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未时正还有将近两刻,盛时行站着等了会儿,愈发觉得怀中盒子甚为沉重,难免心中感慨——当初在法场上觉得一刻功夫倏忽而逝,如今却像是度日如年了……

    意识到自己在琢磨什么,盛时行脸红了,想起周家茶楼跟旁边一家织锦铺子中间儿有个阴凉的小过道,自己约了朋友的时候就常在那里躲清静,便抱着匣子走了进去,但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这个小小动作,却被不期而遇的人看到了。

    抬头对上平道梓似笑非笑目光时,盛时行并不害怕——光天化日之下,外面是熙熙攘攘的集市,自己喊一声就能招来开封府的衙役,但她还是起了一身栗,就像在盛夏池塘边看到一只癞蛤蟆爬上来了一样——知道它不咬人,但还是会腻烦。

    腻烦归腻烦,该有的礼节还是不能少,盛时行抱着东西便颔首为礼:“平郎中,久违了。”

    “十余日不见就能称久违?”平道梓哂笑:“我也不是什么郎中了,下官已经外放梁州为司马。”

    盛时行倒是刚听到这个消息,难免有些意外,愣了愣:“梁州是上州,你年纪还轻,自会有建树。”这话虽然只是不痛不痒的安慰,到底还算是好话,平道梓之前处处跟盛时行作对,现在她没有落井下石还出言安慰,已经是仁至义尽,可他看着她那张懵然无措的脸,莫名就怒从心头起,冷哼一声:“拜你所赐。”

    “此话怎讲?”盛时行一听更是腻烦:“京官外放都有定例,兄台是高升是左迁,都是你自己的本事,我顶多也就是恭贺一声劝勉两句,咱俩也不熟,不打扰了,你别挡我路,我还有事。”

    她这么说着往外走了几步,平道梓却毫无要让路的意思,反倒向前逼近几步,盛时行腻烦跟他离太近,便往巷子深处退了退,刚想请他赶快让开,平道梓又阴恻恻一笑:“没想到你也会穿罗裙,我还以为你只穿官服。”

    盛时行有些不明就里,只能随口应付:“咱俩是同僚,平素在衙门见面,当然只穿官服,这是我在家穿的衣服。”

    “对啊……”平推官似乎是自嘲地笑了笑:“咱俩只是同僚,我可不能登你家堂,说来也有意思,克夫就是克夫,非要扯个什么魁星,好像你真就很能耐一样,还好长宁侯明智,不然也要被你方出个好歹来……”

    盛时行就是再好脾气,此时也是火冒三丈了,更是纳闷,这个平道梓这样着三不着两阴阳怪气的,到底是吃错什么药了,就在她打算直接拿手里的盒子抡他把他吓跑了算的时候,余光却瞥见旁边茶楼二楼一扇窗户慢慢打开了——那声音不大,街上又熙熙攘攘的,平道梓背对着那里,自然就没听见,也看不见。

    他看不见盛时行心心念念等着的那人纵出窗子,足尖轻点墙壁飘然而下。

    盛时行却看愣了,刘崓这一手太不像是人能做出来的了,特别是今天他还穿了件素白织锦的直身。

    就很像,话本子里的,男鬼。

    能魅惑众生的那种……

    平道梓虽然看不到自己背后,却能看到盛时行的表情,顿时心烦道:“你又在装神弄……”

    一个“鬼”字尚未出口,他就觉得自己肩膀被人大力一扳,不由自主地转了过去,还没看清扒拉自己的是谁,只听一声清脆的“啪!”接着就是“嗡儿~~唰~~~轰~~”

    一阵锣鼓齐鸣般,夹杂着脸颊火辣辣的疼,平道梓好容易回过神,明白了自己是被人家一个耳光扇得撞到了墙上,只觉得嘴角一阵热流,他拿手一蹭满是鲜血,抬眼看清了面前人,顿时大怒之下含混不清道:“你公报……”

    “想说某公报私仇是吧。”刘崓却没给他说完这句的机会,一边不屑地说着,一边又上前半步,吓得平道梓往后一缩,刘崓轻蔑笑道:

    “但某并未以身份压你,不然你已经血溅当场了,不过就用了几分力气揍你,连武功都没用,你要是不服,也可以还手,伤了残了,包治。”

    平道梓被他一番抢白,早压下了本就不多的一点子怒胆儿,只能瞪着眼,惊恐又愤恨地看着刘崓,刘崓见状蔑然抬手:

    “来啊,保证不打死你。”

    平道梓哪敢真跟“屠鬼将”动手,迅速爬起身,口中嘟囔着“兵痞”“有辱斯文”之类的仓皇逃窜而去,刘崓也没拦着,目送他狼狈逃走,便转头看了看盛时行,却见“始作俑者”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眉头皱的更紧了:

    “走吧,让你不上去找我,在这儿跟这种人渣闲磕牙。”他这么说着指指她怀里的匣子:“看着挺重,什么东西?”

    盛时行索性把那匣子往他手上一交:“你的兵刃,是挺沉。”

    刘崓什么都没说,转身就往茶楼那边走,盛时行赶快乖乖跟在他后面,上楼的功夫想清楚了,刘崓应该是怕二人在街上相见,于她清誉有损,才提前到楼上等,结果自己也没进去问问找找,就在外面傻等着……一时有些温暖,也有些心酸,二人到了刘崓定的雅间内坐定,盛时行见他还气哼哼的,连灌了两杯茶下去,心里觉得既好笑又心疼,赶快起身谢过他为自己出头,又一叹道:“虽然我知道你是有分寸的,但我真怕你一时气愤把平道梓打出个好歹来,倒被他反咬一口。”刘崓此时也差不多消气了,抬眼看看她: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个,你不还刚刚救了我的命?再说,我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仔细收着力气了,否则他整个头都要飞出去,现在只是看着惨点儿罢了。”

    “好家伙,幸亏你收着,不然开封府可要忙起来了。”盛时行说了句笑话,刘崓却还是眉头深锁:

    “还开封府,那个混账要是不傻,就该吃下这闷亏,不然就凭他对着你怀里的金节钢鞭出言不逊,就可以治他藐视御赐之物的罪过,轻则罢官,重则入狱。”

    盛时行愣了愣,又笑了,明白的确如他所说,若他有意公报私仇,平道梓连命都未必能保住,可他只是抽了他一个嘴巴而已。

    思及此处,盛时行也是一叹:“是这个理儿,还是我脑子不够快,要是我想到这一宗,早就将他吓跑了,不至于害得你你一个身经百战的大将军拉下身段赤手空拳为了我暴揍一个文官……多少有些委屈了。”

    盛时行说完这句,刘崓却垂眸许久,盛时行刚要问他怎么了,便见他抬起头,又用盛时行招架不住的那种目光看着她,意味深长开口:“不委屈,我只是做了天下男人都必须去做的一件事。”

    盛时行知道这句话的答案有很多,比方说“为朋友仗义执言”甚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刘崓此语是进可攻,退可守,可自己却只能鸣金收兵,或者说……大败而归,她想着这应该是他的试探,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应对,呆愣间,刘崓又开口了:“你知道我为何一定要揍他吗?”

    盛时行尚未从思绪中拔出来,一时懵然道:“为何?”

    “因为他对你针锋相对,除了小人量窄嫉贤妒能,还有觊觎你之心。”

    他这一句直接把盛时行说迷糊了:“这话从何说起,他每次见到我不是冷刺就是阴阳怪气……”

    “那是因为他就是个阴阳怪气的酸货。”刘崓忍不住蔑笑:“自知配不上你,便以贬低你来求的内心半点平和,你一向光风霁月,哪里看得出来。”

    “咳,真的吗?”

    “当然,你是男的我是男的?”

    “有理,那还是你看得清楚。”盛时行点点头:“奇怪的男人。”她这么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将面前这位“救星”也骂进去了,忍不住“噗嗤”一笑,抬眼却对上刘崓深邃目光:

    “也不能一概而论。”他脸上终于现出柔和笑意,却让盛时行觉得比刚刚眉头深锁可怕多了,果然……

    “我若想知道人家心意,就会直截了当地问,盛嗣音,我问问你……”

    盛时行一时慌乱无措,只觉得不能让他把话说出来,急得一把拉住他手臂:“你别问,我没法儿回答你!”

    刘崓即将出口的话卡在一半,心也渐渐凉了下去,可不过是一垂眸间便恢复了平和:“你知道我要问什么你就没法儿回答?”他故作轻松一笑:

    “我问你法场那事儿你怎么收场,我都快被义母念叨死了。”

    盛时行心里说了句“谢天谢地”,眼眶却一阵一阵发麻,她明白了刘崓嘴上说着自己胆大,可心里却和她一样怕,怕……有些话说出来,就再也没有立场相处了。

    一瞬间,盛时行清晰地在他眼中看出了期望和挣扎,却只能压下同样的痛苦,故作轻松开口:

    “这个你不要担心,我也不会困扰,旁人都明白我那是情急胡说,太子殿下也答应了帮我周全消弭流言,你好好跟长公主解释一下就行,别放在心上。”

    “好。”刘崓答得言简意赅,盛时行反倒觉得心像是空了一块,抬头看着他一时不知该找点什么话题扯开尴尬,盯着此前从没见到过的他唇上两撇薄髭道:“前次在公堂你那虬髯就吓我一跳,还以为是在牢里你无心收拾,怎么这么多天了,你这还……”

    刘崓此时也稳住了心神,摸了摸自己唇上两撇,无奈摇头:“义母非要让我留,说什么就是平素显得太孩气好欺负才被人构陷,这是哪儿跟哪儿……不过她这次因我而伤心动气,我也不好不顺着,总之在京这段日子忍忍得了。”

    盛时行闻言偷笑:本朝男子虽然崇尚威武有力,但多在身量体格和身手性情上,对颜面上的风气反倒如魏晋前宋,年轻男子以洁净白皙为美,其中就包括晚蓄须髯这一宗,一般未婚配或未及而立的,都不会蓄须,甚至有人到了四五十岁还不蓄须,也平平常常不会惹人侧目。

    刘崓这个样子,反倒有些别扭,但盛时行还是觉得他这样也很好看……只不过经了刚刚那心惊胆战的“一问”她可不敢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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