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退下,稍事梳洗的刘崓总算是完全清醒了过来,出门的时候他有些忐忑,也有些奇异的愤怒感,却又忍不住仔细回忆昨日种种,想着自己是不是对太子说了什么不敬,或不妥当的话……

    好像……吼他来着。

    刘崓在心里叹了口气,安慰自己:罢了,死都不怕,豁出去算了。

    此时端坐东宫书房的太子赵钧却很得意,不但得意,还觉得很有趣,仔细想想,仿佛也的确有良才唾手可得,把柄捏牢在手的那种“赚了”的感觉……

    刘崓踏入书房,与太子对视一眼,双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复杂情绪。

    刘崓规规矩矩执礼拜下,太子抬手免了,二人就继续默然不语,太子是尴尬,刘崓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赌气。

    许久,到底是心虚的储君先开了口:“咳,长宁侯,昨日宴饮是本宫的不是,一时兴起就教你喝多了。”

    刘崓虽然桀骜,但也不是不讲道理,太子递了台阶,他也安妥地顺坡下了:“殿下说笑,是下官酒量太浅,东宫的美酒……又过于醇厚。”

    太子闻言笑着摇摇头,挥手屏退了左右,起身走到刘崓身边:“以你的聪明,已经明白了昨日的事情,本宫也给你交个底,决断是父皇下的,他欣赏你的才华,念及你的功劳,也相信刘家的忠义,打从一开始就没想害你性命,但试探你的主意,是本宫出的,父皇起初不肯,但本宫执意要试,那杯酒你也明白,不是什么毒酒,迷药都没下多少,你栽倒得那么快,还让本宫有些意外……”

    刘崓明白,太子这是想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不让他记恨皇帝,若按官场规矩,自己似乎应该诺诺请罪,显出惶恐之色,但刘崓毕竟是刘崓,他偏不。

    刘崓容色恭敬抬手遥向宫城一礼,不卑不亢道:

    “陛下仁恕,殿下睿智,微臣敬服。”

    本以为太子会生气,却不料他竟是笑了两声:“怪不得代国公不爱带你入京,你是真的有意思。”

    刘崓愣了愣,不知道这个满腹计谋的储君又在打什么主意,却见太子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道:

    “稍后会有圣人旨意到,这恩旨也是我给你求的,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不过你放心,本宫既然不杀你,就不会害你,旨意你接了,刘家,还有你自己,以及在京里的一些……在意你的人,就都安妥了。”

    说完这几句,太子如愿看到刘崓微微动容,笑着负手转身:“本宫也就安心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刘崓也知道自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不过比起昨日那一遭,已经是再好不过的局面了,毕竟天子也不可能再正经八百地下道旨意,光明正大的赐死自己。

    于是刘崓恭谨应承:“多谢殿下。”

    正如太子所说,不多时便有宫内传旨内侍前来,刘崓整肃官服,大礼拜下,只见内侍展开黄卷,朗声念道:

    奉天诰命皇帝

    制曰,国家於柱石之臣,始论品道,终论才功,兼取风评。彰显功而进,朕无私也。故原任正二品长宁侯、雍州都督府司马、雍宁关都统,云麾将军刘崓,忠义卫国,善谋骁勇。许国以忠,孤军破瀚漠,戍边以勤,十载收七州,勇冠寰宇,威服外虏,实为国之肱骨,是用加授从一品侯爵,赐封号武宁,加封辅国大将军,领左右鹰扬卫,兼雍宁关都统。以彰尔功,嘉勉再进。

    这一道圣旨,刘崓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本以为圣旨应该是借自己擅离职守之事降职戒惩甚至论罪夺爵,没想到竟是加封恩赏,更奇怪的是,前半段像是要调自己入京任职,后面边镇军职又原封不动……这是,一个人劈两半儿用?

    刘崓这边心思走成乱麻,倒也没耽误领旨谢恩,不过敏锐如太子,已经看出他脸上复杂神色,却不着急解释,先送走了宫中内侍,又屏退左右,闲闲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

    刘崓到底憋不住了,捧着圣旨以目相询:“殿下,这……”

    赵钧莞尔,笑叹着坐在书案后:“刘步云,要得你一丝慌乱可真是不易。”

    刘崓面上谦逊一笑,心中腹诽:什么毛病……

    赵钧又笑:“欺君之罪你不怕,杀身之祸也看似等闲,怎么升官了反倒一脸惶惑的?”

    “殿下见笑,但所谓无功不受禄……”

    听了他这话,太子脸上的笑意反倒淡了点,并非是不悦,而是收起了调笑之心,他起身抬手拍了拍刘崓肩膀:

    “若按已不宜提的那层关系,仿佛我不该这样对你,可既然于皇家,于刘家,那件事都再提无益,咱们就把他忘了,你看可好?”

    太子这句言辞诚恳的话,让刘崓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些,赶快肃容称是,太子看着他,露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真诚的笑意:

    “于父皇而言,你是故人之子,亦是对从前手足的一丝牵挂,对我而言,你是可用之人,不仅是才华,更是对大梁的忠心。”太子指了指一旁的座位,示意他坐下说,自己回到书案后坐定,又道:

    “你为边将多年,当明白如今朝廷倚仗边关节度使,又忌惮各路节度使,不怕说句亮堂话,如今我大梁九路边镇节度使,唯独你雍州刘家是得圣人深信不疑的,其他的,或多或少都在本宫的防备之下,究其根源,就是一句,边镇强,禁军弱。”

    这话说得就太重了,吓得刘崓又赶快起身说不敢,太子挥手让他坐下,意味深长一笑:

    “你也别外道,如今不管你愿不愿,你已经是圣人的亲信,也算是本宫的人了。”说到这里,他得意一笑:“谁让你这么大的把柄攥在本宫手里了?”

    刘崓闻言,似乎有几分明了,太子看出来了,心中暗道他是个聪明人,又开口:“不过若非刘家忠心,代国公不可能放心把你交给朝廷,我也不可能放心用你,恰恰因为雍州的与众不同,让本宫想要做的事情,得到一个契机。”

    太子的开诚布公,让刘崓觉得也不再装傻:“殿下是想……将边镇与禁军换防同训之事坐实?”

    赵钧满意地点点头:“没错,晚唐倚仗节度使,又忌惮节度使,终养虎成患,前宋以此为鉴,削弱边军,却造成禁军混乱,边军疲弱不堪,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终遭灭国之变,但本宫想,世间万务总有个调和之法,既然削弱边军是自毁长城,那就应该加强禁军,令禁军和边军同训同强,禁军的将领来做边镇的都统,让禁军不再倨傲疲敝,边军也不再各自为政,不服朝廷,或许此事不是咱们这一代人能完成的,但自本朝始,缓缓图之,总能有办成的一日。”他看着刘崓,目光灼灼:

    “此政朝廷早有,许多节度使也挂着京师里的虚职,却一直无法实际推行,如今敌弱我强,边镇稳固,是时候开始了,自雍州始,本宫要将此事做成实务,而要帮我完成这件事,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也明白,出了昨日那档子事,父皇和我不可能再简简单单放你回雍州,但我们也绝不愿将你囚在京师为质,你是良臣,更是无辜之人,放下前尘,辛苦一些,做个开万代功的贤臣,武宁侯可愿?抑或,你会觉得委屈吗?”

    刘崓这才明白皇帝和太子的用意,一时心中百味杂陈,起身肃然道:“为国尽忠,何谈辛苦,下官虽不才,亦不敢负陛下器重,殿下信任,更遑论什么委屈,前尘旧事都是上一辈的无奈,下官并无一丝觊觎之心,我只是刘家的刘崓,朝廷的将领,何况下官所长,只在军务,既得殿下信任,定赴汤蹈火,竭尽全力。”

    “好。”太子起身走到刘崓面前:“能看出,你是个明白人,也是务实之人,本宫就喜欢你这样的,不过我也交底给你,我现在对你还不能说十成十的信任,从现在起五年,我会多留你在京师做事,。

    “下官明白。”刘崓虽然不敢像太子那样说话,但心里也无端浮起一句“我也喜欢你这样直来直去的。”

    太子很满意,微笑颔首:“好,既然明白了就先做一件取信于我的事吧。”

    刘崓不明就里,只能先试探了一句:“请殿下示下?”

    “在京师成个家吧。”

    “……”

    “此事也是父王口谕,但本宫帮你求了个恩典,你想娶谁,可以自己先想想,只要对方没有议亲,本宫也觉得稳妥就行,要是没有自己的想法呢……本宫这儿也有不少适龄的高门闺秀可以引荐给你……”太子有心逗他,也是想逼他快下决心,果然刘崓上套了:

    “殿下!”

    一声过后,太子看着面前恭敬下拜的骁将重臣耳朵边边红了,然后一路红到脖颈:

    “婚姻大事,请容下官……仔细想想。”

    赵钧憋着笑点点头:“嗯,那本宫就先容武宁侯想想,想好了速速告知本宫,帮你周全。”

    “多谢殿下!”

    “好说。”

    送走了六神无主的刘崓,赵钧志得意满地回到后殿,太子妃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心情不错,赶快张罗摆午膳,却被太子摆摆手,屏退了左右。

    “怎么了殿下,这几日为了公务胃口都不好,如今妾看着似是解决了?”太子妃笑着端了一碗茶给他,却被太子抬手拉到怀里:

    “阿妩聪慧,的确解决了,这不来跟你分享好消息?”

    太子妃也替他高兴,乖巧依偎着听太子说起将刘崓“诓”到身边助自己成大事的经过,自然是隐去了身世一宗。

    “谁让他擅离职守栽在本宫手里。”太子笑道:“不过,我也不亏待他,想着为他周全一宗夙愿。”

    太子妃嫣然一笑:“殿下说国政大事,妾不太听得懂,但此事妾倒是明白了,殿下是为武宁侯周全,也是为盛御史周全吧?”

    太子莞尔:“是周全,也是牵制,其实我也说不好他会不会按我希望的去做,但如果他想得太多以至辜负了我的信任,也辜负了盛嗣音……那本宫难免就有点失望了。”说到这里,他又有几分黯然:

    “阿妩,其实我也说不好,这一番筹谋最终会成就了他,还是害了他……”

    太子妃虽然无法完全看懂他眼中的黯然,但也能感觉到他此时矛盾:“妾身看,是成就还是危机,不在殿下的筹谋,而是武宁侯的忠义,殿下已经给了他机会,他若是一世忠心,就是成就了自己,若心生不臣,就是辜负了殿下,坑害了自己。”

    太子妃一句话釜底抽薪,让太子心情大悦:“阿妩说得对,这么想的话,本宫倒是放心了,嗣音看中的人……不会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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