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神游天外间,门外传来小二问安的声音,刘崓应了一声,小二就进来说着吉祥话摆了一桌子点心并一壶香茶,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你没吃午饭吗?”盛时行想想时间,有点纳闷,却见刘崓摇摇头,夹了一块栗蓉糕放到她盘子里:

    “不是你没吃吗?”

    盛时行一愣,本能地夹起糕点咬了一口,嚼着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今天早上去了掖庭狱,在门口被李主簿带走,掖庭狱是长公主的地盘……

    周家茶楼的栗蓉糕是她最爱吃的东西,周家茶楼是她最喜欢光顾的点心铺子,这点点滴滴的体贴,又何止一句“巧合”能掩盖过去。

    她抬头看了看刘崓,或许是狱中晒不到阳光之故,此时的他比当初在雍州显得更白了,而且是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本就棱角分明的两颊也愈发消瘦,盛时行看得一阵心酸,忍不住开口:“你也吃点吧,你瘦了好多……”

    刘崓愣了愣,继而一笑点点头,从善如流地看了看桌上,挑了一块栗蓉糕放到嘴里。

    不知为何,盛时行此时才意识到,这一桌子都是甜口的点心,都是自己爱吃的,心中忽想起自家弟弟问的那句“是哪个男的不爱吃甜啊?”

    名店的招牌糕点还是加了足量的蜜糖,盛时行却吃出了一丝苦味。

    她大概捡着喜欢的吃了点就撂了筷子,刘崓也能明白她此时心情不佳,没有多劝,盛时行喝了杯茶打起精神,打开手边的匣子,刘崓一看,匣子里面是两支几乎一模一样的金节钢鞭,顿时愣住了:“我刚就觉得分量不对,还以为是盒子重……这得三十多斤,你一路抱过来的?”

    盛时行其实手挺酸的,但偏爱逞强,遂一笑道:

    “那又如何,你当我是那等娇滴滴的小娘子吗?”

    刘崓被她逗笑了,但很快又敛去三分:“当然不是,你是当朝神断,国之良臣,我的救命恩人。”

    这几句本来很像恭维话,但因为他诚挚目光和语中深厚情谊,令盛时行眼眶发酸,只能装作害羞摆摆手:“你别……真的是谬赞了。”她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方才笑道:

    “我是想着案子已了,你的随身兵刃也该还给你了,虽然原本的那支遭逢此难,但我觉得所谓大难幸免必有后福,人如此,兵刃也是……”她这么说着,指着其中一支给刘崓看:

    “我让齐师将功折罪,以绝技接好了你的钢鞭,他已经打下包票,这衔接之处只会比其它地方更结实,若还能从此处断了,他把人头赔给你。”

    刘崓闻言莞尔,这才发现这条断掉的已经接好了,他轻抚那衔接处以黄金描绘的一条蟒状纹路:“真有他的,我压根儿也没打算跟他个老人家计较。”

    “那就好。”盛时行笑眯了眼睛:“你喜欢就好,我之前还怕这条有了裂缝,那条又差点害了你,你看到会别扭。”

    刘崓摇摇头,拿起另一条钢鞭:“我要是那么爱别扭,也活不到现在,带兵要制胜,本就要不择手段,那容得那么多别扭。”

    盛时行听他这话一时无奈:“那叫君子不器,什么不择手段。”

    刘崓抬眼看着她,那种目光仿佛如月照大江,带着凛冽的波光粼粼,让盛时行无法招架,只能垂眸找事儿遮掩,从匣子里拽出个细布口袋解开,拿出几条用上好牛皮编成的剑缰递给他:“送你的,两柄钢鞭,还有你的佩剑,一样一条。”

    刘崓把那精美的剑缰拿在手里仔细看,又听盛时行笑道:“你看上面这个花结挺特别吧,这是我娘亲教的,我外家兰陵萧氏自前朝就传下的一套绳结,寓意很是吉祥,但最重要的是,这是萧氏秘传的纹样,如果有人想仿造,萧氏之人就能看出端倪,你的兵刃挂上这个,就再也不能被人轻易李代桃僵啦!”

    她自顾说着,刘崓却是垂眸一言不发,盛时行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有点一厢情愿,便收住话头道:“但你要是不喜欢就不用,不过是图个吉利。”

    刘崓却忽然抬头莞尔一笑:“我很喜欢,不仅仅因为它吉利,更因为从此以后,有人看到我的剑,就知道我有一位懂得萧氏纹样的……挚友了。”

    他这话说得似有未尽期许,盛时行却无法回应,好在刘崓马上主动扯开了话题:

    “话说回来,你真就吃饱了?”

    “嗯,吃不下了。”盛时行笑了笑,刘崓也笑了:“少吃点也行,晚上我定了繁楼的天字号雅阁,你带颜推官他们二人来,咱们好好聚一聚。”

    盛时行闻言忽然觉得自己又开始饿了,嘿然道:“让你破费了……”

    “嗯,答应过你了,你请客我付账嘛。”

    “嗐……”盛时行不好意思地一笑,二人却都想起当初狱中相见的唏嘘,更珍惜得来不易的重聚。

    议定了相约的时辰,二人便拱手道别,刘崓示意盛时行先走,盛时行走到门口突然想起太子说的那荷包的事,转头试探道:“那个……之前我给你的那装糖的袋子,好还给我了吧?”

    刘崓抬眼看了看她,云淡风轻开口:“在牢里弄脏了,丢了。”

    “哦……这样。”盛时行腹诽着“骗鬼呢!”但还是很端庄大方地再道了个万福,转身下楼去了。

    房间内,刘崓喝了口茶压了压,心说这丫头记性这么好呢,从她手里诓点东西真难,但又不经意瞟见桌上的三条剑缰,心中一叹,拿起仔细欣赏了一番,才慢慢系在钢鞭之上。

    盛时行回到家,恰看到颜幻也回来了,便跟她说了午间跟刘崓见面,还他兵刃之事,颜幻点点头也不多说,一路拉着她到闺房卧室内坐下,才神秘兮兮一笑:“我说你今儿穿的这么漂亮,说吧,都聊什么了?”

    盛时行明白自己跟颜幻之间没有什么秘密,更何况许多事情还要靠她为自己周全解释,便也不藏着掖着:

    “没说什么要紧的,我觉得刘都统可能要问我心意,被我按住没问出来,当然,话说一半也未必就是我想的那样,但总之,我把法场的事情跟他解释清楚了,也说了殿下会周全,他也应了。”

    她这话说得稀松平常,可颜幻如何不知她此时心内波澜,忍不住心疼地按住了她的手:“你这人从不会自作多情,你觉得他要问你心意,那肯定就是想问,只是……”她叹了口气:“明明很登对的两个人,怎么就不能成呢?”

    盛时行垂眸一笑:

    “哪那么多登对的就能在一起,汉末有孔雀东南飞,晋亦有梁祝化蝶,此事古难全。”

    颜幻闻言心中一惊,抓着她的手按在桌子上:“按你的规矩,坏的不灵好的灵,你疯了吗拿这两对儿打比方?”

    盛时行这才意识到自己心绪恍然下说了什么,心中一时也“扑扑”乱跳,赶快照颜幻说的讲了几句吉祥话,又觉得意兴阑珊,笑着扯开话题:“反正就这样了,你知道就行,不过刘都统还约了咱们仨晚上到繁楼相聚,我估计军师和刘校尉他们也会去,咱俩别在这儿干坐着了,出去寻九娘吧,谁知道这丫头又疯到哪儿去了,见天不回家!”

    颜幻笑着摇摇头:“这你就外行了,只要丫头还在开封府地界上,她就逃不出我颜某人的手掌心~”

    “嚯,厉害了。”盛时行知道颜幻不是夸口,索性拍了拍她肩膀:“那交给你了,我去娘亲那儿禀告一声,顺便把你俩的新衣服拿来。”

    盛时行到了主院跟自家娘亲说了晚间刘崓相邀的事,得了萧氏夫人的允准,不多时颜幻也带着九娘回来给夫人请安,顺势就被她按在主院换了衣服一通收拾,三人十分新奇的被她打扮得焕然一新,相携离开主院时,恰逢大公子盛时杰从国子监回来,看得一愣一愣的。

    萧氏夫人笑着与四个小儿女说笑:“我跟夫君一直都喜欢女儿乖巧,杰儿你看,若你有仨姐姐,差不多就是这般了,多好。”

    盛时杰则干笑道:“咳,还有此等美事儿呢,仨姐姐一起管我?那还有我的活路?”被萧氏夫人一通嗔笑,“仨姐姐”也憋着笑逃出门去了。

    三人开开心心到了繁楼,上楼时颜幻低声道:“听说繁楼的天字号房是周围最高的,登之可窥大内屋舍,故而非达官贵人不能定下,而且还要提前半月预约,刘都统半月之前……还出不来,他怎么定的?”

    盛时行也弄不懂,颜幻眯了眯眼睛:“不行,我太好奇了,我一会儿要‘正大光明’地问他。”

    盛时行嗔了她一眼,有心要拦,可又相信刘崓不会做出仗势欺人之事,便默许了,转头对九娘笑道:“你看这丫头轻狂的。”却见她若有所思,仿佛没听到二人说的笑话,心中打了个点。

    进入天字号房,果然看到刘崓已经带着道简和刘冲等人等在里面,之前在公堂上见过的那四位将士也在,不过看到她们进来见了个礼,就往隔壁屋去了。

    几人坐定点好菜,便随意闲聊分别以来种种,但因为午后刘崓和盛时行二人说开了的那些话,大家都没有再提到法场上那一宗。

    说笑宴饮一番,颜幻“正大光明”了起来,真问出了在楼梯上好奇的那个问题。

    盛时行虽然不在意刘崓的回答,却莫名想到刚刚孙九娘那个神情,转头不着痕迹地看着她,果然见她略带肃然,目光复杂地看着刘崓。

    盛时行琢磨着大约是九娘生平最厌恶仗势欺人之辈,难免在意此事,但也来不及打圆场了,刘崓一笑言道:

    “说来是件巧事,今日此间本是我义母定下……”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简乐不可支道:

    “贫道说吧,长公主心疼我们都统,想图个好彩头,便从盛御史你救下我们都统那日起,就在此处连定了一个月的天字号雅阁,意思是他一月之内必可来此处登高洗尘……其余他不能来的日子,便都赐宴给公主府的各位官员,抑或亲眷命妇了。”

    众人闻言皆瞠目,不过想想长公主如今的盛宠和在朝堂的地位,以及一贯的行事风格,也就明白了她老人家的确能做出这种事来。

    刘崓又道:“也多亏义母定下此处,不然咱们就只能凑合着聚聚了,我跟军师已经商定,三日后返回雍州。”

    盛时行三人闻言都有些意外,刘崓又道:“我大哥替我周全雍宁关数月,军务不能再耽搁了,况且我祖母的生日在重阳前几日,我也要回去为她贺寿,让她宽心……”他这么说着,略带期盼看着盛时行三人:“你们要在京师过重阳节吗?”

    盛时行摇了摇头:“重阳节还远,我也不能耽搁公务到那会儿……何况……”她想到东宫的叮嘱,却明白这里不是谈机要事情的地方,便含糊其辞:“刚从三法司接了些小案,要回去查。”

    在场众人联想到她近日频频被东宫召去,心里都明白了她的意思,道简知道刘崓拉不下面子,便合掌一笑:“那正好,若你们方便,不如三日后同返雍州,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盛时行回头看了看颜幻,她呲牙一乐:“那敢情好,我家本来也不在京师,我正想讹这一位……”她一把搂住盛时行的肩膀:“重阳前后,给我几天假,让我回家好好歇歇。”

    孙九娘也说自己跟定盛时行,什么时候走都可以,事情就这么愉快的定下了。

    议定了归程,众人再添酒回灯,热闹到月上三竿才尽兴散了。

    出得繁楼,盛时行看街上依然熙熙攘攘,便婉拒了刘崓等人相送,刘崓也没坚持,只是让刘冲到里面要了几盏提灯出来交给盛时行三人,自己几人也拿了,在繁楼门前道别离开。

    盛时行三人说说笑笑往家走,颜幻甩着手里的提灯笑:“刘都统也真是够谨慎的,这京师繁华灯火比天上的月亮还亮,他还给咱周全提灯,是怕你我跌到水沟里去吗?”

    孙九娘闻言也笑,转头却见盛时行一脸若有所思,便拽了拽颜幻,颜幻突然想到午后的事情,怕她是触景生情勾起伤心事,便上前关切,盛时行却摇摇头:“没事,想起一点别的事情。”

    此时另一边,刘崓等人也已经回到了公主府,道简安顿了刘冲等人歇下,自己到刘崓的院子来找他,刚进屋就看到他又在灯下把玩那只青色的荷包,见自己进来,赶快不着痕迹地攥到了手里。

    道简见状叹了口气:“我今日看盛御史那样子就知道你午后想说的话没说完,对吧?”

    “嗯,她很聪明,没容我说完。”刘崓垂眸:“她既无意,也就算了。”

    道简看他那样子却是叹了口气:“她若真的无意,你会这么愁肠百转的?我倒是很好奇,若盛御史不拦着你,你那些话真能说出口?”

    回应他的,是刘崓长久的沉默,道简微微一叹:“看吧,其实你们是一样的,对彼此并非无意,只是担着肩上的责任,家族的兴衰,都不敢……”

    “无论如何,我不会再造次。”刘崓看瞒不下去,索性大大方方将那荷包展平,打算往袖子里揣,道简“啧”了一声,指指那荷包:

    “你既然决定了,就一定要放下,可你现在这样子何谈放下?”

    刘崓抬眸看着他,自嘲地笑了笑:“放下?拿在手上的可以放下,装在这里的呢?”他指了指自己心口,声音压得很低,眼中却似凝着泪意,满是不甘:“你教教我,装在这儿的怎么放,把心挖出来吗?”

    道简闻言大惊,赶快抬手按住他肩膀:“聿卿,对不住,是我不好,你别太难过。”

    看他那样子刘崓又觉得过意不去,别别扭扭的拍拍他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就打个比方,你别急赤白脸的。”道简心道“究竟是谁急赤白脸啊!”,无奈叹气:“你可真不让人省心啊”。

    他这句又得了刘崓一个不耐烦的表情:“其实我根本不想放下,但我也绝不会做任何威胁到她,或者会把她从我身边吓跑的事情。”

    道简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有点心酸:“可那样的话,你不是太辛苦了吗?”

    刘崓看着他微微一笑,将荷包收到了袖子里:“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我怕过辛苦,只要是我想做成的事,那就不辛苦,说到底,家规、朝政甚至国法都只能约束我的言行,却不能遏制我的心意,但所谓论迹不论心,我能谨言慎行,就不怕旁人口舌,也无须熄灭心里的火。”他这么说着,轻拨面前的烛芯:“我在心里把她当成我的妻子,那她就是了。”

    道简一时无语:“那你将来真的娶妻怎么办?”

    刘崓瞥了他一眼:“我有妻子了,何须再娶?”

    道简被他的话噎住,撂下一句:“疯了真的是……”一叹起身要走,又一拍脑袋折回来:“被你吓忘了,我是来给你送这个的。”他这么说着,从袖中摸出那个白玉韘机递给刘崓:“那会儿盛御史把这个拿出来,我就知道你小子完了。”

    刘崓笑着接过那玉韘,轻笑:“这倒不是,一码归一码,那会儿我只是信任她的能力和决心……这个链子是什么?”他挑起韘机上穿着的银链问道简,道简想了想:“要不是你的,那就是盛御史的,她可能是感觉这东西重要,拿了个项链挂在脖子上,上次给我的时候急匆匆的,就没拿下来。”

    “哦。”刘崓垂眸,将玉韘攥在了手心里。

    “你下次见面想着还给人家。”

    “嗯。”

    “你是不打算还了吧,又要匿下了吧?”

    “啰嗦,你快回去打坐吧,我要睡觉了。”

    “啧,你这个人……脸皮厚起来也是让人害怕。”道简这么叨叨着出门去了,刘崓则小心翼翼地解开纤细的银链,将那玉韘也挂在了脖颈上,贴身收到了衣服里,心满意足地笑着去睡了。

    而此时此刻,盛宅绣楼内,半梦半醒的盛时行突然坐起身来,喊了一句“我明白了!”将还没睡着的颜幻吓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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