    平道梓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失态,冷哼一声:“我何必跟一个将死之人斗气……”他话音未落,便听长街尽头隐隐传来“刀下留人”之声。

    盛时行心一松,一把拽住刘崓:“成了,救你的圣旨来了。”

    刘崓还在愣神,一旁的平道梓却冷笑一声,挑衅看着盛时行:“什么圣旨,本官可没听见。”他这么说着,轻巧将死签掷在地上,盛时行转头瞪着他,忽然就明白了他打的什么心思——法场改判,已死不究。

    她慌乱转身,看到刽子手已经依令将刘崓背后插着的:“斩”字牌抽出扔在了地上,雪亮的鬼头刀扬起,眼看就要落地,盛时行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直接跃起就窜到了刘崓背上,死死护着他的脖颈:“圣旨已下,刀下留人,你敢落刀就把本官砍了吧!”

    刘崓见状大惊,怎奈被浸了桐油的麻绳五花大绑还上着镣铐,侥是力大无穷也站不起来,只能大吼一声:“你给我下去,不要命了吗?!”

    盛时行却是不说也不动,就死死搂着他肩膀,护着他脖颈。

    刽子手刀砍到半途生生收住,心说今儿可是把上捯八辈祖上当刽子手没见过的都见识了,可他一介凡吏,怎敢伤害朝廷命官,鬼头刀就这么举着,不敢收也不敢落。

    平道梓扔出死签也怕血溅到自己身上,此时已经走出去十几步,回头看到这一幕,险些气背过去,抬手指着旁边兵丁许久才挤出一句:“把她给我拉开!”

    兵丁们一拥而上要来抓盛时行,忽有数骑奔驰而来,惊得围观百姓纷纷避让。

    平道梓看为首之人身上的青素衣忠靖冠,就知道事情已经无可转圜,赶快小步驱近,为首的皇帝贴身宦官下了马,展开一张黄绫圣旨,顿时刑台上的,监斩台上的和围观的百姓纷纷跪倒,一时鸦雀无声,只有内宦高亢尖利的声音响彻周遭方圆:

    “上谕,敕封长宁侯、雍宁关都统刘崓一案确有冤屈,免死收押,着御史台御史盛时行勘断案情,三法司择日重审。”

    众人尚在愣忡间,只听盛时行轻咳一声,高呼万岁:“臣,盛时行,领旨谢恩!”

    说完这句,她迅速走下刑台,在外人看来十分得体地接了圣旨再谢圣恩,可她自己知道,当下的自己仿佛精魂都被抽走了一般,已非一句心神恍惚可以形容,茫然到只来得及看着刘崓被刑部衙役拉走的匆匆背影。

    刘崓勉强回头,也只露给她一个侧脸,盛时行不太清楚他能不能看清自己无声说出的那句“保重,等我。”

    但此时此刻,已经不重要了,盛时行明白,刘崓的命算是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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