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崓一路急匆匆出了东宫,只觉得自己二十多年每临大战心里都没这么乱,出得门来一抬头又看到了盛时行。

    心更乱了。

    盛时行在这一昼夜多方打听,宫里却是一丝风声都无,直到一个时辰以前,才有恒阳长公主府的使者来告诉他,说刘崓到了东宫。

    虽然不知道长公主是何意,盛时行还是马上到了东宫求见,却被告知只能等着。

    如今好容易等到刘崓出来,她赶快迎上去,又在看到他怀里抱着的明黄锦缎匣子时吓了一跳,赶快把他拉到僻静无人处:

    “这是……圣旨吗?你怎么……”

    “不急说。”刘崓看着盛时行,眼神让她有些害怕:

    “你带车马了吧?送我回家吧。”

    “啥?”盛时行懵了:“送你回家……回雍州吗?”

    “回我京城的家。”刘崓这么说着,也不待盛时行细问,拉着她上了车,说了个地方,盛时行虽然看他行为奇怪得很,也知道必有缘故,便让车夫按他说的到了那条街巷。

    二人下了车,刘崓拉着盛时行一路到了街巷尽头,眼前是一座不怎么大,却僻静雅致的门楼。

    “锁着呢……这是你家?”盛时行奇怪地看着刘崓,却见他抬手摸了摸木门上的锁鼻,一把给拽下来,推门就进。

    “……”盛时行吓了一跳,又失笑道:“这真是你家?谁进自己家门是破门而入的啊,你到底怎么了啊……”盛时行一路嘚啵着被刘崓带到了后院堂屋坐定,才等来一句解释:

    “是我家,没带钥匙,回头换锁就行。”

    得到了答案,盛时行忽然觉得这个答案也不怎么重要了,可眼下奇怪的状况太多,她竟一时不知该从哪里问起,好在刘崓给了她话头。

    他打开锦盒拿出圣旨递过去:“看看吧。”

    盛时行赶快恭敬接了,展开一看亦是大惊:“这是……何意啊,这看着是赏,但……是不是罚?”她明白雍州对他来说有多重要,这样奇怪的旨意,若说是将他架空困在京师也是可能的,盛时行很怕,因为她了解刘崓。

    “是恕。”刘崓长叹一声,起身将门关了,拉起盛时行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我有一件大事,一直也没有告诉你,如今我不能再瞒,不然恐怕会害了你,但你要答应我听过之后,再做任何决断,都不要被这件事所困,因为我不希望你也被困其中。”

    盛时行看他说的这么严重,一时也端肃起来:

    “好,你说。”她做足了心理准备,却不想还是被他所说的“大事”震得毫无招架之力,只觉得刘崓将这么大一个秘密埋在心里丝毫不露,这一日夜面对皇家诘责亦能全身而退,简直神人。

    刘崓看着她呆愣愣的样子,心中怜惜,也升起巨大的恐慌,忍不住抬手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慢慢攥紧:

    “所以说,这道旨意是恩也是戒,是信恕,也是禁锢……我到现在也无法完全摸清太子殿下的心意,而且他还让我决断一件事……”刘崓压低声音,仿佛什么东西哽在咽喉,让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了几分。

    他的反常,让盛时行从乍闻大事的震撼中清醒过来,反手握住了刘崓的手:“你手怎么这么冷,还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说出来,咱俩一起参详,是不是殿下为难你了?他还要你做什么?”

    刘崓看着盛时行蹙起的眉头,心中一阵喟叹,压低声音开口:“殿下没有为难我,他只是要我在京师成个家……”

    “成……”盛时行笑得有点不自在:“殿下是越来越爱走歪门邪道了。”

    刘崓被她逗笑了,但心事却更沉:“你看,你也能看出殿下的心思,就是想用我将来的妻室,甚至妻子的娘家牵制我……”他垂眸不敢看盛时行的眼睛:

    “我曾经想过,将来或许会有一个女子,与我心意相通共度一生,也曾经想,如果我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那么孑然终老也能熬得,可我就是没想过,有朝一日要靠一个我喜欢……或不喜欢的女子,作为取信于皇家的……锁链,那样对她来说,太过不公,也太过危险了。”他这么说着,试图慢慢松开盛时行的手,却万般不舍地流连于她的指尖,就在若即若离之际,只见盛时行的纤指突然发力,像小猫儿的爪子一样抓住他的手心,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在皮肉上,掐出了红红的印子。

    不知道为什么,刘崓并不觉得疼,反倒觉得很痛快……

    他抬起头,看着盛时行垂眸盯着桌面,唇边挑着个自己从没见过的笑意——锋锐,凉薄,衔怒:

    “刘聿卿,说好的竭尽全力呢?现在机会送上门了,你反倒缩了?”

    看她这样子,刘崓一下就慌了,挣扎了一下居然没能挣脱,只能覆上另一只手轻轻按住她的手:“你别生气……是我想岔了,我……”

    “我没有生气。”盛时行抬头看着他,眼中盈满泪水,却强忍着不教落下,还扯开一个笑意:

    “我知道,你是怕牵连我和我家人,你将此事看得严重,也是因为你不像我这样,了解和相信殿下……可是。”她哽咽了一下:“我就想问问你,既然殿下这么说了,你能扛着不办吗?眼下如履薄冰之境,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刘家,抑或朝局稳定,你还能像在雍州一样拖着不成亲是吗?如果一定得成亲的话,那个你不喜欢的女子是谁?!”她问完这句,气得起身就往门边走。

    刘崓被她问愣了,其实他刚刚那么说,是被太子说的那句“不少京城闺秀”吓得乱了方寸,此时被盛时行单拎出来问,才明白自己是说错话了,赶快拉住她的手:

    “对不起嗣音,我错了,没有什么不喜欢的女子……”刘崓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慌乱过,他本能地绕到盛时行与房门中间,想着把住门口,至少先不能让她负气跑了。

    盛时行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一时方寸大乱,只想夺门而逃先去想想清楚,可刘崓闪来闪去就是不放她走。

    “你躲开。”盛时行红着眼睛瞪着他。

    “我不,你听我说,听我道歉。”

    “你让我先回家想想,你也想想,想清楚了再说。”盛时行恨得咬牙切齿伸手拽门,眼泪却不争气地成串落下来。

    刘崓手忙脚乱地将她手拉过来拢住,回身一脚将门踹上:“不行,是你告诉我的,令尊说夫妻之间有事当下就要说清楚,猜度赌气无济于事。”

    “……”盛时行听他还敢拿自家爹爹的话做筏,简直要气懵了,一把揪住刘崓的衣襟,仿佛市井小儿要打架一样抬头看着他:

    “刘崓,你能不能自私一点?”

    “……”刘崓已经做好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准备,却不料盛时行冲口而出的是这样一句,反倒让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你能不能自私点……”盛时行仿佛泄了气一样啜泣着:“那样我也能自私一点,你从小到大,为了刘家,为了边关,如今为了朝局社稷,一次一次委屈自己,有什么东西是为了自己争的?你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我对你也是一样!可你为什么又被殿下一句话就吓得要娶别的女子!”

    刘崓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时震惊于她如此懂得自己,又被她最后一句吓到:

    “我没有,我怎么会娶别的女子……除了你我谁也不娶!”

    盛时行被他吼得一愣,继而又像斗败了的小猫儿一样颓然啜泣:“那你为什么要害怕,为什么不相信我能帮你取信于殿下,为什么不相信我能支持你,我能保护你,为什么还只想着放弃……”

    她这一番话说的混乱破碎,刘崓却全听懂了,自然更加心疼,小心翼翼抬手想为她拭泪,却被盛时行一把抓住腕子:

    “好气,我咬死你!”她说到做到,一口咬在他小臂上,着实用了点力气,许久才啜泣一声松口:“让开,不然还要挨咬……”

    盛时行一句话没说完,便被刘崓打横抱了起来,任她怎么捶都不放手:“你干什么,仗着力气大是吗?”

    “你别气了,我跟你道歉……”

    “有你这么道歉的吗?”盛时行气到喊破了音,却还是被刘崓抱到了里屋,放到了床上。

    她有点慌了:“你做什么?”

    刘崓却坦坦荡荡:“你刚刚都哭得发抖了,躺着歇会儿,听我道歉。”

    盛时行想了想,不再挣扎:“行,再给你一次机会,就一次。”

    刘崓又紧张起来,坐在床边仔细捋清思绪,才小心开口:“首先,没有什么别的女子,这话是殿下说来吓唬我的,我一时方寸大乱,才顺嘴说了出来……”他小心解释着,将赵钧的话重复了一遍,盛时行冷哼一声:

    “从文华殿时殿下就是攥着手心让人猜,七尺男儿三丈二的心眼子,他就是正月十五的芝麻汤圆,看着洁白无瑕,切开都是黑的……”

    这一番抢白,吓得刘崓抬手想去捂她的嘴,又赶快收回去,盛时行却笑了:“你哪里是他的对手,咱俩绑起来勉强可以与他抗衡,哼……”

    “那……我现在请你支持我保护我,还赶趟吗?”刘崓小心翼翼地抬手替她擦掉眼泪,却流连在她鬓边,舍不得离开。

    盛时行嗔了他一眼:“本来不想管你了,可于公于私,我都不能不管……”她慢慢起身,稍微往刘崓身边挪了挪,马上被他顺势搂在了怀里,盛时行使使劲儿挣扎不开,遂放弃叹道:“于公论,既然殿下划出这个道来,那么最让他放心的人选自然是我,能让你们尽快彼此信任的人,也只能是我,你若娶了别人他怕是还要再出招。”

    “我不娶别人。”刘崓赶快拦了她一句,又得了盛时行一个嗔怪目光:

    “于私,你若娶了别人,虽然我也不能拿你怎么办,但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你了,大街上遇到我都要掉头回去,还要祝你走路平地摔跤!”她越想越委屈,刘崓又好笑,又心疼地抬手抚上她脸颊,却被她拽下来看自己咬的齿痕:

    “还没下去,是不是咬破了。”

    “咬得好,我活该。”

    刘崓一句话,终于把盛时行逗笑了,往他怀里依偎了一下:“我知道你委屈,咱们想在一起的时候无法摆脱重重桎梏,好容易能在一起了,又像是被算计了,我也憋着一股气,可话说回来,咱们到底是能在一起了……不用等到,林子那时。”她笑着抬手抚上他脸颊:

    “以前是情势不容,我宁愿跟你做一世知己也罢,可如今你已经不得不在京城了,我便绝不会放手,你再敢说一句娶别人……”

    “我不敢了。”

    “只是不敢吗?”盛时行一挑眉。

    “不敢,不愿,不甘心。”刘崓轻吻她额头:“你说的对,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不该瞻前顾后。”

    “哼。”盛时行终于冷静下来:“讲明白了,我要回家了……”她往床边挪了挪,却被刘崓搂得更紧:

    “能不能别走了。”

    “你说什么?!”盛时行惊诧,刘崓赶快摇摇头:

    “先,先别走了,再陪我待会儿。”

    盛时行侧头看着他,不太确定他眼中忽然复杂起来的光彩是什么意思,本能觉得有些危险:

    “我不,你跟要扑食的狼一样,太吓人了,我要回家。”

    “光天化日的,我不敢扑你。”

    “嗯……”盛时行仔细估量着危险,脑子还没转明白的时候,已经被扑了。

    自这一日起,盛时行渐渐开始明白,狼是狡兽,懂得以退为进,会兵法的更可怕,还懂强而示以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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